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邱健的头像

邱健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6/17
分享
《振兴长歌》连载

第一百一十一章 春信·远方

春风,是一支无形的笔,蘸着解冻的溪水,在辽园镇这片广袤而略显寂寥的土地上,悄然描画着苏醒的痕迹。土地的硬壳,一天天变得酥软,露出底下湿漉漉的、泛着黑油光泽的泥土气息。白杨树光秃的枝桠间,似乎有细微的汁液在涌动,酝酿着将要爆开的嫩绿。空气里,不再是冬日凛冽的切割感,而是掺杂了阳光的暖意和一种…嗯,一种躁动不安的等待。

这等待,并非全然指向田垄间的丰收,更指向远方。在辽园镇,春天的另一重讯息,并非写在柳梢或杏花上,而是写在镇政府的公告栏,写在艾日克贝西村委会那间烟火气缭绕的办公室里,写在每一个网格村干部匆忙而坚定的脚步声中。是的,又一年,组织闲置人员外出务工的序幕,就在这乍暖还寒的时节,缓缓拉开了。

目的地,依旧是那个遥远而名字里带着热度的所在——库尔勒。任务,也依旧是那个与辽园镇的春天形成奇妙对照的营生:种辣子,而后,在酷暑与秋凉之间,摘辣子。红彤彤的辣子,像一串串燃烧的火焰,要在南疆那片炽热的土地上,为辽园镇的许多家庭,燃起一点生活的希望,或者说,挣来一些过冬的底气。

艾日克贝西村,此刻却率先感受到了这股“向外”的驱动力。村委会的大喇叭,不再是往日里播放着舒缓的民族音乐,而是开始循环播放着召开村民大会的通知。那声音,略带沙哑,却穿透了清晨的薄雾,钻进每一户人家的耳朵里。

村民大会,与其说是“大会”,不如说是一场盛大的、混杂着期盼与忧虑的家庭商议。地点通常就在村委会门前的大礼堂。人们从各自的院落里走出来,男人们习惯性的手里捻着烟叶,目光投向远方,仿佛在估量着去库尔勒的路有多长,那里的辣子地有多么无边无际。女人们则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着,话题离不开家里的老小,离不开去年谁家去了挣了多少,谁家又遇到了什么波折。

村支书站在旧讲台后面,手里拿着几页纸,那是今年的政策,今年的组织方案。她的声音洪亮,试图盖过人群的嗡嗡议论和偶尔传来的鸡鸣狗吠。“今年的库尔勒种辣子、摘辣子,又开始了!政策跟去年差不多,政府组织,统一对接,安全有保障……”她努力把话说得实在,说得让人安心。讲到收入预期时,人群中会泛起一阵小小的骚动,眼神里闪烁着光芒;讲到路途辛苦、工作强度时,又会有人习惯性地皱起眉头,轻轻叹气。

宣讲,并非仅仅止于这场公开的集会。真正的“攻坚”,是在随后的入户走访中。艾日克贝西村的网格管理,早已将责任细化到了每一位村干部身上。他们像勤恳的蜜蜂,穿梭在村庄的路上,叩开一扇扇或新或旧的院门。

“阿依古丽嫂子,在家吗?今年去库尔勒,考虑得怎么样了?”祖力皮耶的声音,总是带着一股年轻人的热情。她推开虚掩的木门,院子里,阿依古丽正坐在小板凳上,给刚满周岁的孩子喂着糊糊。阳光透过稀疏的葡萄藤架,在她布满愁容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你来了。”阿依古丽勉强笑了笑,“孩子太小,离不开人啊。他爸爸去年摔伤了腿,重活还干不了……”她的声音低下去,像是在陈述一个无法辩驳的事实。

祖力皮耶蹲下身,逗弄了一下孩子,然后认真地说:“嫂子,我理解你的难处。但是你想想,孩子慢慢大了,开销也大了。去几个月,挣一笔钱回来,日子也能宽裕些。家里这边,村里看看能不能帮着协调一下,让你家叔叔或者邻居白天多照看一眼?”

