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寻常农人眼里,冬日是大地蛰伏、身心休憩的时光。可对于有着特殊身份的赵大海来说,一年到头,从无休闲之日。数九寒天,滴水成冰,这别人避之不及的时节,却是他为生产队义务积肥的黄金时机。
每日天刚蒙蒙亮,赵大海就像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推着,自觉地出门拾粪。他左胳膊挎着一个四系筐子,那筐子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晃动,右手提着一把五股粪叉子,脚步稳健地穿梭在街巷之间。不管是散落在地的牛粪、马粪,还是偶尔冒出来的猪粪、狗粪,乃至那稀稀拉拉的人粪,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眼神专注,如同猎人在搜寻猎物,看到粪,便迅速用粪叉子铲起,轻轻甩在其中一个系子上磕一下,那粪块便乖乖地落入筐中。好在粪块被冻得硬邦邦的,碰撞时发出嘎嘎的声响,没有一丝臭味。
双杨镇不大,用不上一天的时间,街巷就被他走了个遍。当街头巷尾都难再寻到粪肥的踪影时,赵大海便肩扛镐头与铁锹,朝着镇上那寥寥可数的公厕走去。一旦瞧见厕所粪坑里堆起了如小山般的粪堆,他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毫不犹豫地下了到粪坑里。他手持镐头,用力将粪山刨成碎块,那镐头落下,溅起一些冻住的粪渣,然后用铁锹把这些碎块铲到坑外堆起来。在滴水成冰的季节里,如厕者每来一次,粪山便增高一分,直至高到让如厕者都觉得尴尬。可对于积肥者而言,这却是最高兴看到的结果。冬天在旱厕粪坑中刨粪,不仅是最为高效的积肥方式,更是那些不怕脏的积肥者挣更多工分的绝佳时机,因此,这里也悄然滋生了一抹竞争的氛围。然而,春节期间,这竞争的氛围却往往被搁置一旁,长达月余的时间里,鲜有人愿意涉足此地。赵大海因为身份特殊,已经好多年都放弃了过年的念头,专挑这个时间来刨粪。除了交够义务肥,剩余的还能记入工分。他的工分在全队是最高的,可遗憾的是,每个工分所能兑换的分红价值却微乎其微,有时甚至难以覆盖个人口粮的分配份额。而且,赵大海内心深处也害怕闲暇的时光。对他来说,每日的忙碌就像一剂苦口的良药,能暂时忘却那些缠绕在心头的烦恼与忧愁。一旦生活的节奏慢下来,他就会不由自主地陷入沉思,回忆起过往的种种不幸遭遇,心中不禁泛起一阵苦涩,暗自思量这样的苦日子何时才能迎来转机。尤为让他自责的是,不能给大儿子娶一房媳妇,让儿子打了光棍。
自分家以来,赵亮迎来了他独自一人的第一个春节。没有了往日家人在一起的牵挂,他反而能悠然自得地犒劳自己一番。他心里盘算着,精心策划着。他把分配给自己的棉花票置换成了二斤肉票,然后迈着轻快的步伐踏入商店,站在肉摊前,仔细地挑选了二斤猪肉。那猪肉泛着新鲜的光泽,仿佛在向他招手。接着,他下到了自己亲自挖的地窖,地窖里弥漫着一股泥土和蔬菜混合的清香。他在里面挑选了几根鲜亮的胡萝卜,那胡萝卜红得鲜艳,如同冬日里的一把火。再登上屋顶,从那一捆葱中抽出几根干葱。他决定亲手包一顿饺子,以此作为对自己的一次小小的犒劳。
“谁家过年不吃顿饺子?”他轻轻念出这句耳熟能详的俗语,嘴角微微上扬,那笑容如同冬日里的暖阳,心中满是美好的憧憬。
三九四九,掩门叫狗,过年这几天是一年中最冷的日子。大年三十的夜晚,肖友应表妹之邀,前往共享团圆的盛宴,只留下赵亮独自守候在那间小屋里。肖友曾说:“披房、挂绵门帘、晚间上绵窗帘,有了这三项措施,屋里比以前暖和多了。”赵亮接过这个话茬问道:“以前是怎么过冬的?”“队里给羊倌发的羊皮帽子,到脚面的羊皮大氅,还有毡嘎蹬,有了这三样宝贝护身,再冷的天气也奈何不了我。”肖友说完此话,得意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小屋里回荡。
为了抵御严冬的侵袭,赵亮早在夏天就用胶泥捏了一个火盆,这份先见之明在年三十的夜晚得到了完美的展现。他从柴垛中抽出一大捆麦秸,那一捆麦秸沉甸甸的,他将麦秸一绺一绺地送入锅灶中。他一边耐心地添柴,一边用烧火棍压制火焰,那火焰在他的摆弄下,渐渐变得温顺。待浓烟逐渐散去,留下的只是发黑的带火星的灰烬。他把这些灰烬掏进了火盆里,一边掏一边将灰烬用木块压实,这样操作后,火盆里的灰烬可以保持到天亮不灭。
