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我们这些从钢筋水泥的丛林里被“移植”到艾日克贝西村的干部而言,灵魂深处最根深蒂固的恐惧,并非来自卷宗的繁琐,也不是源于语言的隔阂,而是一种更原始、更纯粹的畏惧——对体力劳动的畏惧。它潜伏在每一个细胞里,在我们敲击键盘、草拟文件时安然沉睡,却会在“搬砖”“扫地”“割麦子”这些词语被提及的瞬间,如受惊的兽,猛然惊醒,让整个身体的肌肉群都发出无声的哀鸣。
我们并非全然的娇气。我们也能熬夜写材料,能为了一个方案跑断腿,能在一场又一场的会议中将喉咙说到嘶哑。但这些消耗,是精神上的,是脑力层面的,我们的身体,早已在恒温的办公室里被驯化成一种精密的、适应久坐的仪器。而体力劳动,它要求的是另一套截然不同的语言,一种用汗水、酸痛和尘土写就的语言。我们,早已是这门语言的文盲。
艾日克贝西村,在时代的洪流中,并非一座孤岛。现代化的触角早已温柔地抚摸过这片土地。搬砖有轰鸣的大铲车,如钢铁巨兽般轻易举起我们望而生畏的重量;给麦苗打药,有嗡嗡作响的无人机,在碧绿的田野上空掠过,洒下科技的甘霖;金色的麦浪翻滚时,收割机便是驰骋的战车,一天就能吞吐下我们用镰刀需要耗费一个夏季的收成。
然而,我们的陈书记,他把体力劳动,当成了一柄戒尺,一把锤子,一种淬炼队伍的独特法门。每当他觉得我们这支“工作队”的思想出现了他所认为的“涣散”——比如,某项工作推进得不那么雷厉风行,或者我们在村里走动时,步履显得过于悠闲——他那柄无形的锤子,便会重重地敲下。
于是,费用征收工作的不顺,便成了这次淬炼的导火索。
那个清晨,派工会议室的空气一如既往地凝滞。我们这些睡眼惺忪的“城里人”,像一排等待审判的秧苗,静静地坐着。陈书记标志性的咆哮,如期而至,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深水炸弹。
“你们怎么干工作的?啊?自己去田间地头看看!杂草长得都比苗子高了!要是马书记要来村里,我们这个‘标杆村’,就建成这个样子?让他看我们的杂草吗?”他的声音在不大的会议室里回荡,撞在墙壁上,又反弹回来,钻进我们每一个人的耳朵里。他的手指,在空中劈斩着,仿佛能削掉那些虚空中生长的杂草。“都下去!工作队、乡下派干部、村干部,还有,把村里的党员都叫上!全部下去拔草!给我用两个星期的时间,把全村的田间地头,每一根杂草,都给我拔干净!”
没有商量的余地。他的话,就是命令,是军令状,是已经拉满弓的箭。
一场轰轰烈烈的“拔草运动”,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我们最先被分配的任务,是整治村子的“振兴路”。这条路全长两公里,是村子的脸面。路两旁,砌着整齐的花圃,本应是姹紫嫣红的风景线。但此刻,它们更像是一场植物的内战现场,各种形态各异的杂草,以一种蛮横的、不讲道理的生命力,将那些精心栽种的花卉挤压得奄奄一息。
我们一人分了二百米。二百米,一个在城市里不过是几分钟步行距离的数字,此刻却像一条没有尽头的绿色长河。我戴上手套,蹲下身,开始了这场漫长而艰巨的搏斗。
太阳是这场战役中最凶猛的敌人。它悬在头顶,像一只巨大的、燃烧的瞳孔,无情地炙烤着我的后颈。汗水很快浸透了我的衬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像一层潮湿的膜。我的腰,那个早已习惯了人体工学椅的腰,在反复的弯曲与直立之间,迅速地发出了抗议。它先是酸,然后是麻,最后变成一种僵硬的、仿佛生了锈的钝痛。
杂草是真的多。它们盘根错节,根系深植于泥土之中,仿佛长着无数只微小的、坚韧的爪子,死死地抓着大地。有的草,叶片边缘带着细密的锯齿,一不小心就划破了手套;有的草,贴地而生,像一张绿色的网,你必须用指甲一点点地把它们从泥土里抠出来。对于我这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城里人来说,最大的难题还不是劳累,而是分辨。
我的眼前,是一片混沌的绿色。到底哪些是需要被拔除的“恶”,哪些又是应该被保留的“善”?我茫然了。那些开着细碎黄花的,是野花还是杂草?那些叶片肥厚的,是多肉植物还是某种顽固的入侵者?我的植物学知识,贫乏得只剩下“草”和“花”这两个最模糊的概念。
在绝望之中,我的小聪明开始发动。我试图寻找一种规律,一种可以指导我行动的“方法论”。经过一番试验,我欣喜地发现了一个“真理”:那些一拔就动,根系很浅,能被我轻易连根拔起的,一定是生命力脆弱的杂草;而那些任我如何用力,都纹丝不动,仿佛与地球的内核连在一起的,那必定是村委会精心栽种的、根基深厚的花草。
这个发现让我如获至宝。我为自己的智慧感到一阵窃喜,仿佛一个破解了复杂密码的黑客。于是,我不再纠结于形态的辨认,只专注于力度的感知。我的手,成了一台精密的传感器。拔得动的,扔掉;拔不动的,留下。效率,瞬间高了起来。一丛丛绿色的“敌人”,在我这套“理论”的指导下,纷纷倒下,堆积在我身后的路边,形成了一座小小的、青翠的坟冢。
一个上午的忙碌,就在这种自我满足的机械劳作中过去了。眼看我负责的二百米路段即将被“肃清”,我直起酸痛的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中充满了某种荒谬的成就感。
就在这时,一阵“嘀嘀”的喇叭声由远及近。库尔班大叔骑着他那辆标志性的电动三轮车,悠悠地从我身边经过。他那张被风沙和阳光雕刻出的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每一道皱纹里,都仿佛藏着艾日克贝西村的年轮。
他停下了车,目光落在了我脚边那堆被拔起来的“杂草”上。突然,他的眼睛瞪大了,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他猛地一拍大腿,那声音清脆而响亮。然后,他对着我,用一种我完全无法理解的、混杂着痛心、惊讶和惋惜的语气,大声地叫了起来:“恰马古!恰马古!”
