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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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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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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兴长歌》连载

第一百三十五章 灼风·哑语

六月底的风,终于失去了春日那点欲说还休的温柔,变得粗粝、滚烫,像一把抓起的戈壁沙砾,不由分说地扑在脸上。艾日克贝西村,这个在地图上需要用放大镜才能找到的墨点,就在这片无垠的燥热里,沉默着,忍耐着。村里那一百九十五座老大棚的维修与移交,是我们所有人心里共同的顽疾,一片绵延数里的巨大伤疤。

十个月了。整整十个月,这一百九十五座大棚的维修与交接,就像一个没人愿意接的烫手山芋,在艾日克贝西村和镇里之间,被小心翼翼,却又毫不留情地来回踢着。我们驻村工作队夹在中间,变成了那个总在捡球、擦球,却永远无法决定球该往哪儿踢的尴尬角色。每一次去镇里,我们都带着村民的期盼,回来时却只带回一车皮的官样文章和含糊其辞的“再研究研究”。每一次村里的会议,陈书记都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摁得滋滋作响,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里,是快要燃尽的耐心。

“皮球”,一个多么生动的词。它圆滑,没有棱角,谁都可以踢上一脚,又不会真正伤到自己。它在公文的旅途里弹跳,在电话线的两端穿梭,在一次次“情况复杂,需从长计议”的结论里,被高高挂起。这皮球,滚过了秋日的萧瑟,滚过了冬日的严寒,滚过了春日的萌动,如今,又滚进了这流火的六月。它身上,沾满了戈壁的尘土,沾满了我们这些干部的疲惫,也沾满了艾日克贝西村村民们,那越来越渺茫的希望。

直到镇里新来的陆常务,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他只是在一个寻常的下午,开着一辆不起眼的越野车,径直来到村委会。没有寒暄,没有客套,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轻轻放在那张被茶渍和烟灰烫出无数伤痕的会议桌上。

“陈书记,塔书记,”他微笑着,目光却精准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关于一百九十五座大棚的交接问题,我看了一下,其实早就解决了。”

空气在那一瞬间凝固了。窗外的蝉鸣和风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我们都盯着那份文件,像盯着一个凭空出现的幽灵。

那是一份交接确认书。白纸,黑字,清晰得令人心悸。交接日期,赫然写着:今年一月。而在文件的最下方,那两枚鲜红的印章,像两摊干涸的血迹,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一个是镇政府的公章,而另一个,是艾日克贝西村村民委员会的章子。旁边,是塔书记那我们再熟悉不过的签名,笔画拘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陈书记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困惑转为震惊,再从震惊转为一种铁青色的愤怒。他没有去看陆常务,而是死死地盯着坐在他身旁的塔书记。塔书记,此刻却像一个被抽走了脊梁的布偶,低着头,双手在膝盖上反复搓揉,目光始终不敢离开自己那双沾满泥土的鞋。

原来,这就是皮球的终点。它没有被踢进任何一方的球门,而是在我们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时候,被一只手悄悄地捡了起来,然后塞进了我们艾日克贝西村的怀里。

“一月?”陈书记的声音很低,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带着一股危险的平静,“我一月在乌鲁木齐陪老婆看病,休了半个月假。塔书记,你给我解释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陆常务适时地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局外人的、陈述事实的口吻说:“今年一月,镇里考虑到这个项目拖得太久,影响不好。就请塔书记到镇里开了个协调会。会上,大家本着解决问题的原则,友好协商,塔书记代表村里,签了这份交接协议。镇里也体谅村里的难处,当场就承诺,会在其他项目上给予倾斜,并且,对于塔书记本人的工作能力,镇里也是非常认可的,将来有机会,可以考虑调到镇里的事业单位工作。”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不重,却精准地敲在所有人的神经上。软磨硬泡,许以“前程”,趁着唱黑脸的陈书记不在,专挑唱红脸的老好人下手。多么漂亮的一套组合拳。镇里用一个虚无缥缈的“机会”,换来了一百九十五座大棚这个巨大包袱的彻底甩脱。他们甚至不需要承担任何维修费用,因为协议上白纸黑字写着“按现状交接”。而“现状”是什么?是钢筋锈蚀,是棚膜破损,是一片需要投入巨额资金才能起死回生的废墟。

会议室里死一样的寂静。我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我看着塔书记那微微佝偻的背影,那颗平日里总是在我们面前晃来晃去的、朴实的脑袋,此刻深深地埋了下去。我试图去理解他那一刻的心情。是面对镇领导时的胆怯?是对那个“调入镇里工作”的承诺的向往?或许,对于一个在村庄里熬了一辈子的农民干部来说,那是一个无法抗拒的诱惑,一束足以让她短暂失明的光。她或许以为,这只是签一个字,盖一个章,是领导交办的“任务”,却没想过,那红色的印泥落下的一瞬,他押上的是整个艾日克贝西村的未来,以及她自己后半生的安宁。

终于,陈书记爆发了。他猛地一拍桌子,那只厚实的、满是老茧的手掌,拍得茶杯和文件都跳了起来。他指着塔书记,不是那种官僚式的指责,而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痛心疾首的怒吼,那吼声里,甚至带着一丝绝望的哭腔:

“塔书记!你脑子勺掉了吗?!”

