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炎热像一头迟迟不肯离去的、慵懒而暴躁的巨兽,盘踞在艾日克贝西村的上空。热浪不再是七月那种新鲜出炉、带着锐利锋芒的灼痛,而是沉淀下来,化作一种黏稠的、无孔不入的介质,将整个村庄浸泡其中。空气里弥漫着尘土被炙烤后的焦香,混杂着远处牲畜圈棚隐约的、发酵的气息,一切都显得滞重而缓慢,仿佛时间本身也在这无边的炎热里变得步履蹒跚。
晨会。这曾经被视为一天工作起点的仪式,如今更像是一场尴尬的默剧。村委会大院里,那几棵核桃树的叶子被晒得卷曲,蔫头耷脑,投下的树荫也稀薄得可怜,仿佛被阳光刺穿了无数个窟窿。
四个村干部,而我,是第五个。
“复播的事……”塔书记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还剩三百多亩。”
没有人接话。沉默像那黏稠的空气一样,压了下来。三百多亩,这个数字在七月底那场与时间赛跑的“抢复播”战役中,像一个顽固的堡垒,我们最终没能攻克。雨水来得太晚,走得又太急,留给我们的时间窗口窄得像一道门缝。拖拉机彻夜轰鸣,人们在泥地里摔跤,汗水和泥水混在一起,但我们还是输了。输给了节气,输给了这片土地阴晴不定的脾气。
会议在一种心照不宣的乏力感中草草收场。我没有回办公室,那小小的房间像个蒸笼。我选择走向田野。只有在田野里,我才能感觉到艾日克贝西村真实的脉搏,那是一种混杂着衰败与生机、绝望与希望的、复杂而矛盾的搏动。
我习惯性地走上田埂。滚烫的、干燥的泥土从脚趾缝间挤压上来,那是一种粗粝而真实的触感,将我从晨会那种悬浮的、无力的状态中拉回地面。我的脚下,是一片巨大的、破碎的画布。这就是我们奋战过的玉米地。
今年这片土地上的玉米,与其说是庄稼,不如说是一篇写满了挣扎与妥协的凌乱文章。它们长得参差不齐,简直是对“整齐划一”这个词语最彻底的嘲讽。有的,像是被命运偏爱的宠儿,在短暂的雨水滋润后便疯了一样地拔节,墨绿的叶片舒展着,已经高过了我的头顶,玉米穗上的红缨,像一簇簇微型的火炬,在宣告着它们蓬勃的生命力。它们是这场战役里的幸存者,是骄傲的胜利者。
可就在它们旁边,不过几步之遥,却是另一番景象。一些玉米秆,刚刚没过脚踝,纤细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断。它们的叶片是嫩黄色的,带着一种病态的、力不从心的脆弱。它们是迟到者,错过了最佳的生长时机,如今只能在兄长们的阴影下,卑微地汲取着所剩无几的养分和阳光。
更远处,则是一片彻底的枯黄。那些是挣扎的失败者。它们也曾努力地钻出地面,也曾奋力地伸展过一两片稚嫩的叶子,但八月的烈日是一场无情的审判,没有足够的水分,脆弱地躺在龟裂的土地上,像一个个小小的、无人问津的墓碑。
我穿行其中,高大的、矮小的、枯死的,它们共同构成了一种令人心碎的景观。这哪里是丰收的序曲,分明是一曲关于生存的、充满了不确定性和残酷偶然性的悲歌。我时常在想,这片土地本身或许并没有所谓的公平。它只是沉默地存在着,雨水落在哪里,阳光照在哪里,都是一场随机的游戏。而我们人类所谓的“抢播”“精耕”,不过是想在这场巨大的随机游戏中,为自己增加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胜算罢了。我们的焦虑、我们的汗水、我们的通宵达旦,投射在这广袤的天地间,显得如此渺小。
然而,在这片令人沮丧的图景中,却有一条奇异的、充满生命力的绿带。那是紧挨着白杨林带的那几行玉米。
那条林带是村庄的防风屏障,高大挺拔的白杨树像一排忠诚的哨兵,日夜守护着这片土地。或许是树根涵养了更多的水分,或许是树冠在清晨和傍晚投下的阴影减缓了蒸发,或许是落叶腐烂后化作了更肥沃的土壤。总之,这里的玉米长得格外好,每一株都那么壮硕、挺拔,叶片油亮得仿佛能滴出绿色的汁液。它们整齐地排列着,像一支纪律严明的仪仗队,与不远处那片混乱的“败军之将”形成了鲜明而残酷的对比。
我走到白杨树下,靠着一棵粗糙的树干坐下。风穿过树林,发出海浪般的、持续而温柔的沙沙声。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庇护”这个词的重量。这些玉米之所以能茁壮成长,并非因为它们自身比别的种子更高贵,而仅仅因为它们恰好生长在一个被庇护的位置。它们是幸运儿。这种幸运,与努力无关,与奋斗无关,纯粹是一种偶然。就像人类社会中,有些人之所以能轻易地抵达我们奋斗一生也无法企及的高度,或许也只是因为他们恰好出生在了那片“白杨林带”的旁边。这种思考让我感到一种深刻的无力,但随即又被一种奇异的平静所取代。承认这种偶然性的存在,或许才是理解世界的第一步。
我的目光越过玉米地,投向了那些被遗弃的麦田。
