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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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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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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兴长歌》连载

第一百五十一章 新芽·泥壤

九月的光,薄得像蝉翼,韧得像白杨的筋骨,它穿过戈壁滩上最后一点暑气的残余,懒洋洋地、带着颗粒感落在艾日克贝西村的每片桑叶和每块晾着的砖坯上,村子里面的核桃树叶子已经有了第一抹倦意的焦黄,风一吹就沙沙作响,像是在低声数着日子流逝。

日子,就这么铺开了。

又到大学生来村子里实习的时节,差不多成了村子年轮上新的刻痕,每年秋天无花果的甜味飘过土墙,玉米地里开始泛起一片金黄的时候,那些年轻得像清晨露珠一样的脸庞就会准时出现在村委会门口,背着他们的行李箱,笔记本,还有那种和这片土地完全不一样但是带着城市印记的新鲜清脆气息,那是一种混合着地铁风,书本油墨和一点点洗衣液清香的味道,与我们这里被太阳晒透的泥土和牲畜的味道,形成了奇异而短暂的对流。

今年来的是四个男生,站在那儿,眼神里都是同一种掺着好奇、拘谨与跃跃欲试的光,我看着他们,就像看着四株被轻手从温室中挪出来的树苗,不知这粗糙的风沙会给他们留下怎样的印记,他们脚边崭新的运动鞋,在村委会院子这片被无数双胶鞋和布鞋踏得十分坚实的土地上,显得格外突兀,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生怕弄痛了这片古老的土。

陈书记在尘土飞扬的院子里开起了短会,短会就是站在那棵核桃树下,用被烟叶子熏得嘶哑的声音把工作布置一下,他的话很短,像从地里挖出来的土疙瘩一样,沉甸甸的,没有修饰,说话的时候总是眯着眼睛,那些眼睛看过太多次的日出和麦收,目光有一种被岁月打磨过的穿透力。

“振兴,乡村振兴,考核材料是重头戏。”他指了指三个看起来更机灵、更善言辞的学生,手指像一截枯瘦的树枝,“你们三个,跟着小冯,去发展中心,把那些档案、数据、照片,都给我理顺了,要让上头一看就明白,咱们村这一年,汗水都流哪儿了。”

小冯,是我们村最年轻的乡下派干部,他点了一下头,神情就像接到了一项军事命令一样,下颌绷得很紧,我可以想象得出发展中心那间小屋里会出现的景象:成堆的文件夹像倾斜的塔,数字和报表组成的迷宫,还有这三个初来乍到的年轻人,他们要用自己刚刚学会的理论知识,去丈量我们村庄每一寸土地上发生的变化,那些变化很琐碎,也许只是多修了二百米的水渠,也许只是哪家多养了五只羊,这些变化对我们来说就是日子本身,但是到了他们手里,就必须变成精准的百分比和条理分明的图表。我一直觉得纸张是有重量的,它会压在小冯年轻的身体上,很快也会压在这三个学生的肩膀上。

剩下那个男孩,他一直安静地站在旁边。

“你,”陈书记看向他,“去群众服务中心,帮祖丽皮耶,把下半年的党建档案弄一下。”这个任务,听起来像是被发配到了一个更安静也更枯燥的角落。男孩愣了一下,然后默默地点了点头。

“小米去夜校帮忙。”书记又看向另一个方向,其实那是对早已安排好的工作的确认。

最后,轮到了我。一网格还缺个网格员,书记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熟稔,“你去一网格帮着村民们,把院子整一整。别让考核出了问题。”

于是,我成了网格员。我的疆域,就是那一网格里的六十余户人家,具体到他们各自经年的院落。

这差事,听着气派,叫“整改院子”,好像挥斥方遒,但真到了地里,碎成了满地狼狈的鸡毛蒜皮,比如你得跟热合曼大叔周旋,让他信服那个豁了口的澡盆不是传家之宝,又比如你得去找阿依古丽大婶掰扯,她家墙角那堆说是要烧一整个冬天的废木料,怎么就犯了“有碍观瞻”的天条。

