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日克贝西的风,是带着戈壁砂砾味道的。它不像江南的杨柳风,温柔得能吹起少女的发梢;也不似海边的咸湿信风,裹挟着远洋的秘密。这里的风,粗粝,直接,刮在脸上,像一把无形的锉刀,磨砺着人的肌肤,也磨砺着人的心性。我们这些驻村工作队员,便是在这风中扎下了根,像几株倔强的沙棘,枝丫努力向着有光的方向伸展。
两个月轮一次,十四天的假期,便是这沙棘在漫长旱季里盼来的一场甘霖。它像一枚远方的邮票,贴在日历的某个格子里,闪烁着诱人的光泽。日子,便是在对这枚邮票的无尽眺望中,一页页翻过去的。艾日克贝西的星空格外清朗,没有城市灯火的侵扰,星星们便肆无忌惮地铺满天鹅绒般的夜幕,一颗颗,亮得像是要掉下来。我常在夜深人静时,独自站在麦田里,看那星河耿耿,心里盘算着,还有多少颗星星眨过眼,就能暂时告别这片土地。
这是一种微妙的平衡,一种被规训的渴望。我们习惯了这种节奏,像钟摆一样,在工作与期盼休假之间规律地摆动。直到那个五月,一枚小小的石子,不,或许是一块被压抑已久的巨石,被某位同仁不经意间撬动,投入了我们这潭看似平静无波的驻村生活。
事情的起因,说来有些戏剧性,又带着某种必然的荒诞。队里的某个工作队员,一个平日里总是嘴边挂着我为这村做了多少多少贡献,但心思细密的年轻人,不知从哪个尘封的角落,翻出了一本《驻村工作管理办法》。那本册子,平日里大概和许多红头文件一样,被束之高阁,无人问津。我们都以为,关于休假,我们所知晓的“两个月休十四天”,便是全部的恩赐了。谁曾想,那薄薄的册页里,竟还藏着另一番天地。
某个工作队员是打算六月请上事假外加十四天休假的,家中有急事。他拿着那本《办法》,去找了陈书记。陈书记是我们驻村工作队的一把手,一位面容黝黑,眼角刻满风霜的“老驻村”。他听了某个工作队员的请求,又看了看某个工作队员递上的《办法》中关于事假、病假的条款,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我不在场,但事后听其他工作队员描述,陈书记只是摆了摆手,含糊地说:“现在工作忙,人手紧张,特殊时期,个人困难克服一下。”
“可是文件上写着……我在村里做了这么多贡献,现在就是想请个假。”某个工作队员试图争辩。
“文件是死的,人是活的嘛。要顾全大局。”陈书记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事假病假,自然是没批下来。某个工作队员默默地收回了那本《办法》,像收回了一份被拒签的文书。我们都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毕竟,在这样的环境里,“顾全大局”四个字,重如泰山。谁知第二天,某个工作队员直接提交了休假申请——正常的、轮到他的那种十四天假期也在6月份。陈书记大约也没料到他会来这么一出,或许是觉得理亏,或许是觉得这本就在规定之内,便签了字。
某个工作队员走了,带着一脸的平静,平静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他这一走,像是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原本井然有序的排队休假计划,瞬间被打乱。因为他的“提前”离岗,后面所有人的假期都得顺延。一时间,队里弥漫起一种难以言状的气氛。有抱怨某个工作队员不懂事的,有同情他遭遇的,更多的,则是将目光投向了那本被某个工作队员“发掘”出来的《驻村工作管理办法》。
那本册子,像一颗投入水中的深水炸弹,在我们心中炸开了锅。原来,除了那雷打不动的“两个月休十四天”,我们还拥有那么多“隐形”的权利:事假、病假、产假、护理假、探亲假……这些白纸黑字的条款,像一群被囚禁已久的精灵,终于重见天日。它们本该是我们应得的慰藉,却因为长久的“被遗忘”,此刻的出现,反而像是一种讽刺。
“怪不得陈书记不批某个工作队员的事假,原来是怕开了这个口子!”
“我们简直是傻子,被蒙在鼓里这么久!”
“这算不算知情不报?压着文件不给我们看?”