那是在“抢复播”的战役中,我们最终决定放弃的土地。如今,这片空旷的土地,竟成了村庄里最热闹的地方。人类秩序的退场,立刻迎来了自然秩序的登场。这里俨然成了一座野性的乐园。
大群的鸽子,咕咕地叫着,在田地里旁若无人地踱步、啄食。它们大多是家鸽,却在这里找到了野性的自由。它们的羽毛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时而整群地飞起,在空中盘旋一圈,又哗啦啦地落下,像一阵灰白色的骤雨。
乌鸦则是这片乐园里警觉的智者。它们总是栖息在最远的田埂上,或者孤零零的电线杆顶端,黑色的身影在炙热的空气里像一个不祥的墨点。它们很少合群,总是保持着警惕的距离,用一种洞悉一切的、冷漠的眼神,观察着鸽子们的狂欢,也观察着我这个闯入者。它们的叫声干涩而嘶哑,像是对这片土地的某种古老评注。
而真正的精灵,是那些野兔。它们通常在清晨和黄昏出没,但偶尔,在这寂静的午后,也能瞥见它们的身影。一只兔子会突然从某个土坷垃后面蹿出来,飞快地横穿一小片空地,又闪电般地消失在另一处。它们是如此警觉,如此迅捷,充满了生命的张力。它们的出现,总能让我的心跳漏掉一拍。那是一种纯粹的、野性的美,是在规划整齐的庄稼地里永远也看不到的风景。
鸽子的安逸,乌鸦的审慎,野兔的机警,共同在这片被人类放弃的土地上,构成了一种奇妙的和谐。我们没能种下的玉米,却为这些生灵“种”出了一片自由的家园。人类的失败,竟成了自然的胜利。这种胜利,没有奖杯,没有欢呼,只有沉默的、生机勃勃的存在本身。
就在我沉浸在这种奇异的、交织着失落与欣慰的情绪中时,天空的戏剧上演了。
一道黑色的闪电,毫无征兆地从高空劈下。
是游隼!
我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它的全貌,只看到一个轮廓,一个凝聚了速度与力量的、致命的影子。它的俯冲,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声,目标直指那群还在悠闲踱步的鸽子。
瞬间,刚才还一片祥和的乐园,变成了惊恐与混乱的地狱。鸽群“轰”的一声炸开,像被投下了一颗无形的炸弹。它们惊慌失措地四散而逃,翅膀扇动的声音急促而杂乱。一只离群的鸽子慢了半拍,游隼的利爪已经如期而至。空中传来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悲鸣,然后,一切都结束了。游隼抓着它的猎物,翅膀有力地一振,又重新攀升回高空,很快就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炫目的日光里。
田野上,死一般的寂静。
乌鸦们早已飞得无影无踪。野兔们更是钻进了它们的地洞,连一根兔毛都看不见。只有几片被惊飞的鸽子羽毛,在空中打了几个旋,然后轻飘飘地、无助地落下来,落在龟裂的土地上,落在枯黄的玉米秆上。
我坐在白杨树下,久久没有动弹。刚才那一幕,那场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迅猛而高效的猎杀,像一把锋利的刀,刺穿了所有温情脉脉的表象。
所谓的乐园,原来一直都是狩猎场。鸽子的安逸,是以时刻可能降临的死亡为代价的。野兔的机警,是在无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经历中磨炼出来的。乌鸦的冷眼旁观,或许正是因为它深谙这套残酷的法则。在这里,没有庇护所,没有永恒的和平,只有一条亘古不变的链条:生与死,猎杀与被猎杀,秩序与混乱,永不停歇地交替上演。
我回望那片参差不齐的玉米地。那些高大的、矮小的、枯死的玉米,它们之间的竞争,何尝不也是一种无声的战争?只是它们的战争缓慢而沉默,不像游隼的猎杀那般血腥和震撼。那条被白杨林带庇护的玉米,它们的幸运又能持续多久?一场冰雹,同样能轻易地将它们摧毁。
我又想起了晨会上的那四个村干部。我们的焦虑,我们为了那三百亩地付出的努力和最终的失败,在这片广阔的、上演着永恒生死戏剧的田野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我们试图建立一种人类的秩序,一种关于耕种、收获、计划的秩序。但在这片土地上,还运行着另一套更古老、更强大,也更残酷的秩序。我们所谓的“失败”,或许只是自然秩序的一次微不足道的彰显。
夕阳西下,热浪终于开始退却。天空被染上了一层柔和的、带着忧郁色调的橘红色。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准备走回那个由人类的规则和情感构筑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