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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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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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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兴长歌》连载

第一百二十八章 端午·蔷薇花开

南疆的五月,风里已经有了夏天的味道,滚烫、干燥,裹挟着戈壁滩上永恒的尘土气息,吹过村与村交界处一排排整齐的白杨。我们村子,每一户维吾尔族人家的门前,都恪守着一个不成文的、绿色的传统——葡萄架。

那是生活的诗,也是荫凉的承诺。春天,枯藤上爆出第一粒矜持的绿芽;盛夏,浓密的藤蔓便搭起一座座清凉的穹顶,阳光被筛成晃动的金屑,洒在下面纳凉的阿娜尔罕(姑娘)和巴郎子(小伙子)的身上。到了秋天,玛瑙般的葡萄沉甸甸地垂下来,整个村庄都浸在一种酸甜的、丰收的酒意里。这是我们共同的风景,一种根植于血脉和土壤的秩序感。

然而,库尔班大叔家是个例外。

他的家在村子最南边,迎着第一缕日出。别人家的门前是葡萄藤的天下,温顺而富有生产力,而他家的门前,却是一堵近乎野蛮的、燃烧的墙——一架子野蔷薇。

我从未问过库尔班大叔,为何要做出这般的选择。毕竟,葡萄能吃,能卖,能酿酒,是实实在在的日子。而蔷薇呢?它只能毫无保留地,甚至有些奢侈地——盛开。它浑身带刺,桀骜不驯,除了惊心动魄的美,似乎一无是处。当端午节临近,村里家家户户的葡萄藤还在积蓄力量时,库尔班大叔家的那堵墙,便毫无征兆地,轰然引爆了。

那不是一朵一朵的开,而是一蓬一蓬,一簇一簇,仿佛把积攒了一整年的生命力,都喷薄在这短短的半个月里。那是一种泼辣的、不计后果的红,混杂着娇嫩的粉,像少女唇上无所顾忌的胭脂,又像是从心脏里涌出的热血,直接泼洒在土木结构的院墙上。那浓烈的香气,更是霸道,带着一丝野性的甜,乘着南疆干燥的风,能飘出很远。它不像玫瑰那么馥郁雍容,倒像是个赤脚在田埂上奔跑的乡下姑娘,天真,热烈,生命力旺盛得让人心惊。

于是,这堵蔷薇花墙,成了我们村的一处奇景。花开时节,总有人,骑着电动车,特意停在库尔班大叔家门前。他们举着手机、相机,对着这堵燃烧的墙拍个不停。那些穿着时尚的姑娘们,摆出各种姿势,想把自己的青春倩影,和这面墙的灿烂一同定格。库尔班大叔从不恼,他总是乐呵呵地倚在门框上,看着这些路过的客人。他那张被风沙与岁月雕刻出的脸上,沟壑纵横,但眼睛里,却盛着和蔷薇花一样纯粹的笑意。他会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说:“好看吧?好看就多拍些!”

今年的端午节,蔷薇开得尤其放肆。或许是春雨比往年多了几分的缘故,花朵大如酒盅,密密匝匝。远远望去,那不是一堵墙,而是一道流淌的、燃烧的霞光。

节庆当天,库尔班大叔家的院子里就热闹起来了。他邀请了我们驻村工作队,还有村干部,以及左右的邻居们,来家里一起过节。这在维吾尔族的传统里并不常见,端午是汉族的节日,但对于库尔班大叔来说,节日的内核是相通的——那就是“聚在一起”。

院子里,那棵老核桃树的浓荫下,几张长条桌拼在一起。桌上堆满了翠绿的粽叶,那是工作队特地从巴扎上买来的,还带着清晨的露水。大盆里是泡得饱满的糯米、金黄的蜜枣、饱满的葡萄干,还有一盆是加了碎羊肉和皮牙子(洋葱)的咸馅儿。维吾尔族大妈们对这种用叶子包裹米饭的食物充满了好奇,她们的手巧得惊人,看汉族同事示范了一遍,便立刻上手。她们一边包,一边用维吾尔语热烈地讨论着,不时爆发出爽朗的笑声。她们的手指翻飞,包出来的粽子,棱角分明,带着一种别致的、属于她们的秀气。

我尝试着包了一个,却笨手笨脚,米粒漏了一桌子,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院子的角落里,大锅已经架起,柴火烧得正旺。孩子们在院子里追逐嬉戏,他们的笑声像院外蔷薇花瓣上的露珠,晶莹剔透。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香气:粽叶的清香、羊肉汤的浓香,还有从门外飘进来的、那无处不在的蔷薇花香。这三种味道奇妙地融合在一起,构成了一种独属于这个端午节的、令人沉醉的气息。

午后,太阳愈发毒辣,院子里的浓荫便成了最珍贵的庇护。粽子已经出锅,热气腾腾,香气四溢。大家围坐在一起,分享着彼此的劳动成果。

就在这时,库尔班大叔默默地回屋,再出来时,怀里抱上了一把都塔尔。

那是一把老旧的都塔尔,琴身是桑木的,因为常年的摩挲,已经呈现出一种深沉的、温润的暗红色,像凝固的时光。他盘腿坐在地毯上,轻轻拨动那两根琴弦,调了调音。嘈杂的院子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嗡——”的一声,琴弦被拨响,一个苍凉而悠远的声音,仿佛从大地深处传来。那声音里有风,有沙,有坎儿井里流淌的清泉,有胡杨千年不倒的孤独。然后,库尔班大叔开口唱了。

