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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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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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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兴长歌》连载

第一百三十七章 杏雨无声·望云未至

飞机降落了。

那种熟悉的,略带滞重的震动,经由机轮传递到整个机舱,像一声悠长的叹息。我合上手中的书,望向舷窗外。是乌鲁木齐,天山机场。天空是一种不可思议的、高远而清澈的蓝,蓝得近乎透明,阳光泼洒下来,毫无遮拦,带着一种矿物质的、干燥的锐利。这是新疆的阳光,坦荡,磊落,能把一切心事都晒得纤毫毕现。

我的休假,就这样在一种近乎暴力的明亮中开始了。

打开手机,信号的格栅瞬间填满。随之而来的,是信息的洪流。微信的提示音密集地跳动,像夏夜池塘边急躁的蛙鸣。朋友圈里,马书记离疆的消息已经刷了屏,各种标题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结束,或是一个新阶段的开始。官方的通告,同僚的祝福,媒体的盘点,还有一些语焉不详的猜测和怀念,它们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喧嚣而失真的数字浮世绘。

我看着那条新闻,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划过,心里却奇异地没有泛起太多波澜。马书记,于我而言,更像一个遥远的符号,一个经常出现在文件和新闻联播里的名字。他的离去,对于这片广袤的土地意味着什么,自有无数人去解读,去评判。然而,就在我准备将手机揣进兜里,让身体完全浸入这片土地的真实空气中时,一个名字却毫无征兆地撞进了我的脑海。

陈书记。

南疆,艾日克贝西村的陈书记。

这个名字,像一颗被遗忘在口袋深处的杏核,坚硬,沉默,却带着具体而微的重量。马书记的离去,像一阵风,吹开了蒙在记忆上的尘土,让我清晰地想起了陈书记,想起了他那双在过去八个月里,被一种近乎偏执的希望反复点燃又熄灭的眼睛。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大概是去年冬末,十一月底还是十二月初?那时的南疆,白昼短得像一声叹息,寒风卷着沙砾,在光秃秃的白杨树梢上呜咽。

就是在村委会那间烧得过分暖和,以至于空气都有些稀薄的办公室里,我第一次听陈书记提到了马书记。

“马书记要来。”

陈书记搓着手,脸上是一种混杂着神秘、骄傲和紧张的神情。他压低了声音,仿佛在分享一个天大的机密。他说,也不知是从机关哪个朋友那里得来的消息,马书记可能会亲自带队,来艾日克贝西村视察工作。

“备选,”他特意强调了这个词,但语气里却充满了笃定,好像这事儿已经板上钉钉。

从那天起,“马书记要来”这句话,就成了陈书记工作和生活的背景音。或者说,成了他全部的主旋律。

陈书记不是本地人,从自治区政法委调来驻村,已经是第四个年头了。他个子不高,微胖,皮肤被南疆的太阳和风沙磨砺得有些粗糙,但那双眼睛,总是亮得惊人。艾日克贝西村,在他手里,确实变化很大。新铺的柏油路像一条黑色的缎带,穿过整齐划一的白墙红顶的民居。家家户户的院墙上,做成了徽派建筑的瓦顶。

这一切,都是他引以为傲的“政绩”,是他写在工作日志里,也刻在心坎上的勋章。而马书记的视察,在他看来,就是为这所有勋章加冕的最高仪式。

那整个冬天,陈书记都处在一种亢奋的、近乎燃烧的状态里。他开始疯狂地“完善”村子的一切。他觉得村口的标语颜色不够鲜亮,连夜让人重新刷了一遍;他觉得村民活动中心的篮球架有些旧了,立刻向上级打了报告申请更换;他甚至亲自设计了一条“最佳参观路线”,从村委会开始,经过卫星工厂,到新建大棚,再到那个中央政法委捐赠的长安书屋,最后在村委会的荣誉墙前结束。每一个点,他都反复推敲,设计好要讲什么,要突出什么,甚至连哪家的巴郎(男孩)最会说普通话,哪家的阿帕(奶奶)的笑容最灿烂,他都了然于胸。

他像一个准备迎接大考的学生,把所有的知识点都背得滚瓜烂熟,连考官可能抬一下眉毛的细节都预演了无数遍。

“等开春,马书记肯定就来了,”他对我们说,眼睛望着窗外那些光秃秃的杏树,“到时候,这杏花一开,啧啧,那才叫漂亮!”

他把希望,寄托在了春天。

春天如约而至。仿佛一夜之间,艾日克贝西村真的变成了一个杏花村。粉白色的花海,在湛蓝的天空下翻涌,空气里都弥漫着清甜的香气。那是一种近乎奢靡的美,美得让人心颤。陈书记更忙了。他几乎是“住”在了那条他设计的参观路线上。路面要洒水,不能有浮土;杏树下要干净,不能有杂草。他甚至教村民们,如果马书记问起收入,应该怎么回答才能最“精准”地体现出政策的好处。

希望,在那片烂漫的花海里,膨胀到了顶点。

然而,马书记没有来。

先是传来消息,说行程推迟了,要等“两会”结束。陈书记松了一口气,说:“应该的,应该的,国家大事要紧。”他把这理解为一种更为郑重的铺垫。于是,他继续等待。杏花开了又谢,嫩绿的叶子长了出来,枝头挂上了青涩的果子。春天,就这么在等待中,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陈书记的脸上,第一次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阴翳。但他很快又找到了新的理由,新的希望。

“也好,也好,”他对村干部们,也像对自己说,“等六月份,杏子黄了,瓜也熟了,那时候来,正好!让马书记尝尝咱们的果子,比看花实在!”