这是一场关于“无用之用”的战争,一场绵密而悠长的拉锯。而我,是那个手持“整洁”令箭的入侵者。

我的第一个碉堡,就是热合曼大叔的院子,与其说是院子,倒不如说是一个被时间亲自看守的露天仓库,每件东西都在用自己身上的锈迹和尘土固执地述说自己存在的理由,生了赤锈的铁管,爬满龟裂纹的石板,枯萎的葫芦藤像龙的青筋一样死死抓住土墙,我攥着那份任务清单,纸很薄,但现在它比书记滚烫的烟斗锅子还烫手,上面写着“清理杂物,平整墙面”,每一个字都冷得像判决书。

在他的世界里,万物皆有逻辑,每个所谓“杂物”,都有它的叙事、尊严和一个未来,而我,我的差事,就是用这个傲慢冰冷的词“整改”,去强行移除这些“杂物”,把它们不分青红皂白地归类为“垃圾”,那一刻我才悚然惊觉,我的工作不是建设,而是缓慢地,披着文明外衣的拆解。

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我的工作就是在这样一种“拉锯”与“妥协”的状态中进行的,我不再一味地“清理”,开始懂得了“商量”,我帮邻里修补剥落的土墙,把筛过的细土掺上麦草,那手感是温润而实在的,这种工作,比写一篇关于乡愁的文章要真切得多。

有时半夜经过发展中心办公室,就会看见那个小房间里亮着灯,我们村里的晚上很安静,那灯光就像一块黑丝绒上的一颗孤零零的琥珀,我透过窗户看着那几个大学生和小冯在一堆文件里转圈的样子,他们脸上的表情就是刚参加工作的新鲜血液劳累疲惫又带着年轻人不服输的狠劲,我还记得有一次遇见一个小男孩,是那三个“机灵的”其中一个,他对着电脑屏幕上的Excel表格急得抓耳挠腮,嘴里嘟嘟囔囔说着什么,大概就是被一个不合群的数据烦住了吧,那数据可能就是去年村里某户人家麦子的亩产,因为一场冰雹,比邻居家低了百分之三十,从而拉低了整个片区的平均值,破坏了图表上那根漂亮的上升曲线。

我望着他烦躁的样子,突然觉得他把那些冷冰冰的数据弄来弄去,跟我用热乎乎的泥巴补热合曼大叔家那段土墙,其实是一样的,我们都在试着弥补一种“不完美”,他想让数据看起来很平滑,很有说服力,我想让那面墙不再掉灰,我们都是为了让村子好一些,都是为了让那些虚无缥缈的“振兴”变得实在一点,一个是在纸上,一个是在地上。

九月末,凉风往人骨头缝里钻,把远处戈壁滩的荒凉吹过来,小冯带着那三个大学生,刚交完第一阶段考核的资料,小冯拍拍自己的肩膀,灰尘飞扬,他对我咧嘴一笑,一口白牙:“这才刚开始呢!后面的好戏还在后头!”。

他们走远了,青春的喧闹也跟他们一起走了,消失在巷子尽头的弯处,巷子那边是正在收割的玉米地,金黄金黄的一片,像凝固的海。

我看着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土墙,墙边的几株蓖麻开得正盛。我突然就觉得自己这个九月过得很轻巧,也很沉重。我们每一个人,这些从不同的地方来,有着不同身份的人,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给编织进艾日克贝西村这块巨大的、带着生活味道的挂毯里。

大学生们整理的档案是挂毯的经线,清清楚楚地画出了村子发展的路子,那些数字和百分比,是骨架,是方向;祖丽皮耶和那个男孩整理的党建记录是挂毯的纬线,把人与人之间组织起来的信任与责任串联在一起,让骨架上能附着血肉;小米在夜校撒下的知识是挂毯上跳动的颜色。而我,这个临时的网格员,跟大家一起修整的院子,就是这挂毯上最具体、最鲜活的图案——那些开得正好的蓖麻,那些重新刷过的墙,那些在夕阳下闪着光的葡萄藤,还有热合曼大叔家那串能听见秋天声音的干葫芦。

风吹过,带来了远处玉米地里成熟的气息,饱满而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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