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艾日克贝西村的阳光,不再是四年前那个慷慨地洒下金色光斑、透过白杨树叶缝隙亲吻土地的温和阳光了。如今的它,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金属质感的蛮横,将利剑般的光线直插进艾日克贝西村的每一寸肌理。我几乎能听见空气被灼烧时发出的、细微而绝望的嘶鸣。
村庄变了。这是一种无需言说,仅凭体感便能瞬间洞悉的剧变。
三年间,那些曾在我记忆里永远尘土飞扬、雨后泥泞、承载着牛羊蹄印与孩子们赤足奔跑欢笑的土路,被彻底驯服了。它们被浇筑成水泥的灰色,或铺设成沥青的墨黑。崭新、平整,甚至在正午的阳光下泛着刺眼的光。这光,像一面被加热到极致的铁板,毫不留情地将太阳的热力加倍奉还给天空与路人。去年,一场更大规模的工程席卷了全村,那是为了铺设地下的污水管道,修建路旁的水渠。为了给这些现代文明的血管与脉络让路,那些原本构成村庄绿色屏障与呼吸系统的白杨林带,遭到了“修剪”。
“修剪”,这个词用得多么轻巧。在那些施工队的口中,它仿佛只是园丁对待一盆过分繁茂的盆景的态度。而我看到的,是成排的树木被拦腰截断,或是更干脆的,整片整片地消失。它们的根曾深深扎进这片土地,它们的树冠曾在夏日里投下浓得化不开的绿荫,那绿荫里藏着风,藏着鸟鸣,藏着村庄最悠闲的酣梦。如今,只剩下一些孤独的、间距被拉得极大的树,像被遗忘的哨兵,尴尬地立在宽阔的路边,稀疏的影子显得格外无助,旋即就被无所不在的阳光吞噬。
于是,艾日克贝西村,就这么赤裸裸地、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了六月中旬的烈日之下。
我敢肯定,这比我四年前在这里支教时要燥热得多。那种热,并非仅仅是皮肤浅表感受到的温度,它更像是一种弥漫性的、无孔不入的实体,一种从被水泥与沥青重新武装起来的大地深处蒸腾而起的、带着现代工业制品气息的、毫不留情的意志,一种几乎要将人的魂魄从躯壳里炙烤出来的焦灼感。记忆里的夏天,热是热,但那是一种充满生机的、泥土与草木混合的热。午后最烈的时候,我们躲在教室里,或是村民家的葡萄藤下,汗水里有青草的味道。而现在的热,是干的,硬的,带着一种工业文明胜利后的、冰冷的狂欢。
我成了一个寻找荫凉的流亡者。
午后,当整个艾日克贝西村都仿佛被投进了一座透明的熔炉,连狗都懒得吠叫,只是伸着舌头在墙角喘着粗气时,我会不自觉地走向村子的边缘。走向那片属于木苏玛阿恰派西塔克村与艾日克贝西村交界的、幸存下来的白杨林带。
那是一片神奇的、仿佛被时间遗忘的飞地。
一步踏入林中,世界瞬间被切换了频道。喧嚣与燥热被隔绝在一道无形的屏障之外。光线在这里变得柔和、谦卑,它们被千万片颤动的叶子反复过滤、揉碎,最终化为无数跳跃的光斑,像一群金色的、无声的精灵,在厚厚的落叶层上嬉戏。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混合着树木清香与微潮泥土的气息。一种凉意,如最温柔的薄荷,从脚底丝丝缕缕地渗上来,抚慰着我被暴晒得发烫的皮肤和焦躁的神经。
寂静。这里的寂静不是空无一物的死寂,而是被各种细微声响填满了的、丰盈的寂静。风穿过树梢,叶子相互摩擦的沙沙声,是宇宙最初的耳语;不知名的虫豸在草丛里低吟,那韵律古老而安详;偶尔有鸟雀扑棱着翅膀,从一棵树飞向另一棵,带来一阵短暂的、令人愉悦的骚动。我常常找一棵粗壮的老白杨,背靠着它粗糙的、刻满岁月纹路的树干坐下。树干是温的,像一个沉睡中巨人的体温,稳定而可靠。
我在这里,享受着一种近乎奢侈的宁静。我什么都不做,只是看,只是听,只是呼吸。我看着光影的移动,感受着时间的流逝。时间在这里,不再是手表上冷冰冰的刻度,而是一种可以触摸、可以感知的、缓慢而富有弹性的物质。
偶尔,会有木苏玛阿恰派西塔克村的老人,骑着电动三轮车,或者只是拄着拐杖,慢悠悠地从林间小道上走过。他们大多穿着褪色的衣衫,脸上有着被阳光和风霜雕刻出的深刻皱纹,那皱纹里藏着故事,藏着比这片树林更古老的秘密。他们路过我时,总会停下脚步,用一种毫不掩饰的好奇目光打量着我。那目光里没有审视,没有戒备,只是一种纯粹的、对陌生事物的好奇。我就像闯入他们日常风景里的一块奇怪的石头。
有几个老人会对我点头,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含混的普通话,或者干脆就是我听不懂的维吾尔语,说一句“亚克西姆”(你好吗?)。他们的声音沙哑,被风吹得有些散,却带着一种质朴的暖意。我微笑着回应,用我早已生疏的几句问候。我们之间没有更多的交谈,语言在这里显得多余。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一次点头,就完成了一场短暂而完整的交流。然后他们便继续赶路,身影渐渐消失在林子的深处,只留下牛脖子上的铃铛声,在寂静中回响片刻,随即又被更大的寂静所吸收。
