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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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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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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兴长歌》连载

第一百四十六章 大地·耕语

八月的热风,像一头倦怠的野兽,在艾日克贝西村干涸的土地上匍匐。它舔舐着每一寸龟裂的泥土,卷起呛人的尘埃,却吝于带来一丝雨的承诺。天空是一种稀薄而残酷的蓝,高远得令人心生绝望。云,偶尔飘过,也只是几缕轻描淡写的游丝,像神明无意间遗落的羽毛,对这片焦渴的大地毫无悲悯。

这就是艾日克贝西的八月中旬。一个本该是饱满、喧闹、等待丰收的季节,此刻却沉浸在一种焦灼的寂静里。

我走在田埂上,脚下的土是松软的,温热的,一踩就陷下去,仿佛土地在无奈地叹息。往年此时,玉米地该是一片浩瀚的青纱帐,风过处,绿浪翻滚,玉米叶片摩擦的声音,沙沙作响,是村庄最动听的催眠曲。而今年,视线越过田埂,那片本该葱郁的绿色,被一种病态的、濒死的蜡黄所取代。玉米秆子细弱地挺立着,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叶片像被火燎过的纸,脆生生地卷着边。那些本应藏在层层苞叶里、鼓胀着浆液的玉米棒子,许多都显得瘦小、干瘪。

与去年那种排山倒海般的盛景形成了刺目的对比。我还记得去年秋天的艾日克贝西,统一调配了大型联合收割机,那些钢铁巨兽排成一列,像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整齐划一地推进。金色的玉米粒暴雨般倾泻进车斗,土地在一天之内就被利落地袒露出赤裸的胸膛。那是一种属于现代农业的、无可辩驳的力量与效率之美,一种宏大叙事下的集体胜利。村民们,尤其是年轻人,站在地头,脸上是轻松的、带着些许旁观意味的笑容。他们是现代化的受益者,是这场盛大演出的观众。

而今年,宏大的交响乐戛然而止。由于雨水不均,旱情在各家地块上呈现出不同的面貌。有的地块尚能支撑,有的则已彻底枯萎。机器无法应对这种参差不齐的状况,那整齐划一的钢铁军团便没有了用武之地。于是,变成了东一块、西一块的零星收割。

在这片破碎的、沉默的战场上,出现了一些孤独的身影。

他们是村里的老农人。

年轻人早已不习惯这样的劳作。他们习惯了机器的节奏,习惯了用小时而不是用天来计算收获。让他们顶着这枚悬在头顶的、烧红的烙铁般的太阳,一头扎进那密不透风、热浪蒸腾的玉米地里,去一棵棵地审视,一棒棒地掰下,对他们而言,这不仅是体力的折磨,更是一种精神上的“返祖”,一种对效率时代的反叛。他们宁愿在家里刷着手机,等待一场或许不会到来的雨,或者干脆盘算着外出打工的门路。

于是,这片广袤的、枯黄的田野,便成了老人们的舞台。

我看见老人们,他们戴着一顶褪色的旧草帽,穿着一件汗渍斑斑的蓝色布衫,正弯着腰,在自家的玉米地里缓缓移动。他的动作不快,甚至有些迟缓,但每一下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我走近了,不敢打扰,只是远远地站着,像一个偷窥者,窥视着一场人与土地之间最私密的对话。

他的左手扶住摇摇欲坠的玉米秆,右手握住那根干瘪的玉米棒,手腕一用力,只听“咔嚓”一声,清脆而绝望,玉米棒子便应声而落。他甚至不用眼睛去看,几十年的劳作已经让这套动作融入了他的肌肉记忆。然后,他熟练地剥开几层干枯的苞叶,露出里面发育不良的玉米粒,眼神里没有太多的失望,也没有喜悦,只是一种近乎顽固的平静。他将剥好的玉米扔进身旁的蛇皮袋里,再直起腰,用手背抹去额头的汗珠,望了望远处地平线上蒸腾的热气,然后再次弯下腰,走向下一棵。

阳光毒辣地炙烤着他的脊背,那件蓝色的布衫早已被汗水浸透,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嶙峋的肩胛骨。他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三样东西:太阳,土地,和这些庄稼。没有抱怨,没有叹息,只有周而复始的、沉默的劳作。

我常常在想,支撑着老人们的,究竟是什么?是对收成的执念吗?或许有,但那几袋子干瘪的玉米,又能值几个钱呢?是为了不浪费土地的馈赠吗?或许也有,在他们的哲学里,土地长出来的东西,无论好坏,都应收归粮仓。但我更愿意相信,这是一种根植于血脉的意志。一种不向天低头的意志。

这种意志,与现代化的效率逻辑格格不入。它不计算投入产出比,不考虑时间成本。它更像是一种仪式,一种农民对土地应尽的本分。天,可以不下雨,但人,不能不尽心。土地,可以贫瘠一年,但人,不能因此就抛弃它。这是一种近乎悲壮的契约精神。在机器的轰鸣声中,我们似乎正在遗忘这种精神。我们习惯了索取,习惯了用最快捷的方式攫取果实,却渐渐失去了与土地耐心周旋、彼此安抚的能力。当机器因为“不划算”而退场时,我们才发现,唯一能收拾这残局的,还是那双最古老、最粗糙的手,和那副最能承重、最甘于弯曲的脊梁。

