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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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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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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兴长歌》连载

第一百一十八章 初夏·忧虑

五月,就这样漫不经心地踱进了艾日克贝西村。它不像个雷厉风行的闯入者,倒像个贪睡的孩童,被阳光硬生生从春的被窝里拽了出来,揉着惺忪的睡眼,打量着这片沉静的土地。于是,这“五一”便如一道无形的门槛,我们这批驻村工作队,不多不少,恰好一脚踏过了一整年的光阴。艾日克贝西村,也仿佛被这门槛悄悄筛选了一遍,滤去了去岁大兴土木的喧嚣,只剩下初夏微醺的宁静,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落。

白杨树是最先感知到这变化的。它们不再是早春时节秃笔似的剪影,也不再是仲春时节鹅黄嫩绿的羞怯。此刻,它们已然是浓得化不开的墨绿,一片片心形的叶子在微风中窸窣作响,像无数面小小的镜子,反射着天空淡金色的光晕。阳光透过叶片的缝隙,筛下斑驳陆离的光斑,跳跃在村道上,跳跃在田埂旁,也跳跃在我那颗被前几日意外撞击后,至今仍有些混沌的头颅上。是啊,我的头,像村里那些遗留的工程,也需要一块“责任明确”的膏药。

麦田则是一幅流动的油画。去年此时,或许还有推土机的轰鸣为这画卷添上几笔粗犷的工业色,但今年,只有纯粹的自然。那麦浪,从村东头一直零星地铺展到西边的天际线,与远山模糊的黛色温柔地衔接。风过处,麦芒起伏,沙沙作响,像少女裙裾拂过大地的声音,又像是土地深沉的呼吸。偶尔有几只云雀,倏地从麦浪中钻出,直刺向高远的天空,留下一串清越的啼鸣,旋即又俯冲下来,隐没在那一片碧绿的海洋里。这景象,美得让人心醉,也美得让人……有些恍惚。恍惚间,去年那些热火朝天的场景——挖掘机挥舞着巨臂,卡车卷着黄尘来来往往,工人们汗流浃背的吆喝声——都成了遥远的梦境。

今年的艾日克贝西,静得有些过分。这份静,并非全然是初夏的慵懒馈赠,更多的,是一种悬而未决的滞重感。去年新大棚的建设还有尾巴未清,老大棚改造后的移交手续依旧在村委会和乡政府的抽屉里旅行,污水管网铺设后被刨开又被简单修复的路面,至今仍像一道道丑陋的伤疤,横亘在村民日常的行走中。这些问题,像幽灵一样在五月的阳光下盘旋。村里说这是乡上的统筹出了纰漏,乡里说这是村级执行不力。皮球,一只看不见的皮球,在会议室的红木桌上,在电话线的两端,在盖着鲜红印章的报告之间,被踢来踢去,巧妙地避开了每一个可能承担责任的区域。

“打报告!开协调会!”陈书记那标志性的咆哮,几乎成了村委会办公室的背景音。他那张黝黑的脸膛,此刻因为怒火而涨得有些发紫,额角的青筋突突地跳着,像要挣脱皮肤的束缚。他的脾气,比去年同期,不,比任何时候都要坏。去年虽然忙碌,但好歹有个盼头,项目一个个落地,村子一天天变样,那种成就感是实实在在的。今年呢?“都窝在村委会能干出什么花来?去年种下的因,今年结出来的全是果!都给我下去!走访入户去!发展中心的,去大棚,给我盯死了!一棵苗都不能少,一个棚种了多少株?一株能产多少公斤?一公斤能卖多少钱?都给我算清楚,算不清楚别回来见我!”

他的声音像鞭子一样抽在每个人的神经上。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左手手背,昨天不小心被生锈的铁皮划开的口子,贴着一块半新不旧的创可贴,此刻也跟着隐隐作痛。头上的伤,手上的伤,还有前几日不知怎么扭到的腰,让我觉得自己像个被打满补丁的布娃娃,歪歪扭扭地立在这初夏的风中。这些“补丁”,和村里那些悬而未决的问题,倒有几分异曲同工的狼狈。

于是,我便带着这一身“补丁”,走进了那片让陈书记牵肠挂肚的大棚区。阳光炙烤着塑料棚膜,棚内像个巨大的蒸笼。一进去,一股混合着泥土腥气、肥料微臭以及各种瓜果藤蔓特有清香的复杂气味便扑面而来,闷得人有些喘不过气。但眼睛适应了棚内的光线后,便是一片生机盎然的绿。豇豆藤努力地向上攀爬,青涩的果实一串串垂挂下来,像害羞的少女藏在叶片之后。黄瓜藤上的小黄花开得正艳,蜜蜂嗡嗡地在花间盘旋,它们可不在乎什么责任划分,只专注于自己的甜蜜事业。

