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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虎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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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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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正腔调》连载

第一十二章 码头争鱼

黎明前的汉正街,被一种粘稠的、带着宿醉般头痛的死寂包裹。子夜后院那场无声的惊魂,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尚未扩散,水面却已凝滞。空气里残留的铁锈与陈腐药味,被江风裹挟的新鲜鱼腥强行冲淡,却像顽固的水渍,渗在青石板的缝隙里,隐隐散发着不安。

“福源茶馆”后院,那口沉寂的煤炉彻底冷透,触手冰凉。炉壁上附着的青灰色烟炱,如同干涸的血痂。墙角那只粗陶坛子,豁口被磨得光滑温润,在熹微的晨光里,像一只沉默的眼睛。李香兰蹲在坛边,指尖并未触碰豁口,而是捻起一小撮昨夜从那片爆发寒意的苔藓地上刮下的湿泥。泥土深褐,带着浓重的湿气和江泥特有的腥咸,混杂着几缕极细微、近乎透明的菌丝。她将泥土凑近鼻尖,一股难以言喻的、类似深水淤泥混合着某种水生物腐烂的阴冷气息,直冲脑髓。

“香兰姐,你看!”廖小椒端着一盆活蹦乱跳的小鲫鱼进来,下巴朝院墙根那片苔藓地努了努,压低声音,“邪门了!那地上的苔藓,靠里头那一圈,颜色咋变深了?像泼了墨汁!昨天还不是这样!”

李香兰抬眼望去。那片湿滑的苔藓地,边缘依旧深绿,但中心大约脸盆大小的一块区域,颜色却变成了近乎墨黑的深绿,在周围青翠的衬托下,异常刺眼。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昨夜无声地侵蚀了那片土地,吸走了所有的生气,只留下冰冷的死寂。

“地气寒了。”李香兰将指尖的湿泥弹掉,声音平淡无波,站起身,目光却锐利如刀,扫过院墙上方几块松动砖石边缘——那里,残留着两道极其模糊、被露水洇开的泥痕,形状古怪,不似人足,倒像沾了污泥的兽爪匆匆蹬踏而过。

靠近江滩的棚户区,歪斜破败如同废弃的蜂巢。王老五那间木板房里,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黄毛和石墩垂着头站在屋子中央,像两根被霜打蔫的茄子,脸上残留着未褪尽的惊悸和苍白,裤脚和鞋帮上沾满了干涸的污泥。地上,是昨夜仓皇遗落的消防斧和那个未点燃的汽油瓶,散发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和刺鼻的余味。

“废物!两个废物!”王老五的咆哮像钝刀刮锅底,震得屋顶灰尘簌簌落下。他脸色铁青,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两个手下,额角的血管突突直跳,像要爆裂开来。“斧头拿不稳!火点不着!还被吓得屁滚尿流滚回来!老子养你们吃干饭的?说!到底撞了么斯邪?!”

黄毛嘴唇哆嗦着,眼神涣散,似乎还沉浸在昨夜那彻骨的寒意和诡异的绿光里:“五…五爷…邪…真他娘的邪!那…那地上…像冰窖!骨头缝都冻僵了!还…还有那坛子…它…它好像…活了!冒…冒绿光!”他声音嘶哑,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颤抖。

石墩更是面如死灰,粗壮的胳膊微微发颤:“斧头…像…像冰坨子!粘手!冻得…指头都不是自己的了…有…有东西…在地下…叫!”他想起那声“咔哒”脆响和随之而来的恐怖寒意,巨大的身躯竟也瑟缩了一下。

“放屁!”王老五抓起桌上的空酒瓶狠狠砸在两人脚边,玻璃碴四溅!“老子看是你们心里有鬼!被个婆娘装神弄鬼吓破了胆!废物!饭桶!”他胸膛剧烈起伏,像拉破的风箱,凶狠的目光扫向缩在墙角、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地缝里的刘驼子,“还有你!老棺材瓤子!不是说盯得死死的吗?那地下的鬼东西,你他妈的眼睛瞎了?!”

