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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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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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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兴长歌》连载

第一百一十二章 春晓·雉鸡声声

那声音,总是突兀地闯入,像一块粗粝的石头投入寂静的深潭。嘎——嘎——。不是鸟鸣,那过于圆润平滑;也不是鸡啼,那带着人间烟火的驯服。这是雉鸡的叫声,带着野性的棱角,金属的质感,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警惕与孤独。在艾日克贝西村,这声音是时间的刻度,是晨昏的信使,是镶嵌在日常肌理中,一块粗糙却又奇异地闪着微光的宝石。

黎明,总是在一片混沌的青灰色中悄然孕育。天空还是深邃的蓝紫色,星子像不舍离去的泪珠,稀疏地挂着。村庄沉睡着,连狗都蜷缩在温暖的角落,只偶尔发出一两声含混的梦呓。空气清冽,带着露水和泥土混合的微腥,还有远处雪山渗透下来的寒意。世界仿佛被浸泡在一种巨大的、无声的寂静里,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就在这寂静即将凝固的某个瞬间,那声音来了。嘎——嘎——!它不是从村子里发出的,而是来自村庄边缘,那些覆盖着低矮灌木和野草的山坡,或是更远处那片隐约的白杨林。第一声,往往带着试探,短促而尖锐,像划破丝绸的裂帛声。它瞬间撕裂了黎明的薄纱,将一种野性的活力注入这片沉睡的土地。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带着更足的底气,拉得更长,更像是宣告,一种对领地的确认,对沉寂的挑战。嘎——嘎——嘎——!这声音并不悦耳,甚至有些刺耳,但它有一种奇异的力量,能唤醒沉睡的感官。你会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想象那只拥有华丽羽毛的生灵,正昂首挺胸,在晨光熹微中抖动着翎羽,用它那略显沙哑的嗓子,向整个世界宣告它的存在。

这声音,是艾日克贝西村清晨的序曲。它比第一缕阳光更早抵达,比第一声狗吠更具穿透力。当那“嘎嘎”声在田间回荡,带着清晨特有的湿润和微凉,村庄便开始有了细微的骚动。某扇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股淡淡的炊烟,像一条灰色的围巾,开始缠绕在某家的屋顶。远处传来隐约的牛铃声,叮叮当当,清脆而有节奏,像是为雉鸡的啼鸣伴奏。

我曾无数次在这样的清晨醒来,不是被闹钟,而是被这野性的呼唤。躺在温暖的土炕上,透过糊着麻纸的窗棂,看天光一点点亮起来,从青灰到鱼肚白,再到淡淡的、羞涩的粉红。那雉鸡的叫声,就在这光影的变幻中,时远时近,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仿佛是黎明本身在呼吸。它不属于村庄,却又与村庄的苏醒息息相关。它提醒着人们,在这片看似宁静的土地上,始终存在着一种不被驯服的生命力,一种原始的、蓬勃的脉动。

渐渐地,村庄醒来了。男人吆喝着牲口走向田野,女人在院子里筛洗着什么,孩子们的嬉闹声开始零星响起。空气中弥漫开新馕的香,混合着牲口粪便和干草垛的气息。阳光终于越过山脊,金黄色的光芒慷慨地洒下来,给土墙、树木、河流,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此刻,雉鸡的叫声似乎也变得柔和了一些,不再那么突兀,而是融入了这幅生机勃勃的晨景之中,成为背景里一道独特的音符。它不再是唯一的宣告者,而是加入了这场由光、影、声、味共同谱写的晨曲。

当白昼的喧嚣渐渐沉淀,夕阳将最后的余晖涂抹在西边的天际,艾日克贝西村便开始准备迎接夜晚的降临。那是一种缓慢的、仪式般的沉寂过程。光线一寸寸地退去,像潮水般温柔地覆盖了山峦、田野和村庄。天空的颜色,从绚烂的金黄、橘红,逐渐过渡到柔和的玫瑰紫、靛蓝,最终沉入一片深邃的墨色。

晚归的牛羊踏着暮色,蹄声 倦而安稳。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升起袅袅的炊烟,带着晚饭的香气,在微凉的空气中弥漫、扩散。昏黄的灯火,从一个个窗户里透出来,像散落在夜幕上的温暖星辰。白天的劳作被收拢,疲惫的身心在炉火旁、在饭桌前,得到安放和休憩。低语声,碗筷碰撞声,偶尔传来的婴儿啼哭声,交织成一曲属于夜晚的、安详的歌谣。

风,在夜晚变得格外清晰。它穿过白杨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低语;它掠过屋檐,带着轻微的呜咽,仿佛在诉说着什么古老的故事。远处的河水,在夜色中流淌,声音也似乎变得更加低沉、厚重。万籁俱寂,但又不是全然的死寂,而是一种充满了细微声响的、富有层次感的宁静。

就在这宁静即将抵达最深处时,那声音,有时会再次响起。嘎——嘎——。夜晚的雉鸡叫声,与清晨的截然不同。它失去了白昼的张扬和宣告,变得更加孤单、突兀,甚至带上了一丝诡异。在浓稠的夜色里,这声音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它不再是唤醒,更像是一声质问,一个闯入者,打破了夜的和谐。

你会猛地一惊,从昏昏欲睡中抬起头,侧耳倾听。那声音在空旷的夜里传得格外遥远,带着回声,在麦田间飘荡。嘎——嘎——。它像是在寻找着什么,又像是在警惕着什么。是迷失了方向?还是在回应着某种只有它才能感知的夜的讯息?黑暗放大了想象,你会不由自主地猜测那只雉鸡的处境,它是否正独自站在冰冷的岩石上,警惕地环顾四周,感受着夜的神秘与威胁?

有时,这夜半的啼鸣会勾起人心底深处一丝莫名的愁绪。在这广袤的天地间,在这沉沉的夜幕下,人类的村庄是如此渺小,温暖的灯火也只能照亮有限的方寸之地。而那雉鸡,代表着更广阔、更原始、更不可知的世界,它就在近旁,用它那粗粝的声音提醒着你,野性从未远去,孤独是生命的底色。

但更多的时候,这声音最终还是会消融在夜色里。或许是被风声盖过,或许是被更深的寂静吞没。村庄继续它的安眠,炉火渐渐熄灭,灯光一盏盏暗去。只有天上的星子,在无垠的墨蓝天幕上,静静地闪烁着清冷的光芒,如同亘古不变的眼睛,俯瞰着这片土地上的生息、晨昏,以及那偶尔划破寂静的,野性的雉鸡叫声。

艾日克贝西村的春日,就在这“嘎嘎”声中,完成了它们的交替与轮回。这声音,是粗糙的诗行,是自然的注脚,它不优美,却足够真实。它连接着村庄与荒野,驯服与野性,日常与永恒。它像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我的思绪,在艾日克贝西的晨光与暮色里,反复穿行,感受着那份独特的、混杂着泥土芬芳与野性呼唤的,生命体验。每一次听到,心中都会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涟漪,那是对自然的敬畏,对生命的感叹,也是对这片土地,最深沉的眷恋。嘎——嘎——,它还在响着,在记忆里,在风中,在艾日克贝西村每一个日升月落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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