我蹲下身,学着陈书记要求的样子,开始“数苗”。这活计听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枯燥至极。一排排的秧苗,长势各异,有的茁壮,有的纤弱。我数着数着,思绪便不由自主地飘远了。我想起去年此时,这些大棚刚刚建起骨架,村民们眼里闪烁着的是期盼的光。如今,光还在吗?或许吧,只是被这棚内的水汽氤氲得有些模糊了。

一个大棚,另一个大棚。汗水从额角渗出,流过眼角,有些涩。手上的伤口在潮湿闷热的环境里,也开始发痒。我甚至能感觉到头顶那块膏药下的皮肤,正在进行着一场微型的抗议。我想,此刻的我,一定狼狈不堪。但这份狼狈,与那些在田间辛勤劳作的村民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们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他们的喜怒哀乐,才应该是我们工作的出发点和落脚点。

走出一个豇豆大棚,我遇到了一位正在给黄瓜掐须的老农。他叫阿不都热依木,花白的胡子修剪得很整齐,脸上刻满了岁月风霜的印记,但眼神却很清亮。他见我满头大汗,咧嘴一笑,露出几颗被烟草熏黄的牙齿,递给我一个刚刚从藤上摘下的黄瓜。那黄瓜,翠绿欲滴,顶花带刺,散发着诱人的清香。

“巴郎子(男孩),吃一个,解解渴。”他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说道。

我道了谢,接过黄瓜,在衣服上擦了擦,便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液瞬间溢满口腔,那股子鲜爽劲儿,仿佛能驱散所有的烦躁和疲惫。

“今年的黄瓜,长得比去年好。”阿不都热依木看着棚里的黄瓜,眼神里有掩饰不住的喜悦,“就是不知道,到时候卖得怎么样。”

我心中一动,这不正是陈书记让我们关注的问题吗?“大叔,您估计这一棵苗能产多少斤黄瓜?一公斤大概能卖多少钱?”

阿不都热依木沉吟了一下,掰着手指头给我算起来:“一棵苗,伺候得好,能产个十来斤吧。价钱嘛,说不准,行情好的时候,三四块,行情不好,一块多也有可能。去年乡里帮着联系了收购商,今年……还没信儿。”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这丝忧虑,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痛了我。是啊,我们数再多的苗,算再精的产量,如果最终的销售渠道不畅通,那一切不都成了纸上谈兵?艾日克贝西村的初夏,美则美矣,但在这片美丽的表象之下,涌动着的是村民们对未来的期盼与忐忑。

我告别了阿不都热依木,继续在田埂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远处,白杨树的叶子依旧在风中翻飞,像是在诉说着什么。麦田里的麦浪,也一波波地向我涌来,带着土地的芬芳。我想起陈书记那张因焦躁而扭曲的脸,想起那些在会议室里被踢来踢去的皮球,想起自己这一身的“补丁”。或许,我们这些驻村工作队,就像这田埂上的小草,微不足道,却也努力地想为这片土地做些什么。

这个五一,确实是个分水岭。它分开了过去一年的喧嚣与此刻的沉寂,也分开了理想中的蓝图与现实中的困境。艾日克贝西村的初夏,是带着些许忧愁的明媚。那些悬而未决的问题,像空气中飘浮的柳絮,看似轻盈,却能轻易钻进人的眼睛,让人感到不适。而我们,这些顶着各种名头的人,或许都只是这片土地上的匆匆过客,真正能留下的,是什么呢?

夕阳西下,给整个艾日克贝西村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炊烟袅袅升起,与天边的晚霞融为一体。村子里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几声狗吠,几声孩童的嬉闹,从远处传来。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往村委会走去。头上的伤口似乎不那么疼了,手上的划痕也停止了叫嚣。或许,这片土地自有其疗愈的力量。

回到办公室,陈书记还在那里对着一堆文件发愁。见我进来,他只是抬了抬眼皮,问道:“怎么样?数清楚了?”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书记,苗是数不完的,但问题,或许可以一个个解决。”

他愣了一下,随即又陷入了沉思。办公室里一时无言,只有窗外白杨树的叶子,还在不知疲倦地沙沙作响,像是为这个漫长而又普通的初夏之日,谱写着一支悠远而又复杂的牧歌。而我,一个浑身贴满膏药的“补丁人”,在这牧歌声中,竟也生出了一丝莫名的期待。期待着,明天的艾日克贝西,能少一些皮球,多一些担当;少一些空谈,多一些实干。期待着,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份辛劳,都能换回应有的甘甜。尽管,我知道这很难,就像我头上的伤,手上的痛,不会凭空消失一样。但,总得有人去做,不是吗?就像这初夏的白杨,无论风雨,总要努力向上生长,伸向那片属于自己的天空。艾日克贝西的初夏,或许正是这样一个孕育希望的季节,在看似的冷清与滞重之下,潜藏着破土而出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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