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日克贝西的风,是这里的统治者。它并非江南的杨柳风,温柔得像情人的低语;也不是海岸的信风,带着海盐的凛冽和远方的承诺。不,这里的风,是带着沙砾的语言,粗粝、蛮横,经年累月地呼啸,从遥远得望不见边际的戈壁滩深处奔袭而来,挟裹着亿万颗细小的、坚硬的尘埃,试图将这片脆弱的绿洲,连同我们这些暂栖于此的旅人,一并吞噬,磨平,直至回归它所熟悉的、亘古不变的荒芜。
许多日子了。究竟多少天,我已经懒得去数,日历在墙上像一张废弃的地图,标记着时间的流逝,却无法丈量内心的漫长。窗外,永远是那片昏黄的、混沌的世界。风以一种近乎残忍的执拗,日夜拍打着门窗,那声音,时而如泣如诉,时而狂暴如猛兽撞击栅栏,更多的时候,是一种沉闷而持续的嘶吼,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无休无止的摩擦中耗尽了声息,只剩下这单调而绝望的背景音。沙粒,无孔不入,它们是风的军队,细密的、无情的,像时间一样渗透,窗棂的缝隙被它们塞满,门下的窄缝也成了它们潜入的秘密通道。于是,宿舍,这个我们蜷缩其中、赖以避难的空间,只能选择与外界彻底地隔绝。铁门紧闭,插销落下时发出沉重的、带着回响的金属声,像是宣告了一场漫长的围城战的开始。窗户呢?糊着胶布,再用窗帘堵死,即便如此,细看时,窗台上总会积着一层薄薄的黄沙,细腻得如同岁月的尘埃,无声地提醒着我们:外面那个狂暴的世界,从未真正远离。
隔绝带来了暂时的安宁,却也滋生了另一种更为隐秘的侵蚀。空气,不再流动,像一潭死水,逐渐变得滞重、浑浊。然后,那股味道便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起初,只是隐约的一丝,像是雨后泥土被捂住的气息,带着些许潮湿的、植物腐朽的微酸。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随着风沙一日紧似一日地封锁,它开始变得浓郁,变得霸道,最终,演变成了无处不在的霉味。是的,霉味。一种混合了尘土、湿气、布料纤维缓慢分解以及……或许还有我们自身被困住的、无处安放的焦躁气息的味道。它盘踞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墙壁似乎都浸透了这种无形的、令人沮丧的分子。墙角和天花板的角落,隐约能看到一些暗色的斑点,像是地图上逐渐蔓延的霉菌领土。
最无法忍受的,是它对我们贴身之物的侵犯。被子,那厚实的、本应给予温暖和慰藉的棉被,如今摸上去总带着一股令人不快的潮腻感,仿佛夜里拥抱着的不是柔软的棉絮,而是一团浸了水的、正在缓慢腐烂的植物。掀开被角,凑近了闻,那股霉味直冲鼻腔,带着一种陈旧的、绝望的气息,让人怀疑自己是否也在这漫长的幽闭中,从内到外地开始发霉。褥子也是如此,身体的温度似乎加速了它的霉变,躺在上面,总感觉背后有一股阴冷的潮气丝丝缕缕地往骨头缝里钻。还有衣服,挂在简陋的铁皮柜里、叠在箱子里的,无一幸免。即便是刚刚换上的,穿在身上不久,也会被这宿舍里弥漫的“风土气息”所同化,沾染上那股标志性的霉味。有时候,抬起手臂,闻闻自己的袖口,那味道会让你瞬间恍惚,仿佛自己也成了一件被遗忘在角落、正在慢慢失去生命力的旧物。我们就像是活在了一个巨大的、缓慢发酵的罐子里,外面是狂风黄沙,里面是无孔不入的霉味。日子,就在这双重的压抑下,变得格外漫长,且面目模糊。
内心深处,并非没有渴望。渴望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能洗刷掉这天地的污浊;渴望一次彻底的通风,让阳光和新鲜空气驱散这令人窒息的霉腐。然而,艾日克贝西的风沙,像一个执拗的守门人,牢牢地掌控着天空的钥匙。我们只能等待,耐心地,近乎麻木地等待。在等待中,读书,写字,偶尔低声交谈,或者,只是沉默地听着风声,感受着那股霉味如何一点点蚕食掉人的意志。
然后,就在某一个早晨,毫无预兆地,一切都变了。
醒来时,首先感受到的是异样的寂静。那持续了不知多少个日夜的、如同背景噪音般的风声,消失了。彻底地,干净地消失了。起初,我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是耳朵在长时间的喧嚣后产生的幻听。但侧耳细听,真的,只有一片安宁。死寂吗?不,不是死寂,是一种平和的、舒展的静。接着,是一缕异样的光线。它不是透过厚厚尘埃和塑料布的那种昏暗的、病态的黄光,而是某种……更明亮、更温暖的东西。我几乎是屏着呼吸,爬下床,走到窗边,小心翼翼地,像是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试图从那被沙尘封锁的缝隙中窥探外面的世界。
