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雨,是天漏了。
没有任何预兆。前一刻,艾日克贝西村还被那口悬在头顶的巨大白锅炙烤着,空气黏稠得像未干的糖稀,连苍蝇的嗡鸣都带着一种有气无力的绝望。下一刻,某种东西就变了。不是风,风早已在这片焦土上死去。是一种声音。
那声音起初是怯生生的,像无数蚕虫在啃食桑叶,细密,沙哑,旋即就变得磅礴而放肆,不再是滴,不再是线,而是某种固态的、拥有巨大质量和意志的洪流,从宇宙的某个豁口直直地、不容分说地倾倒下来,砸在焦黄的屋顶上,砸在干裂的土地上,砸在每一片蜷曲如爪的枯叶上,发出闷雷般的、震耳欲聋的轰响。
我正站在村委会那间空洞的会议室门口,被这突如其来的天崩地裂骇得后退了一步。紧接着,一股混杂着尘土腥气和久违湿意的风,裹挟着冰凉的水沫,猛地灌进我的领口。我打了个激灵,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某种被遗忘了太久的、名为“生机”的东西,正粗暴地、不讲道理地重新注入这个濒死的躯壳。
整个村庄仿佛被这第一波重击打懵了。死寂,一种被雨声包裹的、令人心悸的死寂。然后,一扇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光着屁股的小孩摇摇晃晃地冲进雨幕,他仰起脸,张着嘴,任凭那冰凉的液体砸在他的脸上、舌头上。他没有笑,只是用一种近乎贪婪的神情,品尝着这来自天堂的恩赐。紧接着,他的母亲尖叫着冲出来,一把将他捞回屋里,可她自己的脸上,早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这一声尖叫,像一个信号。
“下雨了!”
“雨!是雨啊!”
“老天爷开眼了!”
一扇扇门被推开,一个个脑袋从门框后探出来,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望向那片灰蒙蒙的天空。那些在烈日下早已被晒得麻木、呆滞的脸,此刻像是被这雨水激活了。怀疑、震惊、狂喜……种种复杂的情绪在他们黝黑的面孔上交替闪现,最终,都汇成了一种近乎癫狂的生命冲动。
人们从屋子里涌了出来,冲进那片瓢泼的、混沌的世界里。他们没有打伞,也没有躲避,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仰着头,伸开双臂,像一株株干渴了太久的植物,用身体的每一寸肌肤去迎接这场迟来的浸润。
天,真的漏了。
人,都活了。
我站在村委会的屋檐下,看着这幅近乎原始的、充满生命张力的画卷,忽然觉得前几日会议室里陈书记那声嘶力竭的咆哮,是多么的荒诞与可笑。他试图用命令和纪律去填补的裂痕,此刻,正被这场大雨轻易地、温柔地弥合。权力在自然的伟力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有些滑稽。
雨下了整整一夜。
我几乎也是一夜未眠,听着窗外的雨声从暴烈的交响乐,渐渐变为沉稳的奏鸣曲,再到清晨时分轻柔的摇篮曲。当第一缕被雨水洗得格外清亮干净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时,我推开门,整个世界都变了样。
空气是甜的,带着一股新翻开的泥土和青草混合的、让人想大口吞咽的清香。天空是一种纯粹的、毫无杂质的湛蓝色,像一块巨大的蓝宝石。村里的小路变得泥泞不堪,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水洼,倒映着天光云影。而那些曾经龟裂得能伸进拳头的土地,此刻,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海绵,呈现出一种深沉、肥沃的黝黑色。那些狰狞的裂口,都被雨水温柔地抚平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村庄里没有了往日的沉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张而有序的骚动。
“外力江!你家的犁呢?借我使使,我家的那个坏了!”
“种子!谁家还有玉米种子?我家去年的都喂羊了!”
“快!趁着地湿,赶紧把地翻了!这水吃不了一天就干了!”