这句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质问,粗俗,却又无比精准地击中了问题的核心。它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的伪装和沉默。

“你看看!你睁开眼睛看看那些大棚!一堆破烂!镇里踢了快一年的皮球,为什么?因为他们知道那就是个无底洞!你倒好,人家给你画个饼,你就连锅都替人家端过来了?你这一签字,你知不知道意味着什么?”

陈书记激动得满脸通红,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像盘虬的树根。

“意味着从今年起,这一百九十五座大棚的维修,资产管理,所有的责任,所有的钱,都是我们村自己的事了!镇里干干净净,摘得一干二净!后边要是上级追查国有资产流失,追查项目烂尾,第一个追的就是你!你跑得掉吗?你以为你签的是你的名字,你盖的是村委会的章子?你盖下去的,是咱们艾日克贝西村所有人的命!”

他的声音在小小的会议室里回荡,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塔书记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发出一种类似呜咽的、破碎的音节。

那一刻,我心里的愤怒,忽然被一种巨大的悲哀所取代。我看着暴怒的陈书记,看着崩溃的塔书记,看着一旁始终保持着得体微笑的陆常务,我觉得眼前的一切,荒诞得像一出精心编排的戏剧。而我们,都是被命运捆绑在舞台上的演员,念着不由自主的台词。

悲剧的根源,或许不在于塔书记那一瞬间的软弱和贪念。而在于,那个小小的、红色的印章,在权力的天平上,竟然可以如此轻易地被一个虚幻的承诺所撬动。它本该是责任的象征,是村庄信用的基石,却在一次不对等的“友好协商”中,变成了一纸卖身契。那印泥的红,不再是庄严的宣告,而成了屈辱的烙印。

就在这剑拔弩张、几乎要撕裂一切的时刻,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工作群里的消息,来自自治区政法委机关。内容简短,却像一盆冰水,从我的头顶浇到脚底。

“【工作提醒】自开展八项规定专项学习以来,各地报送查获的案件较多,我委驻村工作队不可参与由地区、县、乡、村为主导的任何工程项目,请各位同志严守工作纪律。”

我把手机屏幕摁灭,放回口袋,指尖却是一片冰凉。

“不可参与”。多么精准、冷漠而又充满了自我保护智慧的四个字。它像一道无形的墙,瞬间把我们和眼前这场风暴隔离开来。我们是“驻村工作队”,我们的任务是“帮扶”,但在这最需要我们拿出办法、承担责任的时刻,一条纪律,就划清了所有的界限。我们不能介入工程,不能干预决策,我们只能是观察者,是记录者,是这场悲剧最无奈的见证人。

窗外,六月的太阳依旧毒辣。那一百九十五座大棚的骨架,在扭曲的热浪里,看上去愈发像一个巨大的、充满了反讽意味的问号,矗立在艾日克贝西村的土地上。

会议不欢而散。陆常务礼貌地告辞,他的任务完成了,越野车扬起一阵尘土,迅速消失在路的尽头,仿佛从未出现过。陈书记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雾从门缝里溢出来,带着一股呛人的苦涩。塔书记,则像一个失了魂的人,独自一人,脚步踉跄地走向了村口那片大棚。

我跟了过去,远远地站着。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那枚印章。它现在,应该正静静地躺在村委会那个上了锁的抽屉里。也许,它的表面,已经落上了一层薄薄的尘埃,和戈壁滩上所有的尘埃一样,沉默,而又沉重。那尘埃里,有塔书记一个人的懊悔,有陈书记的怒火,有整个艾日克贝西村的茫然,有我们这些旁观者的无力,还有那一百九十五座大棚,在风中永恒的、寂寞的呜咽。

而明天,太阳照常升起。这片土地上的故事,还会继续。只是我们都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被永远地改变了。就像那份签了字的协议,那枚盖了章的印记,它上面的尘埃,也许可以被吹去,但那浸入纸张纤维的红色,却再也无法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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