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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虎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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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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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正腔调》连载

第五十三章 儿女创业

铜绿浊流如同活物的毒舌,沿着利济巷坑洼的青石板缝隙,悄无声息地蜿蜒、漫溢。被蚀穿边缘的红色小塑料雨鞋,孤零零地遗弃在“王记糊汤粉”紧闭的店门前,像一块被啃噬过的伤疤。雨势渐歇,寒意却更重,湿冷的空气里混着刺鼻的酸腐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蜷缩在门板后的胸膛上。新街方向传来的喧嚣鼓乐和电子礼炮的轰鸣,如同钝刀子,一下下刮擦着老巷残存的神经。

黑皮家那扇糊着厚厚旧报纸的木门后,光线昏暗。他僵直的右半边身体裹着好几层发硬的旧棉袄,斜靠在墙角那张嘎吱作响的竹躺椅上,左臂裸露在外,肌肉依旧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皮肤下青紫的血管狰狞隆起。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牵动着僵死的右肩,带来一阵阵刀割般的刺痛。

“爸,喝口热水。”儿子强子端着一个掉了不少瓷的白搪瓷缸,小心翼翼凑近。强子二十出头,剃着贴着头皮的青皮,脖颈侧面纹着一条盘绕的过肩龙,龙爪狰狞。他穿着件磨得发亮的黑色皮夹克,动作间透着一股混不吝的江湖气,但此刻看向父亲的眼神里,却藏着掩饰不住的焦虑。

黑皮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铜铃大眼费力地聚焦在搪瓷缸上蒸腾的白气上,喉咙里咕哝着,嘴唇干裂得起了皮:“…不…管用…骨头缝里…还是冰碴子…”他试图抬起还能动的左手去接,手指却像冻僵的鸡爪,僵硬得不听使唤,只是徒劳地在空气里抓挠了两下。

“您家莫犟(别犟)!”强子语气有点冲,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急躁,不由分说地把搪瓷缸沿凑到父亲干裂的唇边,“王婆婆说的,这鬼水怕热!喝热的,总能顶一点!”滚烫的水汽熏着黑皮的脸,他本能地抗拒了一下,最终还是就着儿子的手,小口小口地啜饮起来。热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暖意,随即被躯干深处那顽固的冰冷迅速吞噬。

“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吞咽,黑皮猛地别开头,嘴角溢出混着血丝的口水,溅在搪瓷缸沿上,迅速凝结成暗红的冰渣。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门缝外那条被毒水侵蚀、愈发破败的巷子,声音嘶哑却带着火山爆发前的压抑:“老子…老子当年在江滩扛包…两三百斤的麻袋…眉头都不皱…如今…被一泡冰耗子尿…放倒了?!”极致的屈辱和不甘,让这个昔日的码头硬汉眼珠子都凸了出来。门缝里漏进的光线,映着他半边青灰僵死的脸,如同庙里剥落了金漆的怒目金刚。

巷子深处,玲子家那间低矮的阁楼里,空气凝固得像一块铅。

绣架被郑重地放在唯一一张干净的小方桌上,上面蒙着一块洗得发白的细棉布。玲子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是浓重的青影,纤细的手指紧紧交握着放在膝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瓷偶,只有微微颤抖的睫毛泄露着内心的惊涛骇浪。

桌对面,坐着她的女儿小芸。小芸约莫二十岁,梳着利落的马尾,穿着时兴的韩版呢子大衣,脸上画着精致的淡妆,与这破旧昏暗的阁楼格格不入。她刚从光鲜亮丽的新街那边过来,身上似乎还带着“汉正新天地”里暖气和香氛的味道。此刻,她正蹙着秀气的眉头,白皙的手指不耐烦地在刷着短视频的手机屏幕上划拉着。

“妈,”小芸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清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和急切,“您家还守倒这个破绣架搞么事(干什么)?巷子都成么样了!赵总那边新开的'锦绣坊',就在新天地一楼黄金铺位!人家招绣娘,开的是这个数!”她伸出两根涂着蔻丹的手指,在玲子眼前用力晃了晃,指甲油在昏暗中闪着刺眼的光,“两千一个月!包吃包住!环境几好(多好)您家晓得吧?空调暖气,落地大窗!不比您家窝在这滴(这里)强百倍?”

