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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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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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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兴长歌》连载

第一百四十七章 风起·考核

八月中旬,艾日克贝西村的风就已经开始变得不一样了。它不再是盛夏时节那种裹挟着无边热浪、能把人吹得浑身发烫的干燥气息,而是添了几分从昆仑深处溜出来的凉意,卷着戈壁滩上特有的、混合了沙土与枯草的生涩味道,一遍遍地刮过村里那些白杨树梢。这风,仿佛是一只无形的手,在村庄的上空,悄悄拨紧了一根看不见的弦。

弦,绷紧在陈书记的脸上。

那天的会,开得沉闷。自治区农业农村厅的动员培训会,通过视频信号传到我们这个偏远村庄的会议室里,信号时断时续,像是被风干扰了的呼吸。但领导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严肃的表情,都像一颗颗沉重的石子,精准地投进了在座每一个人的心里,激起圈圈涟漪,久久不散。

“乡村振兴过渡时期的最后一年。”

“国家对新疆的考核。”

“重心放在农民中,查缺补漏。”

“出了问题,严肃追责。”

这些词句,在闷热的空气里反复回响,和着窗外单调的蝉鸣,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会后,陈书记一言不发,掐灭了烟。他那张常年被紫外线雕刻得沟壑纵横的脸,此刻仿佛一座沉默的、即将喷发的火山。他召集了我们所有人——驻村工作队员、乡下派干部、村两委班子,满满一屋子人,却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像是被砂纸打磨过,“下半年,村里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应对考核。天大的事,都没有这件事大。”他顿了顿,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我们每一个人,“从今天起,梳理五年以来村里所有的问题,所有!进行整改。我把丑话说在前面,这次是谁的环节出了纰漏,我就把谁推出去问责。别怪我老陈不讲情面,这是死命令。”

最后那三个字,掷地有声。会议室里那台空调,还在吱呀作响地转着,搅动着一室的烟味和凝重的气氛。

我和小冯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同样的情绪——一种深不见底的愁容。那愁绪,比窗外艾日克贝西的尘土还要厚重。

要说问题……问题可多了去了。多得像这戈壁滩上的骆驼刺,拔掉一棵,旁边又冒出三丛,盘根错节,深不见底。

散会后,我和小冯没回办公室,沿着村里的主干道漫无目的地走。这条路,五年前我们刚来时还是坑坑洼洼的土路,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现在,它被笔直的柏油路或者水泥路取代,两旁还装上了太阳能路灯。这无疑是乡村振兴的“成果”,是档案里、报表上最亮眼的一笔。然而,只有我们自己知道,这些路灯从去年冬天开始,就有一半成了哑巴,任凭天色如何黑暗,它们都固执地保持沉默,像一个个高傲而无用的哨兵。维修报告打上去快半年了,石沉大海。

我们走过村委会门口的文化广场。广场很大,篮球架、健身器材一应俱全,地面是崭新的塑胶。这也是“成果”。可此刻,广场上空无一人,只有风在打着旋儿,卷起几片落叶。村里的年轻人大多外出务工了,留下的老人,更习惯于坐在自家炕头,或者蹲在门口的土堆上,眯着眼,晒着太阳,用我们听不懂的维吾尔语拉着家常。这片为“丰富村民文化生活”而建的广场,在大多数时候,都寂寞得像一个被遗忘的舞台。

我们继续走,穿过那些民房。白墙红顶,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整洁。这也是“成果”。但只要你走进任何一户人家,就会发现,许多人家的后院,依然保留着他们自己用泥坯和木搭建的老屋。他们更愿意在冬暖夏凉的老屋里生活,把崭新的富民房当作接待客人、存放粮食的“门面”。这种生活习惯与政策设计之间的微妙错位,又该如何写进那份关于“人居环境改善”的报告里呢?是写“村民对新居满意度高达99%”,还是写“部分村民生活习惯有待进一步引导”?每一个字,都像在走钢丝。

