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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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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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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兴长歌》连载

第一百四十九章 困顿·审视

时间在艾日克贝西村,像是被冻住了,知了的叫声也软绵无力,紧贴着滚烫的地面,把最后一点力气都化成白茫茫的一片光晕。

就是在这样一种几乎能将人的意志融化的时光里,陈书记的耐心,终于也像戈壁滩上最后的水洼一样,见了底。

我看着他。他手里的那本入户走访登记台账,被他捏得指节发白,仿佛要从那几页薄纸里榨出什么成果来。然而,并没有。上午又派出去的三组人,到现在只走访了不到十户,登记簿上稀稀拉拉几行字,写着些无关痛痒的“一切都好”。

好?什么叫好?他实在憋不住了,对着刚刚从外面回来的几个村干部小声吼道,声音不大,但是像一根绷紧的弦,“墙角长了多少蜘蛛网叫好?院子里的羊粪堆得比人还高叫好?问他家里几口人,享受哪些政策,他嘿嘿一笑,啥也不知道,这也叫好?”。

村干部垂着头,脸涨得通红,嗫嚅着说村民不太爱说话,觉得我们是来找茬的。

陈书记把台账“啪”的一声摔到桌上,他不再说什么了,只是看着村口通往外界的水泥路,他的眼神中有种焦灼的、近乎绝望的期盼,我知道他在等一场雨,或者是一阵风,又或者是任何一种能打破这种令人窒息的僵局的力量,他在艾日克贝西村待了四年,这里的工作状态就像无数根看不见的藤蔓缠住了他的手脚,磨损着他最初的热情,他想找到问题的根源,想把这些藏在房子里面的困顿、麻木,或者说是那些隐秘的渴望都挖掘出来,可是他就像对着一口深井大声呼喊的人,回应他的只有自己的回声。

这进展,太慢了。慢得像这片土地上庄稼的生长,需要漫长的日照和等待,可上级的考核等不及。

然后,风真的来了。

不是自然界的风,是一阵由汽车引擎轰鸣声、滚滚烟尘组成的钢铁之风,太阳毒辣的时候,十几辆车像一群闻到猎物气味的狼一样从地平线扑过来,准确无误地停在了村委会门口。

车门次第打开,紧接着,从那些车里,鱼贯而出黑压压的一群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统一手里拿着文件夹和笔。他们迅速在院子里集结。

八十个人。镇里机关的,还有从各个兄弟村抽调来的骨干。

陈书记愣住,迎上去的时候,脚都有点发虚,我能想象到他心里的震撼,那是被一股巨大的外力狠狠砸过来的那种感觉,还有就是终于等到援军的狂喜,以及一种很微妙的,因为对方雷霆手段衬托出来的狼狈。

刘镇长也没那么多话,脆生地说:“陈书记,别犯愁,今天我带人来了,”一甩手就往那安静的村庄上头一指“艾日克贝西村四百多户人家,咱们八十个人两人一伙儿,在天黑前头要把全村都走一遍儿,把全部问题给找出来!记着,咱不是问村民好不好,是看哪样不好!”。

那一刻,我仿佛听到了冲锋的号角,这八十人像是突然之间涌来的洪水一样冲破了艾日克贝西村凝固的时间,被分成四十个小组,由村干部带领着,立刻、毫不犹豫地朝村子各处奔去,冲进房子里。

原本我们要磨蹭一个月的入户走访,就在这样一个酷热的一天里,以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被压缩成了一场闪电战。

我跟着一组人一起进了院子,这是一所典型的南疆农家小院,土墙围着几间土房,中间栽着一棵无花果树,叶子很茂盛,这时一个大娘从屋里走出来,她的脸上写满了慌张,一边说话一边抓着自己的衣角,两个陌生人闯进来找她家当干部的亲人时那种紧张的样子都刻在脸上了。

带队的干部用流利的维吾尔语跟她解释,另一个干部已经径直闯进屋去,那种闯入没有客套,没有缓冲,目的就像一把冰凉的刀子插进人心里,我跟在后面走进屋里,一股混合着牲口粪便、油烟和经年累月生活气息的味道就迎面扑过来。