玲子猛地抬起头,原本空洞的眼睛瞬间燃起两簇冰冷的火焰,直直刺向女儿:“两千?包吃包住?”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针,“就为两千块…就让我把'根'卖了?!”

“根?么根?”小芸被母亲的眼神看得心头一虚,随即提高了音量,带着年轻人对陈旧观念的不屑,“您家莫老是根啊魂的!能当饭吃?能换钱?这破巷子还有么根?都快被拆了!那鬼水到处流,您家不怕烂手?”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母亲那双因常年刺绣而略显变形、此刻却紧紧护在绣架旁的手,语气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惧。

“烂手?”玲子惨然一笑,猛地掀开了蒙在绣架上的白布,露出那幅楚凤汉绣。心脏位置那片焦黑的伤疤,在昏暗的光线下触目惊心,边缘残留的冰冷死气仿佛能透出棉布,冻僵空气。“你看看!这才叫烂了根!”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控诉,“它烂了!我的心也跟着烂了!你懂不懂?!”

小芸被母亲突然爆发的情绪和那绣面上狰狞的焦黑吓得后退了半步,手机差点脱手。屏幕上,一个网红正在新街明亮的直播间里卖力推销着流水线生产的“汉绣”抱枕,颜色俗艳刺目。阁楼里弥漫开一股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窗外新街隐约传来的电子音乐鼓点,如同嘲讽的节拍。

“王记糊汤粉”店内,灶膛里最后一点微弱的炭火挣扎着,散发出奄奄一息的热气。昏黄的灯泡在布满油污的电线上摇晃,投下晃动不安的光影。

王婆子佝偻着背,坐在小板凳上。那只拂过毒水、被灼伤起泡的右手,此刻缠着一条灰扑扑的旧毛巾,毛巾边缘渗出淡淡的黄水。她没去看那伤手,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灶台上那口巨大的、被烟火熏得黢黑的生铁汤锅。锅盖边缘,一丝若有若无的白色蒸汽,如同垂死的游魂,顽强地向上飘散,旋即被店堂里弥漫的阴冷和酸腐气息吞噬。

“婆婆…丫丫的脚…还疼么?”年轻的儿媳秀英抱着裹在厚厚毯子里、只露出一张小脸的女儿丫丫,坐在离灶膛最近的条凳上,忧心忡忡地问。丫丫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奶奶缠着毛巾的手,小脸上还残留着惊吓过后的苍白。

王婆子没立刻回答,只是伸出没受伤的左手,颤抖着揭开了沉重的锅盖。

呼——

一股浓郁、复杂、带着岁月熬煮醇香的热气猛地蒸腾而起!瞬间冲淡了周遭的阴冷和酸腐!那是猪大骨、鲫鱼、老母鸡,混合着几十年秘制香料,在文火慢炖中沉淀出的,属于“王记糊汤粉”独一无二的灵魂香气!这香气霸道地弥漫开来,甚至暂时压过了门外那铜绿毒水的腥臭!

王婆子布满皱纹的脸在氤氲的热气里舒展开一丝极淡的、近乎虔诚的暖意。她拿起靠在锅边那柄磨得锃亮的铜勺,手腕沉稳地一沉,再一提!勺底粘连起一层浓郁、粘稠、闪烁着琥珀般油光的糊汤!