问题的核心,终究是人。是那些活生生、有着自己悲喜和盘算的农民。

我们就像一群蹩脚的裱糊匠,面对着一栋看上去光鲜,内里却千疮百孔的房子。我们的任务,不是去拆掉重建,甚至不是去修复那些腐朽的梁柱,而只是用一张又一张更漂亮的壁纸,去把那些裂缝、那些霉斑、那些虫蛀的洞眼,全都遮盖起来。我们要确保在国家级检查团来视察的那几天里,这栋房子从任何一个角度看,都是完美的,是符合图纸设计和验收标准的。

至于检查团走后,壁纸会不会脱落,裂缝会不会扩大,似乎已经超出了我们被赋予的责任范畴。

“追责……”我喃喃自语,“这五年,村干部、乡下派干部、工作队员就像陀螺一样转。迎检,扶贫,维稳,防疫……一件接着一件。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我们就是那根针,穿着线,在艾日克贝西这块粗糙的布料上,拼命地绣。有时候,我们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在绣一幅锦绣山河图,还是在缝补一件百孔千疮的旧衣裳。”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无数张面孔。

有村民们的脸。领到补贴款时感激的脸,羊死了以后茫然的脸,面对我们这些“干部”时恭敬又疏远的脸,以及在夕阳下,坐在自家门前,望着远方,那种亘古不变、平静而坚韧的脸。

这些脸,这些真实的情感和困境,是无法被简化为一串串冰冷的数据,和一个个空洞的“成果”的。可我们现在要做的,恰恰就是这件事。我们要把这五年来所有复杂的、矛盾的、充满生命质感的过程,压缩、提炼、美化,最终变成一本厚厚的、逻辑自洽、图文并茂的档案。这本档案,将成为艾日克贝西村献给这个时代的“答卷”。

谁出问题,就把谁推出去问责。陈书记的话,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每个人的头顶。这问责,问的究竟是什么?

一阵更冷的风吹来,我裹紧了外套。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远处,几户人家的窗户里,透出温暖的黄光。我知道,此刻,艾买尔大婶可能正在她的土炕上烙着热腾腾的馕;帕夏古丽的孙子,正在用我们送的电视机,看着他最喜欢的动画片。生活,在艾日克贝西,用它自己最古老、最真实的方式,缓慢而顽强地流淌着。

而我们,这些外来者,这些乡村振兴的执行者,却被一个即将到来的“考核”,逼得焦头烂额,进退维谷。我们怀着改造乡村的雄心而来,却常常在现实的细节面前,感到一种巨大的无力。我们试图用政策的逻辑去梳理村庄的纹理,却发现村庄本身,就像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有着它自己不可言说的、盘根错节的生命逻辑。

“走吧,回去吧。”我对小冯说,“至少,先把那些坏了的路灯报修单再找出来,催一遍。能亮一盏,是一盏。”

小冯点了点头,掐灭了烟头。烟蒂在黑暗中划出一道短暂而明亮的弧线,随即熄灭在尘土里。

我们转身往回走。身后,艾日克贝西村沉睡在夜色中,安静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也什么都不会发生。只有风,还在不知疲倦地吹着,掠过广场,掠过羊圈,掠过那些沉默的路灯杆,发出一阵阵悠长而苍凉的呜咽。

那风声里,藏着我们说不出口的困惑,也藏着这片土地,最真实的呼吸。我知道,接下来的几个月,我们将不眠不休,我们将用尽所有智慧和力气,去应对那场决定我们命运的考核。我们会把所有的问题,都变成“曾经存在但已被有效整改的问题”。我们会把艾日克贝西村,打扮成一个最完美的“样板”。

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当这风声穿过窗棂,我总会忍不住想:我们究竟是在振兴一个村庄,还是在完成一场盛大而逼真的演出?而这场演出的观众,又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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