然后,我看到了。
天空。一片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纯粹的、惊心动魄的蔚蓝。那种蓝,不是深邃的藏青,也不是浅淡的天青,而是一种饱和得近乎不真实的、带着某种透明质感的蓝。像是被一场倾盆的雨彻底洗涤过,不含一丝杂质,辽阔,高远,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阳光,哦,是阳光!它不再是透过沙尘的、疲惫的、昏黄的光晕,而是真正的、金色的、带着灼热温度的光芒。它们如同融化的黄金,瀑布般倾泻而下,毫不吝啬地洒满了整个艾日克贝西村。泥土的院墙被照亮,显现出它原本的、质朴的土黄色;远处隐约可见的白杨树,新芽在阳光下闪烁着嫩绿的光泽,仿佛一夜之间被重新注入了生命。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重启键,从一片灰黄的混沌中,瞬间切换到了一个色彩饱和、清晰明亮的新纪元。
那一刻,我几乎要落下泪来。不是悲伤,而是一种积压已久的郁结,在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光明和洁净冲刷、消解后,难以言喻地释放和感动。这不仅仅是天气的转变,这是希望的降临,是生命力的昭示。
几乎是身体的本能反应,一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在脑海:晒!必须晒!让这久违的、慷慨的阳光,驱散那纠缠了我们无数个日夜的霉味!
行动,立刻开始。一股近乎狂热的能量在我体内苏醒。我冲向那只旧箱子,那里面装着我四季的衣物,箱子打开,一股更浓重的、混合着樟脑丸气息的霉味扑面而来,但这味道在此刻,却不再那么令人沮丧,反而成了一种宣战的号角。翻箱倒柜!是的,就是这个词。我不再小心翼翼,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急切,把里面的衣服一件件掏出来:厚重的棉袄、磨白了的牛仔裤、几件舍不得穿的衬衫……每一件,都带着那股熟悉的、令人皱眉的潮气。
然后是床铺。掀开那沉甸甸的、吸饱了湿气的棉被,它像一块巨大的、失去弹性的海绵。褥子也是,紧紧地贴在床板上,仿佛生了根。我使出全身的力气,把它们一一卷起,抱在怀里。很沉,真的,远比它们看起来要沉得多,仿佛吸附的不仅仅是水分,还有那些沉闷日子里的重量。
后院。那片平日里少人问津的小小空地,此刻成了我眼中最理想的圣坛。阳光慷慨地铺满了地面,干燥的泥土散发出被曝晒后的、温暖的气息。我在铁丝网上开始搭晒那些衣物。一件,又一件。黑色的衣服,在湛蓝的天空下,带着某种宣告胜利的意味,轻轻飘荡。黑色的工装裤、黑的衬衫、黑色的棉T恤……它们在微风中微微颤动,仿佛在舒展僵硬已久的筋骨,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的、带着阳光味道的空气。
接着是被子和褥子。我索性就将它们摊开,铺在院子中央那片最向阳的、相对干净的地面上。厚实的棉被,像一张巨大的白色地图,铺展在金色的阳光里。阳光毫不客气地直射在上面,我几乎能看到有细微的水汽在蒸腾,能闻到棉絮深处那股沉寂已久的霉味,正在被一点点地、不可逆转地驱逐出去。用手拍打被面,噗噗地腾起细小的烟尘,那是在阳光下清晰可见的、被囚禁了太久的微粒。每一次拍打,都像是一次解放,一次净化。
我忙碌着,穿梭在这些被阳光照耀的布料之间,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心里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轻快而充实的喜悦。这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晾晒,这是一场仪式,一场告别,一场对阳光、对洁净、对生命基本需求的郑重迎接。我抬起头,眯着眼睛看向天空,那片蔚蓝纯净得让人心醉。阳光温暖地洒在我的脸上、手臂上,驱散了身体里最后一丝阴湿的寒意。深深地吸一口气,空气里不再是那令人窒息的霉味,而是阳光暴晒后棉布的、干燥的、带着些许焦糊气的、令人安心的味道。这,才是生活本该有的气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