“香…真香…”丫丫吸了吸小鼻子,小声地呢喃,大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光彩。

“香就对了!”王婆子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浑浊的老眼扫过儿媳和孙女,“这口锅,这勺汤,就是我们王家的根!”她小心翼翼地将勺中那点珍贵的糊汤倾入一个粗瓷碗里,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丫丫不怕,有这口热汤吊着魂,么鬼水都伤不了我们王家的人!”她端起碗,浑浊的眼底映着那琥珀色的微光,仿佛捧着的是整个老巷最后一口未冷的阳气。

店门外,一股铜绿浊流正悄无声息地顺着门缝下的青石板缝隙,试图向内渗透。接触到门板底部时,发出极其细微的“滋滋”声,木屑边缘迅速变黑、卷曲。王婆子似乎毫无察觉,只是专注地将那碗凝聚着王家几代人心血的糊汤,吹凉了,递到孙女嘴边。

“陈伯!您家慢点!”

孙瘸子那条瘸腿在湿滑、被腐蚀得坑坑洼洼的青石板上,走得异常艰难。他咬紧牙关,额头青筋凸起,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搀扶住摇摇欲坠的老陈头。老陈头的身体轻飘飘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每一次咳嗽都撕心裂肺,枯瘦的手紧紧按着胸口,指缝间能看到暗红的血渍渗出,染脏了灰蓝色的旧棉袄前襟。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终于挪到了巷子中段那间低矮、门板歪斜的铺面前。铺面门楣上,一块被油烟熏得几乎看不清字迹的木招牌斜挂着——“陈记汉绣坊”。门板紧闭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铁锁挂在上面。

老陈头浑浊的目光落在门板上,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痛楚,有眷恋,有绝望,最后都化为一片死寂的灰败。他颤抖着从贴身口袋里摸出一把同样沾着锈迹的铜钥匙,钥匙上还残留着他指尖冰冷的温度。

“咔嚓…嘎吱…”

锁簧发出艰涩的呻吟,门板被推开一道缝隙,一股混合着陈旧丝线、染料和浓重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铁锈的铜绿腥气。

屋内一片昏暗。积满灰尘的织机、绣架、散乱的各色丝线卷、染料罐子…如同被时光遗忘的骨骸,静静陈列在破败的空间里。最显眼的,是屋子正中央那张宽大的老式绣绷台,上面蒙着一块厚厚的防尘布。

老陈头挣脱了孙瘸子的搀扶,踉跄着扑到绣绷台前,布满老人斑和冻疮的手,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急切,猛地掀开了防尘布!

灰尘簌簌落下。

防尘布下,并非玲子绣的那幅楚凤,而是一幅只完成了不到三分之一的大型汉绣底稿!绷紧的白色锦缎上,用极淡的墨线勾勒出一幅气势恢宏的《汉正街百景图》!鳞次栉比的青瓦木楼、熙熙攘攘的人流、江边林立的帆樯、码头上扛包的苦力、店铺前吆喝的伙计…笔触细腻传神,充满了浓郁的市井烟火气。只是此刻,这幅未完成的杰作,在靠近中心区域的位置,几道粘稠的、深得发黑的铜绿污痕,如同狰狞的伤疤,正无声地侵蚀着洁白的锦缎!锦缎被污痕覆盖的地方,已经变得酥脆、发黄,墨线晕染模糊!

“根…我的根…”老陈头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悬在污痕上方,却不敢触碰。浑浊的老泪无声地滚落,砸在绣绷台布满灰尘的木质边缘,溅起微小的尘埃。他毕生的心血,他视为比命还重的“根”,终究没能逃过那无孔不入的侵蚀。孙瘸子拄着拐杖,看着老友佝偻绝望的背影,再看看那幅被污损的《百景图》,喉头滚动,瘸腿在冰冷的地面上打着摆子,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屋角,一滴铜绿浊液正顺着墙根的裂缝,无声地渗出,如同毒蛇的涎水。

“搞么事(干什么)?!莫挡路!”

“滚开点!老东西!莫找不自在!”

汉正新天地广场边缘,靠近利济巷口的方向。几个穿着崭新保安制服、戴着“新天地安保”红袖章的彪形大汉,正粗暴地推搡驱赶着几个试图靠近的利济巷老住户。为首的那个保安队长满脸横肉,唾沫横飞,腰间的对讲机喇叭将他的呵斥声放大了数倍,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威胁。

被推搡的老李一个趔趄,手中的扁担“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布满老茧的手撑住旁边冰冷的墙壁才没摔倒,浑浊的老眼怒视着对方,胸膛剧烈起伏:“我们…我们看看…自己的地方…犯了哪条王法?!”