在烧麦秸的时候,锅里不加水,铁锅被烧成暗红色,发出的热如同炉子,这种取暖过程叫烧干锅。在烧干锅和火盆的作用下,屋内温度迅速攀升,就像春天突然降临,驱散了冬日的严寒。在这数九隆冬之际,赵亮独自置身于这温暖的小屋内,感到无比惬意。他第一次脱去厚厚的棉袄,换上了轻便的裌袄,随后细心地洗净双手。那双手在温水中搓洗着,仿佛洗去了这一年的疲惫。
他将和好的面团放在炕头上饧着,那面团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沉睡的婴儿。接着,赵亮将胡萝卜擦成细丝,放入锅中文火慢煮片刻,那胡萝卜在锅中翻滚着,散发出淡淡的甜香。捞出后迅速过凉水,沥干水分后攥成团,再细细切碎。冻肉也被他切成均匀的小丁,那小丁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大葱则化身为细腻的碎末。之后,他加入适量的酱油以增色提味,几滴麻油增添香气,再撒上少许花椒末以激发味蕾。赵亮在盆中将所有食材搅匀,这一切都是从母亲那里学来的。他全神贯注地回溯着母亲包饺子的每一个细腻步骤,生怕遗漏任何细微之处,仿佛母亲就在他身边,手把手地教着他。
他把拌好的馅儿放在炕头上入味,顺手从盆里取出饧好的面团儿,放到案板上从外向里转圈揉,直到中心薄如纸时,用大拇指将它捅破,随后把手掌伸进去,与另一个手掌将面团夹住,在双掌的揉搓下,闭环面团被揉搓得越来越细,直到符合剂子的要求才揪断变成一个长条,然后再将长条揪成一个饺子大小的剂子。擀饺子皮对于赵亮而言,可谓驾轻就熟,他手中的擀面杖飞舞着,一张张饺子皮就像变魔术一样诞生了。然而一到包饺子的环节,他的技艺就显得逊色不少。饺子形状参差不齐,有的像歪歪扭扭的小船,有的像瘪瘪的气球,缺乏那份应有的雅致,包饺子的速度也让他自己都不禁摇头苦笑。不过,幸好此刻只有他一人独享这份宁静,无需担心旁人的眼光与评价。
赵亮将包好的一部分饺子置于屋外,寒夜中,它们不久便披上了冰一样的外衣,坚硬如石。当夜幕低垂,他轻轻点亮了那盏特制的煤油灯,那火苗在灯芯上跳跃着,一锅清水逐渐沸腾起来。他小心翼翼地将剩余的饺子投入这翻滚的水中,那饺子在水里上下翻腾,就像一群欢快的小精灵。不一会儿,饺子的香气四溢,整个小屋都被这温馨的味道所充盈。品尝着亲手煮的饺子,赵亮的味蕾仿佛穿越了时空,他隐约间捕捉到了母亲的味道,那是一种深深镌刻在记忆深处的、无可替代的家的味道。这份味道,让孤独的夜晚变得不再孤单,让心灵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慰藉。
依照双杨镇的传统习俗,本应彻夜不眠以守岁,但赵亮身旁无伴可说话,只能感受到屋内的暖意,他深吸了一口气,把身旁的煤油灯吹灭了,然后脱了衣服,安然入睡了。
时至五更天,一阵突如其来的爆竹声将他从梦中唤醒。起初是“砰”的一声深沉而有力的闷响,紧接着,“乓”的一声清脆悦耳,显然是大炮的响声。在这连续的响声中,还夹杂着“噼里啪啦”密集的鞭炮声。赵亮心生好奇,想起身目睹双杨镇独有的接神仪式,然而,当他掀开温暖的被窝一角,一股凛冽的寒风趁机侵入,他不禁打了个冷战,随即又将被窝紧紧掖好。经过一番思量,他改变了主意,决定在温暖的被窝中迎接财神的降临。继而转头望向窗户方向,一缕光线透过棉窗帘的细缝射了进来,他知道,这是邻居家正在接神的旺火之光。赵亮虔诚地祈祷:“财神爷啊!你就把这堆旺火当成是我的吧!”随着这一句深情的祈愿,他又沉浸于梦乡之中。
第二天,当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钻进来的时候,赵亮彻底睡醒了。他快速穿好衣服,下地的第一件事便是细心地敲碎覆盖在水瓮里的冰层,并小心翼翼地将其捞出。这一举动至关重要,因为他深知,若任由冰层累积,水瓮可能会因此破裂,而这水瓮,是家中不可或缺的宝贵资产。赵亮轻轻拉开房门,走到窗前将厚重的棉窗帘摘下,瞬间,窗外柔和的阳光穿透薄薄的窗纸,如潮水般涌入屋内,将每一个角落都镀上了一层金辉。一束格外耀眼的光线,透过窗户上那块晶莹剔透的玻璃,直直地投射在炕沿上,从侧面看这束阳光,大小不一的灰尘清晰可见,把房间分成无尘和有尘两个世界。随后,赵亮着手准备早餐,将昨日冷冻好的饺子投入沸腾的水中,不一会儿,热气腾腾的饺子便出锅了。这顿饭,标志着他的春节过完了。他忽然想起今天是大年初一,是拜年的日子,他已有很多年没参与拜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