几天后,一些土地被提前清理了出来,袒露出大片大片的空地。往年,这些空地会按照乡里的统一规划,种上冬小麦,等待来年的又一个轮回。但今年,乡里对这些闲置的空地,不再统一规划,鼓励村民自主安排。

这个小小的改变,像一颗石子投入沉寂的池塘,在艾日克贝西村激起了意想不到的涟漪。

土地的“自主权”,仿佛一夜之间回到了农民自己手里。一种久违的、充满想象力的生机,开始在这些被旱灾烙伤的土地上悄然萌发。

麦麦提大叔的儿子,那个前些天还在抱怨天气、不愿下地的年轻人,竟然从城里买回了棉花种子。他家的那块空地上,很快就点播上了一排排新绿。我问他为什么,他挠挠头,笑着说:“棉花耐旱,听人说这边的光照足,种好了比玉米值钱。再说,总不能让地空着吧?”他的眼睛里,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光芒。

村西头的艾麦提,则开着拖拉机,把地深耕了一遍,撒上了向日葵种子。他们说,不指望卖钱,就想秋天的时候,看着满地金灿灿的盘子,心里敞亮。孩子们也能在葵花地里跑,捉迷藏,那景象,想想就美。

更有趣的是,一些村民索性把土地变成了小型的牧场和乐园。阿布都的几只羊,被赶到了自家的麦茬地里,悠闲地啃食着残留的麦秸。羊的咀嚼声温顺而治愈,它们的粪便将化为来年最好的肥料。艾散江养的一群鸡,也被放养到了清理过的玉米地里,它们兴奋地咯咯叫着,用爪子刨开浮土,啄食着收割时遗落的麦粒和草籽。那场景,有一种“鸡犬相闻”的古朴诗意。

艾日克贝西村的土地,从未像现在这样五彩斑斓,这样充满了个人意志的表达。棉花固执的白,向日…葵天真的金,羊群闲适的动,鸡群琐碎的闹……它们共同构成了一幅新的画卷。这画卷不再是宏大叙事下的统一色块,而是一幅由无数个家庭的梦想、盘算和朴素愿望拼接而成的“百家布”。它不规整,甚至有些杂乱,却充满了生命的韧性和温度。

乡里的“放权”,无意中激活了农民内心深处最原始的智慧——一种与自然共生、物尽其用的智慧。他们不再是被动等待指令的“种植工人”,而是重新成为了土地的“经营者”和“管理者”。他们开始思考,开始选择,开始为自己的土地,也为自己的生活,描绘独一无二的蓝图。

我再次看到麦麦提大叔时,他正坐在自家地头的树荫下,看着儿子在棉花地里忙活。他的脸上,依旧是那种平静的表情,但眼神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他不再是那个在枯黄玉米地里孤独奋战的悲剧英雄,而是一个传承的守望者。

我走过去,“今年这地,乱了。”我试探着说。

他点上烟,深吸一口,缓缓吐出,烟雾在干燥的空气中迅速消散。“乱了好,乱了好啊。”他喃喃道,“地跟人一样,不能总一个活法。机器来的时候,轰隆隆的,是快,是省心。可地不说话了。现在这样,你种你的棉花,我放我的羊,地又开始喘气了,说话了。”

我瞬间被他的话击中了。“地会说话?”

“嗯。”他点了点头,指着远处那片新绿的棉田,又指了指正在啄食的鸡群,“你听,这都是地的声音。它告诉你,这里适合长棉花,那里还有粮食给鸡吃。以前机器一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全推平了,一种东西,地的声音就听不见了。”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那个核心问题的答案。

在现代化的农业种植面前,老农人的那种意志,我们还需要提倡吗?

答案是,那份意志,与其说是对劳作的坚守,不如说是一种与土地的古老盟约,一种倾听大地低语的能力。它并非现代化的对立面,而是现代化的“镇魂石”。

现代化和机器带给我们的是效率、规模和标准化的解决方案。它们是锋利的矛,能为我们刺破贫穷和落后的壁垒。这无可厚非,也是历史的必然。但是,当这支矛过于锋利,所向披靡之时,我们可能会忽略矛尖之下的土地的感受。我们会变得傲慢,以为技术可以解决一切问题,以为数据模型可以取代千百年的经验。

而老农人的意志,恰恰是那面温柔而坚韧的盾。它提醒我们,土地是有生命的,有脾性的,它会干渴,会疲惫,也会用歉收来表达它的抗议。它教会我们,在追求效率的同时,不能失去敬畏之心;在拥抱机器的便利时,不能放弃用双脚去丈量、用双手去触摸、用内心去感受土地的温度。

这种意志,不是要我们抛弃拖拉机,重新拿起锄头。而是要在驾驶拖拉机的时候,心里依然装着那份对土地的敬畏与疼惜。是要我们在制定宏大的农业规划时,能给“百家布”式的多样性留出空间,给农民的自主性留出余地。它是一种精神上的“压舱石”,确保我们在现代化的航船上,无论开得多快,都不会偏离与自然和谐共生的航道。

夕阳西下,最后一抹余晖给艾日克贝西村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枯黄的玉米秆,新绿的棉花苗,悠闲的羊群,还有麦麦提大叔那张镌刻着岁月与智慧的脸。远处,他儿子的身影在田间移动,年轻的脊背虽然还不如父亲那般弯得自然,但已然有了躬身于土地的姿态。

风,似乎也变得温柔了些。它吹过这片斑驳而充满生机的土地,带来棉花的微语、向日葵的酣睡和泥土深处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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