他唱的是维吾尔语,我一个字也听不懂。但奇怪的是,我似乎又什么都听懂了。他的嗓音并不高亢,甚至有些沙哑,像是被沙漠的风打磨过的石头,粗粝,却充满了质感。那旋律简单、古朴,带着一种循环往复的咏叹调。没有复杂的技巧,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一种最原始、最直接的情感在流淌。

他唱的时候,眼睛微微闭着,身体随着节奏轻轻摇晃,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脸上的皱纹,在那一刻仿佛都舒展开来,变成了五线谱,记录着岁月的歌。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门外那堵蔷薇花墙的意义。

它不是为了炫耀,也不是为了迎合谁的审美。它就是库尔班大叔心里的那首歌,是他生命里的一首诗。葡萄藤是生活,是柴米油盐,是看得见的富足;而这满墙的野蔷薇,是爱情,是激情,是超越了物质、无法用价值衡量的精神世界。或许,这蔷薇是为他逝去的青春而开;或许,是为他与妻子初见时的惊艳而开;又或许,它什么也不为,它只是他内心那份无法言说的、滚烫情感的物化。它和他的歌声一样,直接、热烈,甚至有些“不合时宜”的奢侈。

这让我想起了维吾尔族的民间诗歌。

在我的文学观念里,诗歌一度是精雕细琢的、是讲究意象与格律的、是文人书斋里的玄想。直到我来到南疆,接触到那些散落在民间的、口口相传的诗句,我的观念才被彻底颠覆。

这里的许多“诗人”,并非我们传统意义上的文人。他们是牧羊人,是果农,是铁匠,是像库尔班大叔一样弹着都塔尔的普通人。他们的诗,不是写在纸上,而是长在嘴边,融在歌里。语言直白得惊人,几乎没有修饰。他们会毫不避讳地歌颂爱人的眼睛“像天山的湖泊”,赞美心上人的长发“是黑夜的瀑布”。他们的爱情诗,热烈、大胆,充满了生命的原始冲动。

比如一首流传很广的民歌里唱道:“我的心是一只百灵鸟,看见了你,就想为你歌唱;我的心是一匹野马,看见了你,就想为你奔驰。”多么简单,多么有力!没有任何晦涩的典故,没有任何复杂的隐喻,就是这样一颗赤裸裸的心,捧到你面前。这种表达方式,就像库尔班大叔门前的那堵蔷薇,它不屑于解释,不屑于含蓄,它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强烈的告白。

这种诗歌,与都塔尔、热瓦普这些乐器是天生的绝配。简单的旋律,反复的吟唱,就能把那种直白的情感放大到极致。它不需要被印刷成册,供人分析解读。它的生命在于“传唱”。在一个夏夜的庭院里,在一个婚礼的喜宴上,在一个孤独的放牧途中,只要琴声响起,歌声流淌,诗歌就活了。

然而,如此鲜活、如此充满生命力的诗歌传统,却因为地域的阻隔、语言的壁垒,长久地被“主流”的诗歌世界所忽略。它们像深埋在沙漠下的宝藏,拥有着惊人的财富,却不为外人所知。我们谈论诗歌,谈论李白杜甫,谈论徐志摩北岛,却很少有人知道,在中国的最西端,有这样一群用歌唱来写诗的人,他们的诗歌里,有最浓烈的爱,最直接的悲欢。

库尔班大叔的歌声还在继续。我看着他,仿佛看到了一条从未被我探寻过的文学河流。这条河,源自帕米尔高原的雪山,流经绿洲和沙漠,它不追求奔腾入海的宏大叙事,只是滋养着沿岸的每一寸土地,每一颗心灵。

这次经历,对我自己的写作,无疑是一次深刻的启示。

我开始反思,我的文字,是不是过于“精巧”了?我是不是在追求意象的繁复和语言的陌生化时,反而离诗歌最核心的“真”与“情”越来越远?我的笔下,是否还有那种能让一个普通农人听了也会为之动容的力量?是否还有那种敢于把一颗心掏出来给人看的勇气?

维吾尔族的民间诗歌告诉我,诗意,不一定在高阁之上,它就在泥土里,在集市的喧嚣里,在恋人对视的目光里,在库尔班大叔拨动的琴弦里。最高级的诗,或许就是最朴素的言语,因为它承载了最滚烫的情感。它教会我,写作要敢于“笨拙”,敢于“直白”,要敢于像那野蔷薇一样,放弃所有功利的计算,只为生命本身而热烈地、毫无保留地盛开一次。

歌声停了,院子里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库尔班大叔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脸上的皱纹像花瓣一样绽开。他拿起一个粽子,递给我,用带着口音的汉语说:“尝尝,我们维吾尔族人包的粽子!”

我接过那个依然温热的粽子,点了点头。我知道,我今天品尝到的,不仅仅是粽子的香甜,更是另一种文化、另一种生活的美好。而我聆听到的,也不仅仅是一首异域的歌谣,更是一种关于诗歌、关于生命的,最质朴也最深刻的箴言。

夕阳西下,金色的光辉洒满了整个村庄。我们告辞离开时,又一次看到那堵蔷薇花墙。在余晖的映照下,它仿佛在燃烧得更加猛烈,每一片花瓣都像一个跳动的音符,共同谱写着一首无言的、关于爱与生命的盛大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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