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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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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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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兴长歌》连载

第一百二十四章 尘途·烛光

车轮卷起的尘土,带着戈壁滩特有的干燥与微腥,在我身后悠悠扬扬地散开,如同久远记忆的帷幕,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揭起。艾日克贝西村,我又回来了。这名字在唇齿间滚动,像一枚温润的玉,也像一粒粗粝的沙。记忆中的喧嚣,孩童的奔跑声,羊群咩咩的合唱,以及发展中心那永不停歇的琐碎人语,此刻,都像是被巨大的吸音棉吞噬了。静,出奇的静。静得让人心慌,仿佛整个村庄都屏住了呼吸,在等待一个未知的宣判。

阳光依旧是那般慷慨,甚至有些过分热情,将泥土小径晒得泛白,把屋顶的瓦片烤得发烫。可这炽热,却未能驱散笼罩在村庄上空的某种难以名状的沉寂。

推开发展中心虚掩的门,一股熟悉的、混杂着纸张、墨水和些微汗气的味道扑面而来。小冯,那个憨厚腼腆的小伙子,正埋首于一堆如山高的报表之间。他眼睛专注地盯着表格上的数字,手中的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像一只勤勉的春蚕在啃食桑叶。这声音,在这极致的安静中,竟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刺耳。

“小冯。”我轻轻唤了一声。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先是茫然,随即闪过一丝惊喜,又迅速被一种复杂的情绪所替代。“啊,回来了!”他站起身,有些手足无措地搓着手,“快,快请坐。”他指了指旁边那张唯一空着的、堆着几本书的旧木椅。

我环顾四周,办公室里除了他,再无旁人。那些曾经被小米精心打理过的各种计划表、宣传画,依旧是小米那手漂亮的体字,只是颜色似乎也黯淡了些。

“就你一个人?小米呢?”我终于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许久的问题。这安静,实在太不寻常了,太不“小米”了。

小冯脸上的那点光彩,瞬间熄灭了。他低下头,声音也变得沉闷起来,像被一块湿布捂住:“米……米姐她……她心脏出问题了。”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最终只是简单地陈述,“上周,她妈妈来,把她接回去了,住院治疗。”

心脏?我心头猛地一沉,像被重锤击中。小米,那个像永动机一样不知疲倦的丫头,那个总是把“没事儿,我扛得住”挂在嘴边的丫头,她的心脏,怎么会出问题?

小冯似乎看出了我的错愕与不信,他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力和惋惜:“其实,米姐的心脏,去年十月以后就不太对劲了。她……她一个月里,瘦了三十斤。”

去年十月,那正是村里秋收最忙的时候,也是发展中心年终考核的关键期。我记得那段时间,每次和小米说话,她声音里都透着一股极致的疲惫,却又强撑着兴奋,汇报着一项项进展。我劝她多休息,她总是笑着说:“没事儿,忙过这阵就好了,年轻人,火力旺!”

“医生早就建议她住院治疗了。”小冯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几分沙哑,“可她总是说,工作放不下,自己能坚持,再挺挺就好了。谁知道……唉,硬生生扛到了今年五月,终于还是……倒下了。”

我默然。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小米的身影。那是个身形娇小,却蕴藏着巨大能量的女孩子。她来艾日克贝西村,像一粒被风吹来的种子,义无反顾地扎根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她不像有些来基层的年轻干部那样,带着高高在上的心态,或者仅仅是完成任务的敷衍。她是真的热爱,真的投入。她会为了一个脱贫户的养殖项目,顶着烈日去考察市场;她会为了给村里的手工艺品打开销路,熬夜设计包装、撰写文案,对着电脑屏幕一遍遍修改到天明;她甚至会挽起袖子,和村民一起下地干活,那双本该纤细的手指,常常被农具磨出水泡,被树枝划破血痕。

“浑身是伤”,小冯用这个词来形容她,一点也不夸张。我记得去年我第一次休假回来,她正一瘸一拐地从村委会出来,膝盖上裹着厚厚的纱布。问她怎么了,她满不在乎地笑笑:“嗨,前两天骑电动车去看一个孤寡老人,路滑,不小心摔了一跤,小事儿!”那笑容,明朗得像艾日克贝西的阳光,却也刺眼得让人心疼。她总说女孩子家怎么了,女孩子也能顶半边天。她的“闯劲”,像一团火,燃烧着自己,也试图点亮这片沉寂的土地。

可这团火,终究是烧得太旺,太急了。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几棵孤独的核桃树,倔强地伸展着枝干,试图抓住每一缕过路的风。艾日克贝西,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一种原始的、粗犷的诗意。小米,她是被这种诗意吸引来的吗?还是,她想用自己的青春,为这首苍凉的诗,谱写出新的、充满希望的乐章?

