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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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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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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兴长歌》连载

第一百四十三章 雷鸣·夜语

七月的最后一天,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蜷缩进了午夜的时光里。

我的面前,是那台忠诚得近乎固执的老式笔记本电脑,它的功能单一到可笑——除了打字,一无是处。它没有网络,没有游戏,没有通往那个喧嚣世界的任何一扇窗,只有一方单色屏幕,像一块在黑夜里独自发光的琥珀,包裹着我敲击下去的每一个字,像包裹着远古的昆虫。

“噼啪,噼啪,噼啪。”

这声音,是这间屋子里唯一的、由我创造的节律。键盘是机械的,每一次按压,都需要一种近乎仪式的力道,指尖与键帽撞击,弹簧回馈,发出干脆而沉闷的声响。这声音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仿佛不是在打字,而是在用一种古老的、几乎被遗忘的语言,与这深夜进行一场缓慢而执拗的对话。

然后,雷声来了。

不是那种城市里被高楼大厦切割得支离破碎的闷响,而是来自天际线尽头、毫无遮拦的旷野的咆哮。第一声,极其遥远,像一头沉睡的巨兽在梦中翻了个身,喉咙里滚过含混不清的咕哝。大地似乎随之轻微地颤抖了一下,或者,那只是我内心深处被这声音所唤起的、一种古老的、源于血脉的战栗。我停下敲击,侧耳倾听,整个世界仿佛都屏住了呼吸。

几秒钟的死寂之后,一道惨白的、几乎是恶意的闪电,毫无征兆地撕裂夜空。它不是一道线,而是一张瞬间张开的、布满狰狞脉络的巨网,把整个艾日克贝西村从浓稠的墨汁里猛地捞了出来,又在下一秒毫不留情地扔了回去。就在那短暂得不足以眨眼的光明里,我看见了。我看见了窗外那几棵垂头丧气的白杨,它们在狂风中被拧成痛苦的姿态;我看见了远处泥泞的、空无一人的村道,以及更远处,那些沉默如山峦的、用泥土和麦草堆叠而成的院墙。一切都在那道白光中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化石般的质感。

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炸裂。雷声这一次不再遥远,它就在我的头顶,就在我的耳边,用一种不容置疑的暴力,碾过这小小的宿舍。窗户的玻璃发出痛苦的呻吟,仿佛随时都会被这无形的声浪震碎。我能感觉到胸腔在共鸣,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了,猛地一缩。

雨,终于下来了。

起初是试探性的,几颗硕大的、带着重量的雨滴,像被人从高空扔下的石子,“噗、噗”地砸在窗户上、屋顶上。然后,仿佛是接到了某种指令,天地间的雨帘骤然合拢。那不再是雨滴,而是一根根密集得毫无缝隙的、倾斜的银色长矛,携带着风的怒吼,疯狂地抽打着这个干渴已久的世界。

我起身,走到窗边。一股冰凉的、夹杂着土腥气的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在我的脸上。空气里弥漫开一股被压抑许久的、混合着尘土与干草垛的腥气,那是大地在被雨水浇灌时,所发出的满足而又痛苦的叹息。

就是现在,就在这雷电交加、狂风骤雨的时刻,一个念头,一个已经在我脑海里盘桓了整个夏天的念头,终于清晰地、无可辩驳地浮现了出来:

今年的雨水,比往年少得太多了。

说来也怪,明明此刻窗外正上演着一场如此声势浩大的暴雨,一场足以让任何一个初来乍到者误以为是“丰沛”的暴雨,可我心里却无比清楚,这是一种假象。这是一种表演,一场来自天空的、华丽而空洞的戏剧。这雷声,这闪电,这倾盆而下的姿态,都不过是为了掩盖一个核心的、令人不安的事实——它的虚弱。

我的思绪,像被这雨水冲刷的溪流,不受控制地回溯。我想起了去年的七月,也是在这里,也是在这样的夜晚。但去年的雨,不是这样的。去年的雨,没有这么暴躁,没有这么多虚张声势的雷鸣。它总是来得更温柔,更绵长。雨丝是细的,润的,带着一种不急不躁的耐心,一点一点地渗进土地的深处。你晚上听着那样的雨声入睡,第二天清晨醒来,推开门,整个世界都是湿润而饱满的。空气是甜的,白杨树的叶子被洗得油亮翠绿,闪着健康的光泽。村口那条平日里半死不活的水渠,也会在一夜之间变得丰盈起来,浑浊的渠水带着上游冲刷下来的草屑和泥沙,欢快地奔腾着。

