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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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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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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兴长歌》连载

第一百二十九章 馈赠·力量

六一,阳光慷慨地将光芒洒向艾日克贝西村。光,在这里不是流体,而是某种更具质感的存在,像无数根纤细的金针,穿透稀薄的空气,刺绣着白杨树的嫩叶、土坯墙的裂纹,以及孩子们被晒成蜜色的脸庞。

艾日克贝西村,可此刻,杏花早已凋谢,枝头挂着的是青涩的、毛茸茸的果实,像一个个紧握的拳头,积蓄着整个夏天的力量。村庄的生命力,似乎都凝聚到了今天,凝聚到了村委会对面那座平日里略显空旷的大礼堂。

礼堂的红色铁门被敞开着,像一个真诚的拥抱。孩子们是今天当然的主角。他们穿着自己最体面、最干净的衣裳——有些女孩的裙边甚至能看出是母亲连夜重新缝过的,针脚细密,带着一种朴素的庄重。他们被老师们约束着,排着歪歪扭扭却努力站直的队伍,像一排排等着被阳光检阅的向日葵。他们的眼睛,是这片干旱土地上最湿润的湖泊,清澈、深邃,倒映着礼堂里那几扇明亮的窗户,也倒映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羞怯与渴望的光。

我,也夹在他们中间。我的心绪,像村口那条时而干涸时而奔涌的水渠,被一种复杂的情感冲刷着。我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喀什河南商会,一个响亮的名字,将像一阵满载着水汽的季风,吹拂我们这个村庄。

几辆大巴车扬着尘土,停在了礼堂前的空地上。车门打开,走下来几位风尘仆仆的客人。他们穿着熨帖的衬衫,与我们村民们宽松随性的民族服饰形成了有趣的对照。他们脸上带着些许旅途的疲惫,但眼神却很亮,那是一种属于实干者的、温和而坚定的光芒。他们是“河南商会”的企业家,是今天这场盛大馈赠的使者。

我看见他们指挥着人,从货车上搬下一个又一个印着标识的纸箱。那些箱子,在孩子们眼中,无疑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神秘宝盒。空气中,孩子们的呼吸声变得细微而急促,那是一种极力压抑的兴奋。有几个胆大的男孩,伸长了脖子,试图从纸箱的缝隙里窥探秘密,却被同伴用手肘轻轻碰了一下,又迅速缩了回去,脸上泛起红晕。

仪式在祖力皮耶的欢迎词中开始。他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乡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坎儿井里一桶一桶打捞上来的,质朴,沉甸甸。接着,商会的会长,一位面容儒雅的人,站到了简陋的主席台前。他说,他们也是背井离乡的人,深知在外打拼的不易,也更懂得故乡与孩子的意义。他说,喀什是他们的第二故乡,这里的孩子,也就是他们的孩子。他的话语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坚实,温暖,熨帖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

然后,轮到代表老师发言。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尊敬的喀什河南商会的各位朋友,亲爱的乡亲们,还有我最可爱的孩子们,”她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下来,“今天,站在这里,我的心情无法用一个简单的‘感谢’来概括。当这些崭新的书包、文具、衣物,来到我们这个村庄时,我知道,这不仅仅是物质的传递。”

她停顿了一下,看着孩子们。看到一个叫阿依古丽的小女孩,她总是把辫子梳得一丝不苟,此刻,她正用小手捂着嘴,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怕心里的惊喜会跳出来。

“这是一种‘看见’。”她接着说,“在遥远的地方,有一群人,他们看见了你们。他们看见了你们背着旧书包走在风中的身影,看见了你们对知识的渴望,看见了你们眼睛里那片纯净的星空。这种‘看见’,本身就是一种最珍贵的礼物。它告诉我们,我们并不孤单。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虽然偏远,却被一根看不见的、名为‘爱’的丝线,与更广阔的世界紧密地连接在一起。”

“一个新书包,它装下的,不只是课本和铅笔。它将装下一个孩子一整个学期的梦想和期待。一本新笔记本,它等待被填满的,不只是汉字和算式,更是一个孩子对世界最初的思考和描绘。一件新衣服,它温暖的,不只是小小的身体,更是一颗需要被呵护的、敏感而骄傲的心。”

她的目光落在商会那几位代表的脸上,他们正专注地聆听着,眼神里有动容,有理解。我忽然觉得,此刻,我们之间没有捐赠者与被捐赠者的分别。我们都是被同一种情感感召的人,是共同守护一株株幼苗的园丁。

“所以,我请求我的孩子们,”她转向他们,提高了声量,“当你们背上新书包,穿上新衣服,打开新文具盒的时候,请你们记住。记住这份来自远方的善意。但记住,不是为了将来去报答某一个人,而是为了将这份善意,像一颗蒲公英的种子,播撒在你们心底。让它生根、发芽,长成一棵善良、正直、有力量的大树。将来,当你们有能力的时候,也请伸出你们的手,去帮助那些需要被‘看见’的人。这,才是对今天这份礼物,最好的回答。”