我愣住了。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那两个音节,从他饱经风霜的喉咙里滚出来,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恰马古”?这是什么意思?是夸我干得好?还是在说别的什么?
我看着他焦急而夸张的表情,看着他不断指着地上那堆“杂草”的手,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出于一种礼貌,也或许是一种模仿的本能,我冲着他,也傻傻地回了一句:“恰马古?恰马古!”
于是,在这条尘土飞扬的振兴路上,出现了一幅极其荒诞的画面。一个维吾尔族老乡,和一个汉族干部,一个骑在三轮车上,痛心疾首,一个站在花圃边,满脸茫然,我们俩就这么“恰马古”来,“恰马古”去,像两只说着不同星球语言的鸟,进行着一场热情而无效的交流。他的声音越来越响,情绪越来越激动,而我,只能用更加无辜的“恰马古”来回应。
这场鸡同鸭讲的对话,直到闻声而来的村干部出现,才终于得以终结。
村干部听完库尔班大叔夹杂着手势的、一连串急促的维吾尔语后,转过头来看着我,脸上的表情,是一种想笑又不敢笑,哭笑不得的古怪神情。
“哥,”他艰难地开口,“库尔班大叔说,你把‘恰马古’全给拔了。”
“恰马古?”我依旧困惑,“那是什么?”
“就是这个。”村干部从我拔掉的那堆“杂草”里,捡起一株。它有着深绿色的、类似萝卜缨子的叶片,下面连着一个圆滚滚的小脑袋,还带着新鲜的泥土气息。“这个,就是‘恰马古’,我们维吾尔族的一种蔬菜,有点像内地的芜菁或者小萝卜。在我们这里,这可是好东西,营养很丰富,很多人都说它跟人参一样大补呢!”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仿佛被陈书记的咆哮又给震了一次。我呆呆地看着村干部手里的那株植物,再看看我脚下那一大堆即将被当成垃圾处理掉的“恰马古”……原来,我凭借着自己那点可怜的“小聪明”和“逻辑”,忙活了一上午,拔掉的不是杂草,而是当地人眼中的“宝贝人参”。
库尔班大叔见我终于明白了,脸上的表情从激动变成了深深的惋惜。他走过来,蹲下身,心疼地从那堆“尸体”里捡拾着那些还算完整的“恰马古”,擦去上面的泥土,嘴里还在不停地念叨着,那声音,像是在为这些无辜丧命的生灵唱一首挽歌。
我站在那里,脸颊滚烫,比头顶的太阳还要灼人。那一刻,我感受到的,早已不是体力劳动带来的疲惫,而是一种更深刻的、直抵灵魂的羞愧。我以为我在“工作”,在“执行命令”,在用我的智慧去解决问题。可实际上,我只是一个闯入了别人果园的、无知的破坏者。我用我那套自以为是的、城市化的逻辑,粗暴地践踏了这片土地上最朴素的、最生动的知识。
我所谓的“拔得动的”和“拔不动的”二分法,是多么的傲慢和可笑。在这片土地上,生命的价值,并不能用根系的深浅来衡量。那柔弱的、一拔就起的“恰马古”,恰恰是人们精心播种、期待收获的希望;而那些我所保留的、根深蒂固的“花草”,或许在当地人的眼中,才是真正无用的东西。
我们这些城里来的干部,总是习惯于站在一个宏大的视角,去规划一个村庄的“振兴”,去设计一条道路的“美丽”。我们谈论产业,谈论数据,谈论“标杆”。但我们却常常忽略了,构成这一切的,是像“恰马古”这样具体而微小的生命,是像库尔班大叔这样对一株蔬菜怀有深厚情感的人。我们的规划,如果没有建立在对这些细节的尊重和理解之上,那便只是悬浮在空中的楼阁,一阵风就能吹散。
那天下午,我没有再用我那套愚蠢的“理论”。我跟在库尔班大叔的身后,他指着一株,我便拔掉一株。他告诉我,这种开紫色小花的叫“兰花草”,是好东西;那种叶子上有白点的,会跟庄稼抢水,必须除掉。我的腰依旧酸痛,汗水依旧在流,但我的内心,却前所未有地平静和谦卑。
我拔的不再是“杂草”,而是“无用之物”;我保留的也不再是“花卉”,而是“有用之生灵”。我开始尝试用这片土地的语言,去与它对话。
从那以后,在艾日克贝西村,我依然会害怕陈书记突如其来的体力劳动任务。但那份恐惧之中,似乎又多了一丝别样的东西。那是一种敬畏。因为我知道,每一次弯下腰,每一次让双手沾满泥土,都可能是一次新的“恰马古”事件的开始。
而每一次这样的“事件”,都会将我从那个自以为是的、悬浮的“干部”身份中,狠狠地拽下来,让我重新认识到,在这片广袤而深沉的土地面前,我,永远只是一个需要学习的学生。
恰马古,恰马古。这两个音节,从此像种子一样,种在了我的记忆里。它时常在我耳边回响,提醒着我,在这片土地上,真正的智慧,不在办公室里,不在文件里,而在那些拔得动,或拔不动的植物里,在那些我们听不懂,却必须努力去听懂的声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