喊声、脚步声、农具的碰撞声,交织成一首名为“复播”的交响曲。我看到麦麦提,此刻正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肌肉在阳光下闪着光,他挥舞着一把大坎土曼(一种新疆特有的农具),每一次落下,都带起一大块湿润的黑土。他的脸上没有狂喜,只有一种极其专注的、近乎搏命的神情。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滴进脚下的泥土里,他却浑然不觉。对他来说,这一坎土曼下去,砸开的是泥土,翻起来的,却是全家一年的生计。
整个艾日克贝西村,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热气腾腾的工地。人们忘记了疲惫,忘记了争吵,甚至忘记了前些天那深入骨髓的绝望。那场“偷桃事件”引发的猜忌和隔阂,那因收不上水费而产生的怨怼和疏离,似乎都被这场大雨冲刷得一干二净。此刻,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敌人——时间。他们必须在土地重新干涸之前,把希望的种子种下去。
我走在田埂上,脚下的泥土柔软而黏腻。我看到了最让我揪心的一幕。
在村口那片曾经种着五亩枯死玉米的地里,阿迪力正一个人默默地站着。
他的那片地,因为之前有残存的枯秆,吸水性似乎更好,此刻显得尤其泥泞。那些被他称为“还没膝盖高”的玉米秆,经过一夜雨水的冲刷,软塌塌地匍匐在地,像一具具被水泡得发胀的尸体,诉说着上一次失败的惨痛。
阿迪力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化的雕像。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狂热地投入劳作。他的脸上,是一种比绝望更深沉的复杂情绪——那是被希望灼伤过的恐惧。
他怕了。
他怕这雨只是一场短暂的恩赐,怕种子种下去,迎来的又是一轮更加残酷的毒日。上一次的失败,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心气和积蓄。他输不起了。
几个邻居从他地边路过,大声地招呼他:“阿迪力!还愣着干嘛?快动手啊!再晚就来不及了!”
阿迪力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那动作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疲惫。
我看着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知道,土地的裂痕可以被雨水弥合,但人心的裂痕,却需要更强大的力量。对于阿迪力来说,这场雨,既是甘霖,也是一种残忍的诱惑。
就在这时,一辆破旧的摩托车“突突突”地从远处驶来,停在了阿迪力的地头。是凯由木,那个终日奔波、口袋瘪得像脸颊的村干部。他跳下车,满身都是泥点子。
他没有说什么大道理,只是走到阿迪力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弯下腰,从泥地里拔起一根枯死的玉米秆。他把玉米秆递给阿迪力,用嘶哑的声音说:“阿迪力,你看,它死了。”
阿迪力麻木地点点头。
“但是你看这地,”凯由木指着脚下那片乌黑的、散发着生气的土地,“它活了。”
他又从自己摩托车后座那个曾经用来收钱的、总是空瘪的布袋子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沉甸甸的口袋,塞进阿迪力怀里。“这是我家的种子,不多,就这些了。你先用着。你要是不种,这地,就真的死了。这地死了,人心,也就跟着死了。”
说完,他没再看阿迪力,而是直接脱掉鞋子,卷起裤腿,走进那片泥泞的、满是“尸体”的田地里,开始用手一根一根地清理那些枯死的玉米秆。他的动作很慢,很吃力,泥水溅了他一身,但他没有停。
阿迪力抱着那袋温热的种子,呆呆地看着在自己田里劳作的凯由木,他的嘴唇哆嗦着,眼眶一点点变红。终于,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般,将手里的种子紧紧抱在胸前,发出一声压抑了太久的、野兽般的呜咽。然后,他猛地擦了一把脸,也脱掉鞋子,冲进了地里。
两个人,就在那片象征着死亡和失败的土地上,开始了最原始、最笨拙的清理工作。他们没有说话,但某种东西,在他们之间,在这片湿润的土地上,重新连接了起来。
下午的时候,接陈书记休假的车开进了村子。
陈书记大概是休假前来“督战”的,来执行他那“今天必须收上水费”的命令。可当他看到眼前这幅景象时,他愣住了。他那张总是紧绷着、充满了不耐烦和权威感的脸,第一次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没有一个干部去收水费,也没有一个村民在等待施舍。所有的人,都在田里。整个艾日克贝西村,像一个巨大的、自发运转的生命体,充满了强悍而朴素的力量。这里没有指标,没有报告,没有上下级,只有人和土地之间最直接的对话。
他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完全是个局外人。他的那些话语,那些命令,在这里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他看到了这些他曾经咆哮着训斥过的人,此刻,都成了这场生命战役里的主角。而他,这个发号施令的指挥官,却连一个士兵都找不到。
他默默地在田埂上站了一会儿,最终,一言不发地回到了车里,离开艾日克贝西村。汽车扬起的尘土,很快就被湿润的空气压了下去,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夕阳西下,给这片刚刚被重新播种的土地,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人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三三两两地从田里走出来。他们的脸上、身上全是泥,但眼睛里,却都闪烁着一种踏实的光。
艾日克贝西村的夜晚,再次回归宁静。但这一次,不再是死寂。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芬芳,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充满了生活的气息。我看到阿迪力家的窗户,亮起了一盏灯。那灯光在无边的夜色里,显得有些微弱,却又无比的顽固,像一颗在焦土之上、在甘霖之后,重新燃起的、不肯熄灭的星辰。
土地的裂痕,大雨可以弥合。而人心的焦土,或许需要的,正是这样一场不问缘由的甘霖,和一袋在绝望时递过来的、带着体温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