台下响起了一阵掌声,不是那种礼节性的、稀稀拉拉的掌声,而是发自内心的,混杂着村民们粗粝的手掌和孩子们稚嫩的小手拍击出的、热烈而真诚的声响。

接下来,是孩子们最期待的时刻。箱子被一一打开。那瞬间,我仿佛听到了色彩迸裂的声音。红的、蓝的、绿的、粉的书包,像一群刚睡醒的蝴蝶,从纸箱里振翅飞出。文具盒上印着孩子们喜欢的卡通人物,铅笔被削得尖尖的,散发着木头和石墨混合的清香。还有那些叠得整整齐齐的运动服,鲜亮的颜色,是这片土地上最耀眼的风景。

孩子们排着队,一个一个上前。他们的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当一个崭新的书包被交到他们手上时,他们会先用手指轻轻地、试探性地触摸一下,然后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那不是一个书包,而是整个世界的温柔。他们的脸上,绽放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彩,那是一种被珍视、被满足的幸福,纯粹得让人心疼。

我看到平日里最调皮的男孩艾力,他得到一个蓝色的、印着足球的文具盒,艾力很高兴。他没有立刻打开,而是把它贴在自己的脸颊上,闭上眼睛,嘴角咧开一个大大的弧度,那一刻,他脸上的灰尘似乎都变成了金粉。

而最让我动容的,是捐赠仪式的最后一个环节——孩子们的表演。

这并非事先安排好的、用来“答谢”的节目。这是孩子们自发的、想要献给客人们的礼物。没有华丽的舞台,没有专业的音响,只有礼堂中央空出的一块地,和一台小小的、音质有些失真的录音机。

音乐响起,是那首我们都熟悉的音乐。一群五六岁的小不点,穿着幼儿园发的统一小马甲,在一位年轻女老师的带领下,笨拙地跳起了舞。他们的动作并不整齐,有的快了半拍,有的慢了半拍,有的甚至直接同手同脚,惹得台下的村民们哈哈大笑。但没有一个孩子停下来,他们的小脸涨得通红,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神却无比认真。他们在用自己最纯朴、最笨拙的方式,表达着最盛大的感谢。

紧接着,是高年级的几个女孩。她们换上了绚丽的艾德莱斯绸裙,随着一阵急促而欢快的手鼓声,跳起了地道的维吾尔族舞。她们的舞姿,不像城里舞蹈班训练出来的那样标准,却充满了生命最原始的野性与张力。裙摆飞旋,像一朵朵盛开在风中的石榴花。她们的每一个眼神,每一次扭头,每一次旋转,都仿佛在讲述着这片土地的故事——关于阳光,关于沙土,关于杏花,也关于坚韧不拔的希望。

那一刻,我看到商会的几位客人,他们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眼眶泛起了红色。那位儒雅的会长,悄悄地侧过头,用手背擦了一下眼角。我想,他们一定也被震撼了。他们带来的,是物质的馈赠;而他们收获的,是精神的回响。这群生活在高原深处的孩子,用他们的歌声和舞蹈,告诉了所有人:我们的生活或许贫瘠,但我们的灵魂,丰盈如歌。

演出结束时,整个礼堂都沸腾了。掌声经久不息。孩子们气喘吁吁地鞠躬,脸上挂着汗水和笑容,那笑容,比正午的阳光还要灿烂。

捐赠仪式结束了。客人们要离开了。孩子们自发地站成两排,夹道欢送。他们不再羞怯,大声地喊着:“谢谢叔叔!谢谢阿姨!再见!”

我看见那个叫阿依古丽的小女孩,她跑上前,将一小束从路边采来的、不知名的野花,塞到了那位商会会长的手里。那花朵很小,在男人宽大的手掌里,显得格外纤弱,却又带着一种执拗的美丽。会长愣了一下,然后蹲下身,郑重地接过了那束花,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车队缓缓驶离,扬起的尘土,在夕阳的余晖中,被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色。孩子们还站在原地,挥着手,直到车影消失在路的尽头。

傍晚,村庄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炊烟袅袅,与天边的晚霞融为一体。我看到孩子们三三两两地走着,几乎每个人都背着那个崭新的书包。书包在他们小小的身躯上,显得有些大,却也让他们小小的身板,挺得更直了。

那不仅仅是一个行囊,那是一双翅膀的雏形。

我回到我那间简陋的宿舍,推开窗。夜空,深邃如海,星星,一颗一颗地亮了起来,那么近,那么亮,仿佛伸手可及。我想起今天孩子们表演时的眼神,想起他们紧抱书包时脸上的光,想起那飞旋的艾德莱斯绸裙。

我知道,今天发生的一切,都会像一颗最亮的星,镶嵌在艾日克贝西村的记忆里。它会照亮孩子们前行的路,会在他们感到疲惫和迷惘时,给予他们温暖和力量。

这片土地,曾见证了太多的风沙与贫瘠。但今天,我分明看到,有一种更强大的力量,正在这里生长。它由无数微小的善意汇聚而成,由无数颗真诚的心灵浇灌而成。它无声无息,却足以穿透顽石,让最荒芜的角落,也开出杏花,开出希望。

我打开笔记本电脑,拧亮台灯。灯光下,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些孩子们,他们背着新的行囊,正走在缀满星光的路上,走向一个可以被任意书写的、充满无限可能的远方。而我,只想用我这笨拙的键盘,为他们记下这束光,这束由爱绣成的、永不磨灭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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