“你们的地方?”保安队长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叉着腰,嗤笑一声,用镀锌警棍不轻不重地戳了戳老李的胸口,“醒醒吧!老棺材瓤子!现在这块地界,姓赵!是'汉正新天地’!你们那个破耗子巷,马上就要推平了!懂不懂?垃圾堆!看么事看?再看信不信老子把你们当垃圾一起清走?!”他身后的保安发出一阵哄笑。

这一幕,被广场边缘几个尚未离开、嗅觉敏锐的网红手机镜头清晰地捕捉下来。

“家人们快看!新天地保安驱赶老居民了!好凶哦!”一个戴着夸张兔子耳朵发箍的女网红,刻意压低了声音,对着手机镜头做出一副惊恐又八卦的表情,背景音里混杂着新街震耳欲聋的喜庆音乐和老李愤怒的喘息。

“啧啧,真是世态炎凉啊,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另一个举着云台的男主播,语气轻佻地点评着,镜头故意给老李那张屈辱愤怒的脸来了个特写。

这些直播画面和短视频片段,混杂着新街开业的光鲜亮丽和资本力量的傲慢,通过无形的网络信号,飞速地传播开来。镜头里老李的愤怒、保安的嚣张、新街的繁华与老巷的破败,形成极具冲击力的对比。一些带着#汉正街拆迁#、#资本驱逐#、#老味道消失#标签的帖子,开始在本地论坛和社交媒体上悄然出现、发酵。冰冷的数字流量,正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记录着这场无声的驱逐和消亡。

“强子!你疯了?!”

黑皮家昏暗的堂屋里,一声压抑着怒火的低吼响起。

黑皮半躺在竹椅上,僵死的半边身体裹在棉袄里,仅能活动的左臂猛地拍在旁边的矮几上,震得搪瓷缸哐当作响,残留的热水溅了出来,瞬间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冰珠。他铜铃大眼圆瞪,难以置信地瞪着站在屋子中央的儿子。

强子梗着脖子,毫不畏惧地迎着父亲愤怒的目光。他脚下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沾满油污的工具包,拉链敞开着,露出里面崭新的纹身机、成排的针嘴、五颜六色的墨水瓶子,还有消毒用具。灯光下,那些金属器械闪着冰冷的光泽。

“我没疯!”强子声音拔高,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执拗和急于证明自己的冲动,“巷子要没了!您家也看到了!那鬼水挡不住!赵总的人就在外头赶人!我们等么事(等什么)?等死?等推土机把我们连人带屋一起推平?!”

“所以你就去搞这个?!”黑皮指着地上的工具包,气得手指都在哆嗦,“学那些二流子!在身上乱刻乱画!搞这些苕事(蠢事)?!”

“这不是乱刻乱画!”强子激动地蹲下身,一把拉开工具包,拿起一台崭新的纹身机,金属机身在他手里沉甸甸的,“这叫艺术!叫文化!您家懂不懂?”他猛地指向自己脖颈上那条盘绕的过肩龙,“看到冇?这是我的招牌!我要在巷子口,开个纹身店!”

“开你妈个头!”黑皮气得差点从躺椅上弹起来,牵动了僵死的半边身体,痛得他倒抽一口冷气,脸都扭曲了,“开在耗子洞里?开在毒水上头?哪个苕货(傻子)会来?!”

