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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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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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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兴长歌》连载

第一百三十八章 夏日·风蚀

乌鲁木齐的夏天,是被一种近乎暴力的阳光所定义的。那光线不是北京那种带着雾霭的、温吞的金色,而是纯粹的、蛮横的、能将一切色彩漂白的炽热。它泼洒在宽阔的马路上,泼洒在高耸入云的天山雪峰上,也泼洒在我宿舍前那几株白杨焦渴的叶片上。而我的夏天,则被固定在了这窗内一方小小的、几乎静止的时空里。

腰椎以一种不容置辩的姿态,接管了我的一切。

疼痛是一张细密的网,从第三、第四节腰椎之间那个叛逃的髓核开始,沿着神经的脉络,撒向我的左腿。起初是钝痛,像一小块顽固的、永远无法融化的冰,嵌在骨缝里。后来是锐痛,是电击,是针扎,毫无预兆地在某个瞬间,比如我试图从床上坐起,或是仅仅是翻个身时,便会发动一场迅猛的、毫无道理的袭击。我的身体,这个我曾驾驭着它从繁华的京城一路向西,穿越戈壁与草原的躯壳,如今成了一片需要被小心翼翼勘探和安抚的、陌生的疆域。

医生用一种平静得近乎冷漠的语调宣布了诊断:腰椎间盘突出,压迫神经。治疗方案也同样简单:躺着,绝对的卧床休息。于是,一张硬板床,成了我这个夏天的全部领土。时间被拉成一根黏稠的丝,缓慢地、几乎不被察觉地从窗帘的缝隙里流淌过去。天光从亮白变成金黄,再染上瑰丽的紫红,最后沉入深邃的墨蓝。城市苏醒时的车流声,午后孩童的嬉闹声,傍晚广场舞的音乐声,都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与我无关的回响。

从北京到新疆,四年零三个月。这个精确的数字,像一枚坐标,钉在我人生的地图上。我时常会想,这趟西行,究竟意味着什么?是为了一份履历,一种情怀,还是一场命中注定的、对自我的放逐?在最初的喧嚣与新奇褪去后,日子便露出了它最真实,也最粗粝的质地。而这质地,绝大部分,都由一个叫作艾日克贝西的村庄所构成。

两年零三个月。我生命中超过一半的“新疆时间”,都被机关的一纸调令,“安排”在了那个南疆深处的小村庄。

艾日克贝西。

当我舌尖滚动着这几个音节时,口腔里仿佛能泛起一股熟悉的、混杂着沙土、羊粪和烤馕香气的味道。那不是乌鲁木齐的味道。乌鲁木齐的夏天,是柏油路被晒化了的味道,是空调外机嗡嗡作响的味道,是冰镇“西瓜汁”瞬间起泡的味道。而艾日克贝西的夏天,是风的味道。

那里的风,是从塔克拉玛干沙漠深处吹来的,携带着亿万年的干渴与蛮荒。它吹过村口那一排排白杨树,叶子便哗啦啦地翻滚,像一片片绿色的、永不疲倦的浪。风吹过土坯的院墙,卷起细细的黄沙,在阳光下打着旋儿,像一群金色的、无形的精灵。风里,有孩子们的笑闹声,还有麦麦提大叔家院子里那头老驴迟缓的嘶鸣。

刚到艾日克贝西的时候,我怀揣着一种近乎天真的英雄主义。我觉得自己像一个拓荒者,一个播种者,要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用我的知识、我的热情,去改变些什么。我要教孩子们说更标准的普通话,我要帮村民们在网上卖掉他们的核桃和红枣,我要让村委会的每一份文件都规范整洁,我要让每一项政策都精准地落到实处。我像一台上满了发条的永动机,每天奔走在田间地头、农家小院,开会,座谈,填表,汇报。我的鞋很快就被尘土磨去了光泽,我的白衬衫上总是沾着洗不掉的汗渍,我的语言里夹杂了越来越多的维吾尔语单词。

我以为这就是“驻村”的意义。意义,是一个多么宏大而诱人的词。它像远方的海市蜃楼,支撑着你穿越孤独而枯燥的沙漠。我把自己的青春、健康,甚至与远方家人的情感维系,都当作献祭的贡品,投入到这个名为“意义”的熔炉里。我常常在深夜,对着电脑屏幕上闪烁的光标,写着那些激情澎湃的工作总结,字里行间,全是对自己付出的肯定和感动。是的,我感动了我自己。这或许是那两年多里,我获得的最大成就。

现在想来,那些感动,在现实的粗粝面前,显得多么单薄。

我记得麦麦提大叔。他是我见过的最沉默的老人,脸上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深邃得可以埋藏一个世纪的风沙。他每天都坐在自家门口的土坎上,手里盘着一串磨得发亮的珠子,看着日出日落。我去他家走访,给他讲党的惠民政策,讲新农合的好处,讲科学种植的重要。他总是安静地听着,然后递给我一个滚烫的馕,或者一把刚刚晒好的杏干,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说:“巴郎子,辛苦了,吃。”

他的眼神里没有感激,没有崇拜,只有一种长者的、洞悉一切的悲悯。仿佛我说的那些,对于他漫长的一生来说,不过是吹过白杨树梢的又一阵风。他关心的是今天羊群是否吃饱,是孙子的咳嗽有没有好转,是即将到来的古尔邦节要宰哪一只羊。我的那些宏大叙事,在他的世界里,找不到一个可以安放的角落。

