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下旬,艾日克贝西村的发展中心办公室里,空气是黏稠的,混杂着泥土、旧纸张和汗水的味道,像一张密不透风的旧毛毯,将人紧紧包裹。我和小冯正对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表格出神,那些关于资产、补贴、账款的条目,像一群不知疲倦的黑色蚂蚁,在我眼前爬来爬去,爬得我太阳穴一阵阵发紧。
就在这时,手机尖锐地嘶吼起来。
这铃声,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的蛮横,像一把锥子,瞬间刺破了办公室里昏昏欲睡的宁静。屏幕上跳动着几个字:陈书记。我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也带着热浪,灼烧着我的喉咙。接通。
“小邱,你们是怎么搞的!马上来我办公室!”
电话那头,陈书记的声音像一发近距离爆炸的炮弹,没有半句废话,只有纯粹的、高分贝的怒火。电话被“啪”的一声挂断,留下“嘟嘟”的忙音,和愈发沉寂的办公室。我能感觉到小冯投来的、混合着同情与自保的目光。我心里那块预料中的石头,终于沉沉地落了地——去了,又是莫名其妙的一顿批。
“你跟小冯是怎么搞的?都一天了!乡村振兴考核的问题清单还没搞出来,你们是干什么吃的!”他的声音在不大的房间里回荡,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
我站在那里,任由那声浪冲刷着我,等他咆哮的第一个波峰过去,才开口。我的声音努力保持着平稳,尽管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书记,一天时间,确实搞不出来。”我看着他的眼睛,毫不退缩,“咱们村的各种问题,应收账款、各处资产,这些都是陈年旧账,需要翻档案、对账本。还有,围绕着村民的安居房补贴、教育补贴、医疗补贴、农业补贴,哪一项不需要挨家挨户核对发放记录?村民的身体健康情况,谁家有慢性病,谁家有残疾人;就业情况,谁在外打工,谁在家务农……这些档案资料,一共29个大项,每个都需要重新盘点。一天搞出来,那只能是我们在办公室里闭门造车,随便填个数糊弄您。到时候考核组来了,一问三不知,或者数据对不上,那才是要出大问题的。”
我的话像一瓢凉水,浇在了他那团火上。他停下踱步,瞪着我,眼神复杂,有愤怒,有无奈,或许还有一丝被我说中的不耐烦。“好了,好了!”他摆了摆手,像要挥散我话语里那些不识时务的道理,“工作队里就你嘴犟!到时候考核出问题,我就把你推出去担责!”
他重新坐回他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拿起茶缸喝了一大口,喉结滚动。沉默片刻,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心,用手指着我:“你,别在办公室待着了。那些要搞的材料,交给小冯去琢磨。你现在,就给我去网格!”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我刚去村里转了一下,村干部就没有一个去入户的!一个都没有!你去,全部都给我走一遍!一家一家地走,一个一个问题地找!”他身体前倾,几乎是趴在桌子上对我低吼,“自来水,一个一个水龙头给我拧开,看有没有水!电灯泡,一个一个开着,看灯泡亮不亮!还有冰箱、药箱、院子里的卫生、屋里的墙!村民对政策的了解情况,对包联的工作队、村干部熟悉不熟悉,你一个一个地给他们宣传!出了问题,我拿你是问!”
我没有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我知道,任何辩解在此时都显得苍白。这是命令,也是一种放逐。他把我从那些纠缠不清的数字和文字中,驱逐到了更广阔,也更复杂的现实里去。
走出村委会,那一刻,我心里竟有一丝奇异的解脱。与其在办公室里与那些冰冷的表格缠斗,被不切实际的限期压得喘不过气,倒不如去直面那些构成了表格内容的、活生生的人与生活。
我叫上了祖丽皮耶,还有海来提。下午图尔迪也来了,我们四个人,组成了这支临时的“问题寻找小分队”,一头扎进了艾日克贝西村的深处。
村子在午后的暴晒下,显得有些慵懒。去年为了考核检查统一刷白了的墙壁,爬满藤蔓的葡萄架,有的家门前晾晒的刚收回来的玉米,构成了一幅宁静而古老的画卷。但陈书记的咆哮还在我耳边回响,提醒我此行的目的不是欣赏田园风光。
我们从村东头的第一户人家开始。那是一位老奶奶家。院子里种满了各种颜色的花,看得出是精心打理过的。我们说明来意,老奶奶热情地把我们让进屋,端出自家的馕和热茶。屋里收拾得还算干净,但光线昏暗。我按照陈书记的指示,拧开了厨房的水龙头,一股清流“哗”地涌出,水压很足。我又按下了墙上的开关,头顶那盏昏黄的灯泡闪烁了两下,亮了,只是那光芒,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奶奶,这灯泡是不是该换了?太暗了,伤眼睛。”我轻声说。
老奶奶笑了,露出没剩几颗牙的牙床,“没事没事,能亮就行,还能看清路。”