阿依古丽沉默着,眼神复杂地看着怀里的孩子。那眼神里,有母性的柔软,有对未来的焦虑,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改变现状的渴望。这渴望,像一颗深埋的种子,在现实的硬土下,艰难地寻找着破土的缝隙。

这样的场景,在艾日克贝西村的春天里,每天都在上演。每一个被称为“未稳定就业的人员”的家庭,门后都藏着一本难念的经。这不是简单的“闲置”,而是生活在各种牵绊和责任的网中,暂时无法振翅高飞。

在村东头的麦麦提家,昏暗的房里,常年弥漫着草药和尘土混合的气味。老人的咳嗽声,像一面破旧的鼓,时断时续地敲打着。他的儿子,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黝黑的脸上刻满了风霜。村干部坐在炕沿边,耐心地解释着外出务工的好处,描绘着库尔勒的收入。汉子只是默默地听着,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躺在炕上、气息微弱的父亲。

“我知道,出去能挣钱。”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可我爹这样子,我走了,谁管?晚上咳得厉害,得有人递水、捶背……”他的话语里,没有抱怨,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无奈。他不是不想去挣那份“辣子钱”,只是,家里的这片“责任田”,更需要他日夜守护。这责任,比远方的红辣子更滚烫,也更沉重。

还有那些身体不好的。常年的农活,或者年轻时落下的病根,让一些人的身体如同老化的机器,再也经不起高强度的运转。他们或许也曾有过闯荡的梦想,但现实的病痛,像一条无形的锁链,将他们牢牢地拴在了家门口。“去了,万一病倒在那边,不是给人家添麻烦?还得花更多的钱。”这样的顾虑,真实而苦涩。他们看着邻居们收拾行囊,眼神里有羡慕,也有认命般的平静。

然而,生活总要继续。春风不仅带来了宣讲的干部,也带来了希望的萌芽。那些没有太多牵绊,或者能够暂时放下牵绊的人们,开始默默地做着准备。院落里,晾晒的被褥多了起来,带着阳光的味道。角落里,积攒了一冬的破旧编织袋被翻出来,掸去灰尘。女人们开始缝补衣物,准备一些耐放的干粮。男人们则聚在一起,讨论着路上的注意事项,交流着往年的经验,仿佛一场远征即将开始。

去库尔勒种辣子,摘辣子,这活计并不轻松。春播时节,要在戈壁滩旁新垦的土地上,顶着时而凛冽的风沙,弯腰播撒希望的种子。夏秋之际,则要忍受南疆烈日的炙烤,或是秋雨的微凉,在那一片片无边无际的红色海洋里,重复着采摘、搬运的动作。手指会被辣子汁烧得火辣辣地疼,汗水会浸透衣衫,腰背会酸痛得直不起来。但一想到那红彤彤的辣子,最终能变成一沓沓维持生计的钞票,带回家乡,变成孩子的新衣,变成老人过冬的煤炭,变成屋顶上崭新的一片瓦,所有的辛苦,似乎都找到了注脚。

这是一种复杂的情感交织。有对故土的眷恋,有对家人的牵挂,有对未知的忐忑,也有对改善生活的迫切渴望。艾日克贝西村的春天,就在这推拉之间,在这“走”与“留”的权衡之间,呈现出一种独特的张力。

艾日克贝西村的村民大会结束了,人群渐渐散去,留下空地上几点烟蒂和几声未绝的叹息。但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经被点燃。那些决定要走的人,眼神里多了一份坚定;那些决定留下的人,目光里也并非全是失落,或许,他们会在家门口的田地里,更加用心地耕耘,或者,在照顾好家人的同时,寻找一些零散的、不离家的活计。

祖力皮耶还在一家家地走访,他的笔记本上,记录着每一户的意向和难处。有些名字后面画上了圈,表示初步同意;有些名字后面,则是一个问号,或者一段简短的难处说明。这份记录,不仅仅是工作任务的清单,更是一份沉甸甸的民情日志,写满了艾日克贝西村春天的忧与盼。

风,依然在吹。它吹过辽园镇的田野,吹过艾日克贝西村的屋顶,也吹向了遥远的库尔勒。它带去了辽园镇泥土的气息,也仿佛捎去了这里的低语和心跳。那些即将踏上征程的人,是辽园镇撒向远方的种子,他们将用汗水浇灌他乡的土地,期望能收获一份足以慰藉家乡等待的果实。而那些留下的人,则像守护着根系的土壤,用他们的坚守,维系着这片土地的温度和脉动。

艾日克贝西村的春天,就在这“远方的红”与“家门口的绿”之间,在“走出去”的动员与“留下来”的现实之间,缓缓铺展开来。没有宏大的叙事,只有一户户人家具体的悲欢,一个个普通人面对生活的抉择。这抉择,带着泥土的朴实,带着春风的韧性,也带着一种令人动容的、对生活最深沉的眷恋与担当。而那远方的、火红的辣子,就像一个季节性的图腾,映照着外出务工人们最真切的渴望和最质朴的奋斗。这幅流动的画面,年复一年,在艾日克贝西村的春天里,无声上演,细腻而悠长。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