我还记得村里的老人,总喜欢在雨后,扛着坎土曼,站在自家的地头。他会用那双饱经风霜、如同核桃般干瘪的手,捻起一撮湿润的黑土,凑到鼻子下闻一闻,然后脸上露出一种如同品尝了陈年佳酿般的、陶醉而满足的表情。他去年对我说:“小伙子,你看,这才是雨。这雨,是‘进去’的,不是‘路过’的。它能喂饱我的玉米,喂饱这片地的魂。”

喂饱魂。

我咀嚼着这个词,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今夜的雨,它在“路过”。它下得太急,太猛,太没有章法。大部分的雨水,根本来不及被干裂的土地吸收,就汇聚成一道道浑浊的急流,在地面上横冲直撞,匆匆忙忙地涌向低洼处,然后消失不见。它带来的不是滋润,而是一种近乎暴力的冲刷。明天天一亮,太阳出来,不出两个小时,地面上那些被冲刷出的沟壑就会重新变得干硬,除了留下一层薄薄的、毫无意义的湿痕,什么都不会改变。土地的深处,那真正的干渴,依然存在。这就像一个极度饥饿的人,你却给他灌下了一肚子无法消化的烈酒,除了短暂的灼烧感和虚假的饱腹感,剩下的只有更深的空虚和伤害。

这究竟是怎么了?

我回到那台老旧的电脑前,手指悬在键盘上,却一个字也敲不出来。那个关于雨水的问题,像一根看不见的藤蔓,开始在我心里疯狂地滋生、蔓延,缠绕住我的每一个念头。

我开始像一个侦探,搜寻着这个夏天所有关于“少”的证据。

这所有的一切,都指向同一个答案。雨水,作为这个生态系统最基础、最根本的补给,它的源头出了问题。它变得吝啬,变得暴躁,变得失去了往日的慷慨与温柔。

为什么?

我无法回答。我不是气象学家,不是科学家,我只是一个用文字感知世界的写作者。我的思考,无法从数据的层面展开,只能从情感的,甚至带点玄学的层面去触摸。

我的思绪飘得更远。我开始怀疑,是不是我们,或者说,是我,对这个世界索取了太多,以至于它开始收回它的馈赠?是不是这片土地的“魂”,真的如同老人们所说,正在变得饥饿,变得干渴?这种干渴,不仅仅是物理层面的,更是精神层面的。

就像我自己。我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偏远的、近乎与世隔绝的村落?

或许,这片土地的干渴,只是我内心状态的一种外在投射。或许,我之所以对今年雨水的稀少如此敏感,如此耿耿于怀,是因为我在它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种表面的喧嚣与内在的贫瘠,那种看似激烈的情感爆发与实际的情感荒芜,何其相似。

窗外的雨势,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渐渐小了。雷声也退回到了天际线的另一头,变得有气无力,像一场盛大演出后疲惫的谢幕。只剩下屋檐上单调的滴水声,一滴,一滴,敲打在窗台下的石板上,清晰得如同钟摆。

我重新坐下,面对着那片孤独的、泛着琥珀色光芒的屏幕。我的手指再次落在了键盘上。这一次,它们不再迟疑。

“噼啪,噼啪,噼啪。”

声音在雨后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脆,格外笃定。我不再去思考那些宏大的、无法解答的命题。我只是记录,记录这个七月最后一天的午夜,记录这场华丽而虚弱的雷雨,记录艾日克贝西村干裂的土地和那条干渴的水渠,也记录下我内心深处那片同样干渴、同样渴望一场真正“进去”的雨水的荒原。

我不知道我写下的这些文字有什么用。它们无法改变气候,无法让雨水变多,无法拯救那些枯黄的草场。但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深夜,在这间被世界遗忘的宿舍里,敲下它们,本身就是一种抵抗。

是对遗忘的抵抗,是对麻木的抵抗,也是对那种笼罩着一切的、巨大的、无形的干渴的抵抗。

雨,彻底停了。世界安静得只剩下我敲击键盘的声音,以及远处传来的一两声雉鸡的叫声。空气中那股潮湿的尘土味儿,正在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属于夏夜本身的干燥气息。

我知道,明天,又将是一个酷热的、阳光刺眼的大晴天。而关于雨水的忧思,将继续伴随着我,直到一场真正的、能够“喂饱魂”的雨水,再次降临。

如果它还会降临的话。

我的手指在键盘上敲下了最后一个字,然后,长久地停驻。屏幕上的光,映着我的脸,我看到了一双疲惫却清醒的眼睛。在这艾日克贝西村的深夜里,我与我的干渴,达成了暂时的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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