宿舍里,食堂里,甚至在去村里走访的路上,窃窃的议论声像艾日克贝西的风一样,无孔不入。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震惊、愤怒,还有一种深深的疲惫。
平日里的工作压力,如影随形。手机里的工作群,像一个个没有硝烟的战场,各种通知、指令、报表,不到夜里三点,那提示音就绝不会消停。我们常常是枕戈待旦,生怕错过任何一条信息,不知道哪个深夜会被突然调度,哪个角落又会冒出紧急情况。神经像一根拉紧的弓弦,时刻准备着应对未知的变故。我们像一群旋转的陀螺,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不敢停歇。
在这种高压之下,休假便成了唯一的救赎。它是沙漠中的绿洲,是漫长隧道尽头的光明。而当这唯一的、看似公平的慰藉,也暴露出其背后隐藏的不公与欺瞒时,那种失望与愤怒,便如火山般喷发。
于是,这个五月,变得格外躁动。原本还按部就班等待轮休的队员们,像是突然被点醒了什么,纷纷开始“抢”着休假。不是那种按计划的轮休,而是带着一种急切,一种近乎“逃离”的渴望。办公室里,递交休假申请的人络绎不绝。理由五花八门,但眼神里都透着同一种讯息:我要离开,哪怕只是短暂的时光。
我看着这一切,心中五味杂陈。艾日克贝西的土地,并非不值得热爱。这里的日出壮丽,星空璀璨;这里的村民淳朴,眼神澄澈。我们曾为修通一条便民路而欢呼,为解决一户贫困家庭的困难而奔走,为看到孩子们脸上绽放出无忧的笑容而感到欣慰。这些,都是支撑我们坚守的动力。
然而,再坚韧的神经,也需要松弛;再炽热的情感,也需要休憩。当正常的权利被漠视,当应有的关怀被遮蔽,那种被掏空的感觉,便会悄然滋生。我们不怕苦,不怕累,怕的是不被尊重,怕的是付出与回报的严重失衡。
那几天,队里的气氛很微妙。陈书记的脸色愈发凝重,他大概也感受到了这股汹涌的暗流。他召集了几次会议,强调工作纪律,重申奉献精神,但收效甚微。大家只是沉默地听着,眼神里却闪烁着各自的心事。那些曾经被压抑的委屈,此刻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我记得我们这些工作队员,平日里总是乐呵呵的,工作也从不推诿。那天,两个工作队员红着眼睛找到我,声音沙哑地说:“兄弟,我也想休了。以前总觉得,再挺挺,再坚持坚持。现在才明白,有些东西,你不去争,就真的没了。”他的话,像一记重锤,敲在我的心上。
是啊,我们习惯了“挺一挺”,习惯了“克服一下”,习惯了将个人的需求压缩到最低。我们以为这是顾全大局,是集体主义精神的体现。却忘了,集体,也是由一个个鲜活的个体组成的。当个体的合理诉求长期得不到满足,当制度的阳光无法普照到每一个人身上,所谓的“大局”,又将如何维系?
这个五月,艾日克贝西的风似乎也格外喧嚣。它卷起地上的黄沙,迷离了人的双眼,也吹乱了人的心绪。那些平日里埋首于案牍,奔波于田垄的身影,此刻都显得有些焦灼。他们不再仅仅是工作队员,更是一个个渴望喘息、渴望被理解的灵魂。
我想起那本《驻村工作管理办法》,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面镜子,照见了我们平日里不曾细察的真实。它也像一扇被意外推开的窗,让我们看到了制度设计中本应有的人文关怀。只是这扇窗,被灰尘蒙蔽了太久。
“逃离”,这个词或许有些沉重,但它却真切地反映了那一刻许多人的心境。不是逃离艾日克贝西这片土地,而是逃离那种不被看见、不被尊重的状态,逃离那种身心俱疲却又无处安放的困顿。哪怕只是短暂的十四天,也足以让人在别样的空气中,重新积蓄力量,抚平内心的渴望。
我不知道这场“休假风波”最终会如何收场。或许,它会像艾日克贝西的许多次风沙一样,喧嚣过后,一切复归平静,只是在人们心头留下些许印痕。又或许,它会成为一个契机,一个推动改变的开始。让那些被“遗忘”的权利重回阳光之下,让管理更加透明,让关怀更加真切。
窗外的星空依旧深邃,艾日克贝西的夜,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我们这些驻村人,或许也像那飞鸟,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汗水与足迹,也经历了迷茫与挣扎。
那被压抑的假期,像一粒种子,在每个人的心里悄悄发了芽。它关乎权利,也关乎尊严;关乎制度,也关乎人心。我想,无论结果如何,这个五月,注定会在艾日克贝西的记忆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它让我们重新审视自己的处境,也让我们更深地理解了“休假”二字背后,那份沉甸甸的渴望与期盼。
或许,真正的“逃离”,不是离开某个地方,而是找到一种方式,让心灵得以片刻的栖息与安放。而这,恰恰是那些被明文规定、却又一度被“雪藏”的假期,本应赋予我们的意义。艾日克贝西的风,仍在吹拂。希望下一次,它带来的,不仅仅是砂砾,还有一丝制度的清明与人性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