“会有人来的!”强子猛地站起来,眼神灼灼,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狂热,“我要纹的就是我们利济巷!纹这青石板路!纹王婆婆的糊汤粉锅!纹玲子姨的楚凤绣!纹您家当年在码头扛包的样子!我要把这些'老味’,都刻到人的皮肉里头去!让它们永远烂不掉!”他挥舞着纹身机,机器的嗡鸣声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皮肉…”黑皮看着儿子手中那冰冷的机器,又看看儿子脖颈上狰狞的龙纹,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猛地攫住了他。他耗尽力气守护的东西,儿子要用针尖和墨水,刻进陌生人的皮肉里?这究竟是传承,还是另一种更彻底的消亡?他张了张嘴,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到极点的叹息,整个人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地陷回躺椅深处,僵死的右半边身体在阴影里,如同冰冷的石碑。

玲子家昏暗的阁楼里,气氛降到了冰点。

小芸烦躁地把手机丢在吱呀作响的旧木桌上,屏幕还亮着,显示着“锦绣坊”招聘绣娘的华丽海报,明亮的灯光、崭新的绣架、穿着统一制服的年轻绣娘,与眼前这破败的环境形成残酷对比。

“妈!您家真是油盐不进!”小芸站起身,漂亮的呢子大衣下摆扫过积灰的凳子,“赵总那边的机会,不是天天有!两千块啊!您家在这破阁楼里绣一年,能挣几个钱?还要闻那鬼水的臭味!丫丫的脚您家忘了?您家不怕,我还怕您出事呢!”

玲子依旧死死抱着绣架,仿佛那是溺水者唯一的浮木。她的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绣面上那片焦黑上,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带着斩钉截铁的硬度:“钱?钱能买回我的凤?能补上这烂了的根?”

“根根根!您家就知道根!”小芸彻底失去了耐心,声音尖利起来,“根都烂了!臭了!被那鬼水泡烂了!您家抱着个烂根当宝贝,有么用?!能当饭吃?能给您养老?”她看着母亲那副不为所动的样子,一股邪火直冲脑门,口不择言地吼道:“您家不为自己想,也为我想想行不行?我在新街那边上班,同事问我家住哪,我都不好意思说利济巷!人家一听,哦,就是那个又破又烂、马上要拆的耗子窝!您家让我脸往哪搁?!”

“脸?!”玲子猛地抬起头,苍白的脸上瞬间涌起病态的潮红,一直压抑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爆发出来!她一把抓起桌上那个小芸刚丢下的、套着粉色卡通外壳的手机,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阁楼那扇糊着旧报纸的破窗户!

“砰——哗啦!”

脆弱的窗棂和糊窗的旧报纸被砸开一个大洞!冰冷的寒风裹挟着新街喧嚣的鼓乐声和巷子里弥漫的酸腐气息,猛地灌了进来!

“你的脸重要!我的根就不要了?!”玲子指着那个破洞,对着惊呆的女儿嘶声咆哮,身体因激动而剧烈颤抖,“滚!你给我滚回你的新街去!去捧你赵总的饭碗!去要你的脸面!我的根…烂在这里…臭在这里…也跟你没得半点关系!”吼完最后一句,她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眼前一黑,软软地瘫倒在冰冷的绣架旁,只有双臂还死死地环抱着它。

小芸被母亲突如其来的爆发和砸窗的巨响惊呆了,脸色煞白,看着那个呼呼灌风的破洞,又看看瘫倒在地、气息微弱的母亲,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窜头顶。新街的喧嚣乐声,此刻听来如同地狱的丧钟。

王婆子家糊汤粉店的灶膛里,炭火终于彻底熄灭,只剩下一点暗红的余烬,在灰白色的炭灰里苟延残喘。最后一丝微弱的热气被无孔不入的阴冷吞噬殆尽。

店堂中央,那口巨大的生铁汤锅被擦拭得锃亮,锅盖紧闭着。王婆子枯瘦的手一遍遍抚摸着冰凉的锅沿,如同抚摸情人的脸庞,浑浊的老眼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眷恋与哀伤。锅底残留的一点点糊汤底子,早已凝固成深褐色的膏状物,再也散发不出一丝香气。

“秀英啊,”王婆子声音嘶哑,打破了死寂,“去…把后头那个大麻袋拿来。”