小冯也走了过来,与我并肩而立。他递给我一杯水,水温刚刚好。

“米姐她……其实很喜欢这里的。”小冯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她说,这里的星空格外干净,能看到银河。她说,这里的人虽然穷,但淳朴善良。她还说,她想看到艾日克贝西富起来的样子,想看到孩子们都能上大学,想看到老人们都能安享晚年。”

这些话,小米也曾对我说过。她的眼睛里,总是闪烁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光芒。那种光芒,在如今这个浮躁的时代,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又如此弥足珍贵。我曾半开玩笑地问她,把自己搞得这么辛苦,图什么?她当时愣了一下,然后认真地看着我说:“图一个心安,图一个……或许能改变点什么的可能。”

改变点什么?她确实改变了。她为村里引进了新的国语夜校学习,虽然过程艰难,但毕竟有了起色;她组织妇女到服装厂就业,让那些灵巧的双手有了用武之地,也增加了家庭收入;她为孩子们建立了小小的图书室,用自己微薄的工资买来一本本崭新的图书……这些,都是她用日复一日的辛劳,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艾日克贝西的土地,是见证者。那些报表,那些数字,或许冰冷,但背后,是她滚烫的心血。

只是,这片土地,这番事业,在汲取她热情的同时,似乎也无情地吞噬着她的健康。她像一支蜡烛,不遗余力地燃烧自己,照亮周围,却忘了烛泪滴落时的疼痛,忘了烛芯渐短时的脆弱。

“她走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我低声问,声音有些干涩。

小冯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回忆。“她妈妈来的时候,她还在整理下半年的工作计划。脸色……很差,白得像纸一样。她妈妈一看到她,眼泪就下来了,抱着她哭,说‘我的傻女儿,你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小冯的眼圈也红了,“米姐还笑着安慰她妈妈,说没事,就是有点累,休息休息就好了。可是……上车的时候,她是被人扶上去的,几乎站不稳。”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透不过气来。那个总是活力四射、走路带风的丫头,那个能扛着半袋土豆健步如飞的丫头,竟然虚弱到需要人搀扶。这场景,我无法想象,却又清晰得如同亲见。

“她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小冯摇摇头:“没有特意说什么。只是让我把手头的工作接好,别出岔子。”

这寂静的办公室,此刻仿佛充满了小米的气息。她的笑声,她的脚步声,她伏案工作的专注神情,她偶尔因疲惫而发出的轻轻叹息……一切都历历在目。墙上那张“工作计划表”,密密麻麻的字迹,每一个字都像是她用心血镌刻而成。那上面,还有多少未竟的梦想,多少未了的心愿?

可现在,梦想的影子还没见到,她却先倒下了。这世间事,总是如此吊诡,充满了不确定性。理想的丰满,与现实的骨感,往往只有一线之隔,而跨越这条线,有时需要付出的代价,是我们始料未及的。

“您说……米姐她,会好起来吗?”小冯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浓浓的期盼。

我转过身,看着这个同样年轻,却因过早承担责任而显得有些沧桑的脸庞。我能说什么呢?医学上的事情,我无法断言。但我知道,小米那丫头,骨子里是有一股不服输的韧劲的。她那么热爱这片土地,那么牵挂这里的人们,她一定舍不得就此放手。

“会的。”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坚定而充满信心,“她那么拼,那么想看到艾日克贝西变得更好,她一定会好起来的。她只是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这既是安慰小冯,也是安慰我自己。我多希望,这只是命运开的一个残酷玩笑,一场需要漫长等待的休整。等她养好了身体,她还会像一阵风一样,重新回到这片她深爱的土地上,继续她未完成的事业。

只是,那颗曾经为艾日克贝西而剧烈跳动、过度燃烧的心,还能承受再一次的负荷吗?我不敢深想。

窗外的风,不知何时大了起来,卷起沙粒,敲打着玻璃窗,发出“噼啪”的声响。这声音,打破了办公室内的沉寂,却也让人的心,更加不平静。

小冯又坐回到他的报表堆里,重新拿起了笔。但他显然有些心不在焉,笔尖在纸上停顿了许久,才迟疑地落下。那些表格,那些数字,此刻在他眼中,或许也失去了往日的意义。它们不再仅仅是工作的成果,更像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一份来自远方病榻上那个女孩的嘱托。

我没有再打扰他,悄悄地退出了发展中心。

村庄依旧安静。阳光下,尘埃在空气中舞蹈,像无数细小的精灵。远处的狗吠声,若有若无,更添了几分空旷与寂寥。我漫无目的地在村里走着,看着那些熟悉的土坯房,看着那些在门口纳凉的老人,看着那些追逐嬉戏却似乎也比往日安静了许多的孩子。

夕阳西下,给整个村庄镀上了一层金色的余晖。远处的炊烟,袅袅升起,带着一丝人间的温暖。这份安静,似乎也不再那么令人心慌了。它像是在积蓄力量,等待着某个时刻的重新勃发。

小冯办公室的灯亮了,在暮色中,像一颗孤独而执着的星。我知道,他会坚守在这里,守着小米未竟的事业,也守着一份共同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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