这些相遇,像投进平静湖面的一颗颗石子,漾开一圈圈温柔的涟漪。他们让我觉得自己不那么孤独,而是一个被这片土地短暂接纳的过客。他们是这片宁静的守护者,是活着的、会移动的风景。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这片林带最好的注解:一种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缓慢而坚韧的生活方式。
我常常坐在这里,远远地、透过白杨树干的间隙,眺望艾日克贝西村的方向。
那景象总让我心头一紧。
无论天气如何晴朗,艾日克贝西村的上空,总是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挥之不去的尘土。它不像雾,没有那种湿润的诗意;它也不像炊烟,没有那种人间烟火的温暖。它就是尘土,是赤裸裸的、干燥的、悬浮在空中的微粒。它像一层永不散去的、疲惫的纱幔,将整个村庄包裹其中。
我无法不将这层灰尘与那些被砍伐的树木、被翻开的土地、被铺上的水泥路联系起来。我想,那或许是被碾碎的泥土的魂魄,它们失去了树根的拥抱,失去了草皮的覆盖,于是在拖拉机单调的嘶吼与工程车辆的铁蹄下,被抛入空中,成为了无家可归的游魂。那或许也是一种象征,是现代化进程中必然扬起的、迷人双眼的副产品。
在那片灰蒙蒙的笼罩下,我仿佛能看到新的水泥房正在拔地而起,看到村民们骑着电动车在平坦的沥青路上飞驰而过,脸上或许带着对新生活的满足与兴奋。我知道,污水管道的铺设意味着更卫生的环境,水泥路的修建意味着雨天不再满脚泥泞,出行更加便捷。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好处,是任何一个生活在这里的人都渴望的“进步”。
我,一个过客,一个旁观者,有什么资格去哀悼那些逝去的土路和白杨林呢?我的怀旧,我的伤感,我的诗意,在村民们对改善生活条件的朴素愿望面前,是否显得过于矫情和自私?
这让我陷入一种古怪的沉思。我所怀念的,究竟是那个拥有浓密林带和泥土芬芳的村庄本身,还是那个在村庄里度过了一段特殊时光的、四年前的我自己?那段时光里,有我青春的热忱,有孩子们清澈的眼神,有在简陋条件下依然能找到无穷乐趣的单纯。或许,我只是在借着对村庄变化的喟叹,来凭吊自己一去不复返的岁月。
可是,当我再次抬眼,望向那片灰蒙蒙的天空,一种更深沉的情感涌了上来。那不仅仅是私人的怀旧。我感到一种普遍性的失落。我们似乎总是以一种决绝的、非此即彼的方式在进行着“发展”。为了得到A,就必须彻底抛弃B。为了迎接坚硬、高效的水泥,就必须驱逐柔软、包容的泥土。为了笔直、宽阔的道路,就必须牺牲那些盘根错节、为我们遮风挡雨的生命。我们似乎缺少一种智慧,一种耐心,去寻找一种能够让新与旧、让发展与自然、让效率与诗意共存的方式。
那层灰尘,或许就是这种简单粗暴的思维方式留下的、最直观的印记。它覆盖了屋顶,覆盖了田地,也模糊了远方的天际线。它让阳光变得不再纯粹,让空气变得不再清冽。生活在其中的人们,也许早已习惯,视而不见。就像长期生活在噪音中的人会失去对寂静的敏感。而我,这个从林中寂静之地投来目光的“陌生人”,却对它如此耿耿于怀。
太阳慢慢西斜,光线不再那么恶毒,但空气中的热浪依旧翻滚不休。我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和草叶,准备离开这片临时的避难所,重新回到那个被暴晒和尘埃覆盖的“现实”中去。
走出林带的瞬间,热浪重新将我包裹。水泥路面散发出的余温炙烤着我的脚底。远处,艾日克贝西村依旧安静,但那是一种被高温压制下的、死气沉沉的安静。灰色的尘幔在夕阳的余晖中,被染上了一层诡异的、病态的橘黄色。
我沿着崭新的、空无一人的马路往回走。路旁,一截被遗留下来的白杨树桩,倔强地冒出了几簇新的嫩芽。那绿色是如此稚嫩,又如此顽强,在这片被规划得井井有条的、灰色的世界里,显得像一个不合时宜的、美丽的错误。
我走过去,轻轻地触摸了一下那几片新叶。它们是温热的,带着生命的脉动。
或许,希望就像这嫩芽。无论被怎样砍伐与修剪,无论被多少尘埃所覆盖,它总会在某个被遗忘的角落,以最卑微,也最倔强的方式,重新探出头来,提醒着我们,在这片土地之下,依然奔流着古老的、绿色的血液。而我,这个夏日的流亡者,所能做的,不过是忠实地记录下这一切——记录下这令人焦灼的燥热,这片幸存的林地,这些好奇的老人,以及那片笼罩着的、挥之不去的、灰色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