我曾以为我走进了他们的生活,但此刻躺在病床上,在一种绝对的抽离状态下回望,我才惊觉,我或许从未真正走近过。我像一个漂浮在水面上的物体,自以为融入了这片水域,但水下的鱼群、水草、暗流,它们的生态,它们的呼吸,它们的悲喜,我一无所知。我带去了文件、表格,我完成了上级交代的任务,我甚至和孩子们打成了一片,能叫出村里每一个顽童的名字。但我和艾日克贝西之间,始终隔着一层透明的、无法穿透的薄膜。我是“上面派来的人”,一个过客。这是一个无法被热情和汗水消弭的身份设定。

两年零三个月。八百多个日夜。我到底改变了什么?

村里通了更宽的柏油路,孩子们去的学校翻修一新,家家户户的院墙刷上了统一的白漆。这些都是看得见的变化。但麦麦提大叔依旧沉默地坐在那里,村里的年轻人依旧向往着去库尔勒、去乌鲁木齐打工,女人们依旧在传统的家庭角色里忙碌着。生活的本质,那条在岁月里缓缓流淌的河,它的流速和方向,并未因我这颗偶然投下的小石子,而有丝毫改变。

我的腰,大概就是在那段时间里,被一点点压垮的。长时间劳作,频繁走在乡道上奔波,偶尔还要帮村民搬运化肥和农产品。身体的损耗,在年轻和激情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累积。直到有一天,我弯腰去捡一支掉在地上的笔,一股剧烈的、前所未有的电击感从腰部直窜脚底,我便再也直不起来。

身体,是不会说谎的。它用最原始、最粗暴的方式,替我喊了停。

当疼痛把我钉在这张病床上时,我才获得了真正的、审视自己的时间和距离。我不再是那个忙碌的、被各种任务推着走的“工作队队员”,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会疼会脆弱的病人。窗外的乌鲁木齐,车水马龙,繁华喧嚣,那是我曾经向往过的、作为“补偿”的城市生活。在艾日克贝西的那些夜晚,我偶尔会思念城市的灯火、咖啡馆的气味和电影院的黑暗。而如今,我就在这灯火之中,却感觉比在村里时更加孤独。

我开始疯狂地想念艾日克贝西。但我想念的,不再是那些宏大的“意义”。我想念的,是某个具体得不能再具体的瞬间。

比如,那个下午的风。我开完一个冗长的会,精疲力尽地走出村委会。太阳正要落山,把整个村庄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风吹过来,带着新翻的泥土和远处果园的清香。一群孩子光着脚丫从我身边跑过,扬起一阵尘土,他们的笑声像一串银铃,洒落在风里。麦麦提大叔坐在老地方,看见我,远远地举起手里的馕,晃了晃。那一刻,我所有的疲惫、烦躁和孤独,仿佛都被那阵风吹散了。世界安静而祥和,有一种永恒般的美。

比如,那一碗茶。冬天的夜里,大雪封路,我一个人守在空荡荡的宿舍里,暖气也不太热。正冻得瑟瑟发抖,乡下派干部敲开了我的门,他端着一碗滚烫的茶。他没说什么客套话,只是看着我喝下,然后默默地离开。那温热的液体,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再到四肢百骸。那是我在艾日克贝西喝过的最温暖的东西。

这些瞬间,像散落在记忆河床里的珍珠。它们与“意义”无关,与“政绩”无关,只与最基本的人性、最朴素的情感有关。可也正是这些瞬间,让我此刻的决定变得如此艰难。

我必须承认,我累了。我的身体累了,我的心,也累了。那根紧绷了四年多的弦,终于在我腰椎间盘爆裂的瞬间,彻底断了。我不再年轻,已经到了四十岁,一个需要为自己的前途、家庭、健康做更长远规划的年纪。我不能再用感动自己来麻痹对未来的焦虑,不能再把所有的生命能量都消耗在一种注定是“过客”的身份里。

我需要为自己考虑了。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雨后的藤蔓,疯狂地爬满了我的整个思想。它带着一种决绝的,甚至是自私的残忍。离开艾日克贝西村,离开那片我曾倾注了两年多心血的土地,离开那些追着我喊“老师”的孩子们。这不再是一个选项,而是一个必然。

我的腰椎间盘突出,像一个残酷的隐喻。我承担了太多本不该由我这节“腰椎”承担的重量,来自工作的,来自理想的,来自他人期望的。现在,它用最激烈的方式提出了抗议。自愈,不仅仅是身体层面的修复,更是精神层面的重新定位。我要学会卸下那些不属于我的包袱,学会与自己的能力和解,学会承认自己的平凡和有限。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乌鲁木齐的霓虹次第亮起,像一片虚假而璀璨的星空。

人终究要往前走。就像艾日克贝西的白杨树,年年落叶,又年年新生。

这个夏天,在乌鲁木齐的病房里,在一场漫长的疼痛与自愈中,我终于为自己做出了决定。风,从窗户的缝隙里挤进来,带着城市干燥的气息。我闭上眼,努力在记忆里,辨认出那阵属于艾日克贝西的、携带着沙土与青草气息的风。

它吹了很久,终于,要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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