儿媳秀英愣了一下,看着婆婆沉重的脸色,没敢多问,默默地起身去了后厨。很快,拖出一个沾满面粉灰的巨大、厚实的编织麻袋。

王婆子颤巍巍地站起身,示意秀英帮忙。两人合力,极其吃力地将那口沉重无比的生铁汤锅,一点一点地挪动,小心翼翼地装进了厚实的麻袋里。铁锅冰冷的触感透过麻袋传来。

“婆婆…您家这是…”秀英看着被麻袋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锅沿轮廓的大锅,不解地问。

王婆子没回答,只是佝偻着腰,走到墙角堆放柴火的地方——那里早已空空荡荡。她费力地扒开几块松动的青砖,露出下面一个黑黢黢的、散发着泥土潮气的浅坑。

“放…放进去…”王婆子喘着粗气,指挥着。

秀英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埋…埋起来?”

“埋!”王婆子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这口锅…是我们王家的命根子!不能砸了!更不能让那些鬼东西…脏了它!”她浑浊的目光扫过门外缝隙下无声渗入的铜绿浊流,又看向新街灯火通明的方向,眼神冰冷,“新街容不下它…我们就把它藏起来!藏到地底下!只要根还在…总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婆媳俩不再言语,沉默而吃力地将那装着传家宝的麻袋锅,推进了冰冷的浅坑。潮湿的泥土一点点覆盖上去,掩盖了最后一点属于“王记”的温热痕迹。灶台上,那柄磨得锃亮的铜勺,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水泥台面上,勺柄上王婆子常年握持留下的油润光泽,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而凄凉。

老陈头的汉绣坊内,灰尘在从破窗透进的惨淡天光里飞舞。

孙瘸子拄着拐,瘸腿因长时间站立而剧烈颤抖,他看着老陈头佝偻着背,如同最虔诚的信徒,用一块干净的白绸,蘸着珍贵的清水(还是从王婆子家灶上讨来的最后一点热水放凉的),极其小心、极其缓慢地擦拭着那幅被铜绿污损的《汉正街百景图》底稿。

清水触及那深黑的铜绿污痕,发出极其细微的“滋滋”声,腾起一缕几乎看不见的淡绿色烟气,空气里的酸腐味似乎又重了一分。白绸迅速被染脏、腐蚀,变得焦黄发脆。污痕却如同烙印在锦缎深处,纹丝不动。

“老陈…算了…”孙瘸子声音沙哑,带着不忍,“擦不掉的…这鬼东西…蚀到骨子里了…”

老陈头的手停顿了一下,枯瘦的手指死死捏着那块变得焦脆的白绸,指关节捏得发白。浑浊的老泪无声地滚落,砸在绣绷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猛地丢开脏污的白绸,枯手颤抖着伸向旁边针线篓里一把最大的、专门用来挑断错线的锋利银剪!

“老陈!你搞么事(干什么)?!”孙瘸子吓得拐杖差点脱手,瘸腿一软。

老陈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绣绷中心那几道最狰狞的铜绿污痕,眼神里是疯狂的绝望和毁灭欲!他枯瘦的手腕爆发出最后的力量,高高举起那把寒光闪闪的银剪!

“根烂了…留着也是祸害!不如…剪了!烧了!一了百了!”他嘶哑地低吼,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银剪带着决绝的风声,狠狠朝着污痕最密集的锦缎中心扎去!

“不要——!”

一声凄厉的尖叫伴随着撞门声同时响起!

玲子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脸色惨白如纸,怀里紧紧抱着她那幅心脏焦黑的楚凤绣架!她看到老陈头高举的银剪,瞳孔骤缩,不管不顾地扑了上去,用自己的身体死死挡在了那幅《百景图》前!