于是,那份被延期的希望,又被他小心翼翼地捧起来,移植到了夏天。

我的朋友圈里,几乎能看到他全部的期待。

他仿佛不是在种瓜果,而是在培育一个献给神明的祭品。他所有的心血,所有的情感,都浇灌在了里面。他押上了他的一切。他押上了这几年的辛劳,押上了他对这份工作的全部理解,押上了他作为一个基层干部的价值感和荣誉感。他需要的,不仅仅是口头的表扬,或是一纸公文的肯定。他需要的是那个象征着最高权力的目光,在他呕心沥血打造的“作品”上,哪怕只停留片刻。那一刻的注视,将是他所有付出的终极意义。

六月,艾日克贝西村。热浪翻滚,空气都仿佛在燃烧。杏子熟透了,金灿灿地挂在枝头,像一盏盏小灯笼。空气里,弥漫着熟过头的、带着一丝酒意的甜香。

陈书记瘦了,也黑了。他眼里的光,还在,但变得有些焦灼,像一团被风吹得摇曳不定的火苗。他不再像冬天时那样高谈阔论,话变得很少,但行动却更加执着。他每天都让我们去大棚里转悠,看看哪些熟得最好蔬菜瓜果,然后小心翼翼地摘下来,放在村委会的仓库里。那些蔬菜瓜果,他自己不吃,也不让别人碰,就那么供着。

时间一天天过去。六月中旬,六月底。仓库里的杏子,开始慢慢失去光泽,表皮起了皱,一些甚至渗出了褐色的汁液,招来了苍蝇。

终于,在一个傍晚,古丽把那些已经开始腐坏的蔬菜瓜果,倒进了垃圾桶。

他什么也没说。

那个瞬间,我忽然觉得,某种东西,在他身体里,也跟着那些腐烂的果子一起,被倒掉了。那个支撑了他八个月的,由想象、期盼和自我说服构建起来的宏伟大厦,无声地坍塌了。没有巨响,没有尘埃,只是化为了一片虚无。

马书记,最终也没有来。没有解释,没有通知,就好像这件事,从来不曾被真正提起过。它只是存在于陈书记的想象里,一个无限接近却永远无法抵达的泡影。

从那以后,陈书记变了。他不再谈论马书记,甚至不再谈论那些宏大的规划。他依然在工作,开会,但那股燃烧般的劲头,熄灭了。他的眼睛,那双曾经亮得像星星的眼睛,变得有些黯淡,像是蒙上了一层灰。他走路的时候,背也有些驼了,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压着。

有一次,我们一起走在那条他曾精心设计的参观路线上。路还是那条路,房子还是那些房子。一个村民骑着电动车路过,热情地跟他打招呼:“陈书记,又下来啦!”他只是勉强地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其实,我有时候在想,”他忽然开口,声音很低,像在自言自语,“我做的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停下脚步,望着远处连绵的、在热气中微微扭曲的沙土。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能说什么呢?说他的想法是官本位的遗毒?说他应该建立内心的价值坐标,而非寻求外部的肯定?这些大道理,在那个被巨大的失望掏空了的男人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不近人情。

我只能沉默。那沉默,像艾日克贝西村的杏树一样。春天,它曾喧嚣地开满繁花;夏天,它曾沉甸甸地挂满果实;而此刻,它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用浓绿的叶子,投下一片安静的荫凉。

驻村工作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这个问题,在陈书记身上,变得具体而残酷。它关乎一个人的理想,如何在一套庞大而无形的评价体系中,被扭曲,被异化。悲剧,不在于他的努力没有成果——艾日克贝西村确实变好了。悲剧在于,他把他全部努力的价值,都抵押在了一个虚幻的、来自上层的“承认”上。当这个“承认”最终没有兑现时,他便感觉自己被掏空了,仿佛之前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他不是个例。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有多少个像陈书记一样的人?他们怀着最朴素的热情,投身于最基层的土壤,他们渴望改变,渴望建功立业。但他们又无时无刻不被一种无形的焦虑所裹挟——害怕不被看见,害怕不被认可,害怕自己的辛劳,最终沉寂在庞杂的报表和档案里,化为一行无人问津的文字。于是,他们把目光投向了更高处,期待着那决定性的、一锤定音的注视。

这种期待,本身就是一种枷锁。

我收回思绪,关掉了手机。乌鲁木齐的阳光依然刺眼。远处的天山雪峰,在蓝天下,像一道永恒的银边。

马书记离疆了。他的离去,带走了陈书记那长达八个月的,卑微而又盛大的希望。也许,马书记自始至终都不知道,在南疆的一个叫艾日克贝西的村子里,有一个基层干部,曾为他设计了一条瓜果飘香的参观路线,为他留了一批最甜的瓜果。

这一切,发生过,又好像从未发生。

或许,真正的驻村,其意义不在于迎接谁的检阅,而在于,你能否在无人喝彩的漫长岁月里,依然能从土地的改变、村民的笑容中,找到支撑自己走下去的,坚实而内在的理由。在于你是否能成为一棵真正的树,把根深深地扎进脚下的土壤里,而不是始终仰望着天空,等待一片不属于你的云飘过。

我想,陈书记或许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明白这个道理。又或许,他永远也无法真正释怀。

风从天山吹来,掠过城市,掠过戈壁,最终会吹到南疆,吹到那个叫艾日克贝西的村庄。不知道,它会不会吹动那里的树叶子,发出一阵像叹息,又像安慰的沙沙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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