然后,那些被日常生活掩盖的“问题”,便一个接一个地暴露在那束冷酷的光线下。

屋里头一进来,那墙上斜着一道黄印子,雨天墙皮掉得厉害,印子反倒醒目得很,大伙都习惯了,干部进门,眼睛利索,手机举起来,拍一张,转头在小本子上咔嚓记下,话没多说。

老冰箱在角落里,一直嗡嗡响,门拉开,鼻子先呛得不行,里头乱堆着,黑馕放最上面,边上扣着个碗,剩菜结了壳,青椒软塌塌的,瓶瓶罐罐口子上都是油,酸奶说自己做的,盖子脏得看不上,干部手指摸隔板,一抹下来油腻腻,本子上多了几行字,写着冰箱不干净,吃的有问题。

柜子的底下掏出药箱,翻开全是药盒子,干部拿起感冒药,对着灯光看日期,竟然过期两年,阿司匹林只剩皮,消炎药止痛膏颜色都褪了,翻来覆去没几个能用,大娘在旁边,手搓着衣角,声音小,药是早买的,县里给的,卫生院发的,没想过过期没过期,干部没搭话,药一盒盒摊开,过期的堆一摊,没过期的角落里,大娘看着,话憋在喉咙,声音更细,

屋子绕一圈,床底下全是乱七八糟的东西,塑料袋塞得满满,窗台上的灰能抠下来写字,地板老是扫不清,椅子腿垫着破纸板,伸手一摸,哪儿都是土,干部站门口,盯屋顶,问大娘家里知道啥政策不,大娘眼神发直,问联系你们干部叫啥,电话有没,大娘还是摇头,小本子又添两行,政策不懂,干部不认识。

本子记完了,屋里还是那个味,墙上的印没变,冰箱门关上,药箱塞柜里,床底东西还在,屋里人坐着不动,干部本子一合,脚步一转,甩门走了,他的登记本又翻过去一页。

从这家人家里出来以后,我心里就涌上来一股说不出的压抑感和荒唐劲儿,我们好像是一群闯入者,用了十几分钟的时间,对这个家庭的生活做了一次彻底的解剖手术,很像一群冷静的外科医生,准确地找出了那些被称作“病灶”的地方:尿墙线、脏冰箱、过期药、愚昧无知等等,把它们一一记下来之后,又转身去找下一个“病体”。

整日,艾日克贝西村都处在一种奇异的骚动之中。八十多个干部在村庄的路上穿梭,像一群忙碌的工蚁,把一份份写满问题的表格,源源不断地汇集到村委会这个蚁穴的中心。

天彻底黑下来的时候,行动结束,陈书记看着上报上来的问题台账,脸色铁青,他一整天的焦躁不安和不耐烦,在这场近乎残忍的“围歼战”中被彻底冲刷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更深一层的茫然,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问题”,成堆成串的问题,足够写满几十页报告,但是接下来呢?

看着被汇总起来的表格,上面罗列着许多相似的词句,“尿墙线、普遍存在”“冰箱脏乱、百分之六十”“过期药、超过百分之九十的家庭有”“政策清楚率低”。

这些话,是真的吗?是真的,就像尿墙线一样,它就是艾日克贝西村最真实、最没有修饰过的底色,当80个人用一天的时间把这些底色强行刮下来,汇总成一张冰冷的数据表的时候,我就觉得很空虚。

刘镇长带着她的队伍,像一阵狂风,来得快,去的也快,当车队载着那一摞厚厚的“战果”消失在夜色中时,艾日克贝西村又恢复了宁静,只是这种宁静与白天那种停滞的宁静又有所不同,空气中多了一份被搅动、被审视过的不安。

是啊,问题被找到了,被量化了,被报告了。一场漂亮的“围歼战”结束了。可是,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那道尿墙线,会因为被登记在册就自动消失吗?冰箱里的污垢,会因为一份报告就变得干净吗?村民们对于政策的隔膜与疏离,会因为一次疾风骤雨式的问询,就瞬间被打通吗?

我不知道。

或许,真正的战斗,现在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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