我拉开她家的冰箱,一股混杂着酸味和陈腐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塞满了各种东西,一块干硬的馕,半碗剩下的抓饭,还有几根蔫了的蔬菜。冰箱壁上结着厚厚的冰霜。祖丽皮耶立刻用维吾尔语和老奶奶交流起来,一边说一边动手帮她整理。
接着是药箱。装着几板药。我拿起来一看,好几样都过期了,有的甚至已经过期了五年多。“奶奶,这药不能吃了,吃了会出事的。”我把过期的药挑出来,海来提则在一旁的小本子上飞快地记录着:电灯亮度不足,冰箱需清理,存在过期药品。
最后,我看到了墙角。那是一道几乎所有房子都有的印记,从房顶向下延伸约一米长。当地人管这叫“尿墙线”,是下雨形成的,无法根除,像一道刻在房子肌体上的慢性病。
我们向老奶奶宣传了最新的医疗补贴政策,告诉她我们的联系方式,有任何困难都可以找我们。离开时,老奶奶拉着祖丽皮耶的手,眼里满是感激,嘴里不停地说着“热合麦提(谢谢)”。
走出院门,热浪再次袭来。刚才在屋里感受到的那点人情温暖,瞬间被蒸发得无影无踪。海来提轻声对我说:“这尿墙线,家家户户都有,是老问题了,就算刚刷完墙,一下雨立马又有,解决不了。”
我点点头,心里沉甸甸的。陈书记要求我们“一个一个问题找”,可找到的这些问题,哪些是我们能立刻解决的?换个灯泡,清理一次冰箱,扔掉过期药,这些都好办。可那深入墙体、如同生活之顽疾的“尿墙线”呢?那深植于老人观念中“能用就行”的节俭呢?这些,远非一张考核清单上的“√”或“×”所能概括。
我们继续往前走。一家、两家、三家……每一扇被推开的门背后,都是一个浓缩的世界。有的家庭,丈夫在外务工,妻子独自拉扯着几个孩子,屋里屋外乱作一团,孩子们的脸上却洋溢着无忧无虑的笑;有的家庭,年轻人把屋子粉刷得雪白,装上了明亮的LED灯,冰箱里塞满了饮料和新鲜水果,却对我们这些基层干部一脸漠然,问及政策,一问三不知;还有的家庭,因为家人住院开销巨大而愁眉不展,我们宣传政策时,他们眼中瞬间迸发出的光亮,足以刺痛我的心。
我们拧开一个又一个水龙头,按亮一盏又一盏灯,打开一台又一台冰箱。我们重复着同样的话语,宣传着同样的政策,也发现着大同小异的问题:普遍的卫生死角,过期的药品,对政策的一知半解,以及那几乎无处不在的、顽固的“尿墙线”。
祖丽皮耶的热情似乎永远不会枯竭,她用她的笑声和熟练的维语,迅速拉近了我们与村民的距离。海来提则永远那么安静,却把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而我,从最初带着一丝抵触情绪的执行者,渐渐变成了一个沉默的观察者。
乡村振兴,这四个字宏大而响亮,但在艾日克贝西村的这个下午,它被分解成了无数个琐碎、具体,甚至有些狼狈的瞬间。它不是报告里的华丽辞藻,而是祖丽皮耶帮大妈清理冰箱时额头的汗珠,是海来提在本子上一笔一划的记录,是我俯下身子,为村民指出药盒上那行几乎看不清的生产日期时,内心的那份酸楚与责任。
太阳渐渐西斜,光线变得柔和,给整个村庄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我们拖着疲惫的脚步,结束了最后一户的走访。回头望去,炊烟袅袅升起,村庄在暮色中显得无比安详。
“今天走了多少户?”我问。
海来提翻了翻他的小本子,轻声说:“13户。”
13户。这个数字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我心里,激起了一圈圈涟漪。我们四个人,从上午一直走到傍晚,几乎没有停歇,只走了13户。而整个艾日克贝西村,有四百多户人家。我看了看身旁的祖丽皮耶和海来提,他们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汗水浸湿的衣衫紧紧贴在背上。
我忽然想起在陈书记办公室里,自己理直气壮地说,一天时间搞不完那份清单。而此刻,现实以一种更无可辩驳的方式告诉我,别说是一天,就算是一周,一个月,想要真正把这四百多户人家的问题都“找”出来,把政策都“宣传”到位,都将是一场多么艰巨的战役。
我们沉默地走在回村委会的路上。晚风吹来,带着一丝凉意,驱散了白天的燥热。我心里那股被陈书记点燃的火气,早已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
那道“尿墙线”,又一次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它不仅仅是物理空间的一道印记,更像一个隐喻。它象征着那些积弊已久、根深蒂固、难以轻易撼动的东西。它可能是贫困的代际传递,是落后观念的延续,是政策与现实之间那永远存在的“最后一公里”。我们的工作,或许并不能像粉刷墙壁一样,轻易地覆盖掉这道水印。我们能做的,也许只是像今天这样,一次又一次地走进这些房子,换掉一个昏暗的灯泡,扔掉一盒过期的药,然后,在那道顽固的水印旁边,留下我们自己的、浅浅的、带着体温的印记。
回到办公室,小冯还在对着那几叠清单愁眉不展。他看到我,如释重负:“邱哥,你可回来了,你看这个应收账款去年出租的195个老大棚和30个新大棚租金就收不上来,村民的土地流转费兑现不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渐渐沉入夜色的村庄。我知道,明天,我和祖丽皮耶、海来提,还将继续我们的“13户”。或许明天会是14户,或者15户。速度很慢,问题很多,前路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