“陈伯!剪不得!剪不得啊!”玲子泪流满面,声音嘶哑绝望,“根烂了…也是根!烧了剪了…就真的…么事都冇得了(什么都没有了)!我的凤…心烂了…我都不敢剪…”她紧紧抱着自己的绣架,如同抱着自己同样破碎的心脏,身体因恐惧和激动而剧烈颤抖。锋利的银剪尖,距离她的后背只有不到一寸!冰冷的寒意刺痛肌肤。

老陈头高举剪刀的手僵在半空,浑浊的眼睛看着挡在《百景图》前、同样护着自己“烂根”的玲子,看着玲子怀中绣架上那片刺眼的焦黑,又看看自己手中寒光闪闪的剪刀…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手臂一软,沉重的银剪“哐当”一声掉落在冰冷的地面上。他佝偻的身体晃了晃,再也支撑不住,顺着绣绷台缓缓滑坐在地,枯瘦的头颅深深埋进臂弯里,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起来。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在布满灰尘和绝望的绣坊里低回。屋角的裂缝处,一滴新的铜绿浊液,悄然渗出,无声地滴落。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吞没了伤痕累累的利济巷。新街“汉正新天地”的霓虹招牌,在远处散发着俗艳而冰冷的光芒,将老巷残破的轮廓映衬得如同鬼域。巷子里死寂一片,只有铜绿浊流在青石板缝隙间缓慢流淌、侵蚀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滋滋”声,如同毒蛇吐信,啃噬着最后的安宁。

强子背着他那个鼓鼓囊囊的纹身工具包,身影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巷子口。他警惕地四下张望,确认无人后,迅速拐进了自家那间临巷的、早已废弃不用的柴房。柴房的门板歪斜着,里面堆满了杂物,散发着一股霉味和隐约的铜绿腥气。

他打开随身携带的强光手电筒,刺眼的光柱撕破黑暗。光柱扫过之处,蛛网密布,灰尘飞舞。强子毫不在意,他动作麻利地清理出一小片空地,从工具包里拿出一个折叠小马扎支开,又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台崭新的纹身机,接上便携电源。机器发出低沉的嗡鸣,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接着,他拿出几张转印纸和碳素笔,借着强光手电,趴在布满灰尘的破木箱上,开始专注地描画。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他画得很快,线条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锐气和一种近乎偏执的狂热。

画面上:

1. 蜿蜒的青石板路,每一块石头的纹理都清晰可见,却诡异地流淌着粘稠的铜绿色泽。

2. “王记糊汤粉”的招牌歪斜着,那口巨大的生铁汤锅被画在招牌中央,锅盖紧闭,周围蒸腾的热气却是惨绿色的。

3. 玲子阁楼的窗户破了一个大洞,一束惨淡的光从破洞照入,映亮绣架上那只楚凤,楚凤的心脏位置是一个巨大的、焦黑的窟窿。

4. 老陈头的汉绣坊门楣上,“陈记”招牌被几道狰狞的铜绿污痕贯穿,污痕如同活物般向下蔓延。

5. 画面一角,一个佝偻的、半边身体僵直的身影(黑皮),拄着一根扭曲的扁担,站在巷口,背影对着远处那片光怪陆离的新街霓虹,脚下是汹涌的铜绿浊流,仿佛随时会被吞噬。

强子画完最后一笔,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腥臭和霉味的空气。他眼神灼灼地盯着自己的画稿,仿佛看到了未来。他拿起转印纸,走到柴房那面还算完整的土坯墙前。墙面冰冷粗糙,布满裂纹,有些裂缝里还渗着可疑的深色湿痕。

他将转印纸按在墙上,打开纹身机的电源开关。针嘴在强光下闪着寒芒,发出高频的、令人牙酸的细微嗡鸣。

“就从这里开始…”强子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声音低沉而兴奋,带着一种向死而生的疯狂,“把利济巷…刻进骨头里!”他握紧纹身机,针尖对准了转印纸上那条流淌着铜绿的青石板路图案,带着滚烫的墨水和冰冷的决心,狠狠地刺向了冰冷潮湿的墙面!

第一针落下!

墨色的汁液混合着墙灰和不知名的潮湿水汽,在针尖下晕开一小团污迹。细微的“滋滋”声,仿佛来自墙壁深处,又仿佛来自外面巷子里那无处不在的腐蚀之音。新街的霓虹光污染透过柴房的破窗棂,在他专注而狂热的侧脸上,投下变幻不定、光怪陆离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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