刘驼子吓得魂飞魄散,扑通跪倒,磕头如捣蒜:“五爷饶命!小的…小的真冇看见啊!那…那地…白天就是苔藓…夜里黑灯瞎火…小的…小的哪敢靠太近…”他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惊惧,昨夜槐树下,他也隐约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寒意从茶馆后院方向袭来,冻得他牙齿打颤。

“好…好得很!”王老五喘着粗气,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却又无处下口的困兽,眼中闪烁着疯狂而阴鸷的凶光。“装神弄鬼?老子倒要看看,是她的鬼厉害,还是老子的刀快!黄毛!”

“在…在!”黄毛一个激灵。

“带几个人,去码头!”王老五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淬毒的阴冷,“李香兰那婆娘,每日清早都要去码头鱼市拿货。她不是要'站稳脚跟’吗?老子就把她的脚…剁下来喂鱼!听清楚冇?!”

晨光初露,汉江码头上已是人声鼎沸,活色生香。浓烈的鱼腥气、水藻的腐败气、船工的汗味、柴油的油烟味混杂蒸腾,形成一股粗粝而生猛的码头气息。大大小小的木船、机帆船挤在岸边,船帮碰撞,发出“砰砰”的闷响。刚离水的鲜鱼在船舱里、在湿漉漉的草席上奋力弹跳,银鳞闪烁,鱼尾拍打声噼啪作响,汇成一片充满原始生命力的喧哗。

“青鱼!刚离水的青鱼!三块五一斤!”

“鳜鱼!肥鳜鱼!便宜卖了!”

“小杂鱼!一块钱一筐!喂猫喂狗都划算!”

鱼贩们操着粗嘎的汉腔,声嘶力竭地吆喝着,唾沫星子在晨光里飞溅。买主们提着竹篮、拎着水桶,在拥挤的人群和湿滑的船板间穿梭,讨价还价声、叫骂声、欢笑声此起彼伏。

李香兰挎着个硕大的竹篮,穿行在喧嚣与湿滑之间。她脚步沉稳,目光锐利地在各色鱼获上扫过,偶尔停下,手指迅捷地翻看鱼鳃的鲜红程度,按压鱼身的弹性。她身边跟着推板车的廖小椒,廖小椒今日格外警惕,铜铃大眼不时扫视着周围拥挤的人群,尤其是那些面目不善、眼神飘忽的汉子。

“香兰姐,今日码头人杂得很,王老五那帮狗日的…”廖小椒压低声音,手里紧握着板车把手,像握着武器。

“水浑,才好摸鱼。”李香兰从一堆活蹦乱跳的小鲫鱼里利索地挑出十几条肥壮的,鱼贩麻利地过秤、收钱。她将鱼倒进廖小椒板车上的大木盆里,溅起几点水花。“眼睛放亮点,手底下更要稳当。”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嘈杂。

码头一角,几条刚卸完大鱼的木船旁,人群格外拥挤。鱼贩正拎起一条足有半人长、鳞片闪着金红色泽的大鲤鱼,引来一片惊叹和竞价声。

“好家伙!怕不得有二十斤!”

“金鳞红尾!好兆头!老子出八块!”

“八块五!”

“九块!”

价格一路飙升,气氛热烈。黄毛带着石墩和另外两个一脸痞气的混混,像几条滑溜的泥鳅,不动声色地挤进了人群最里层。他们没看鱼,阴冷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钩子,穿过攒动的人头,死死锁定了不远处正在挑拣小杂鱼的李香兰和廖小椒。

黄毛对石墩使了个眼色,又朝旁边一个卖廉价香烟瓜子的小摊努了努嘴。石墩会意,咧开一个凶狠的笑容,猛地朝那小摊挤去,壮硕的身体像堵墙,故意用力一撞!

“哎哟!”摆摊的老头猝不及防,连人带摊被撞得一个趔趄!装瓜子的簸箕翻倒,五颜六色的瓜子如同天女散花,哗啦啦泼洒开来!滚得满地都是!几盒廉价香烟也掉在湿漉漉的地上,瞬间浸透!

“个板马养的!眼睛瞎了?!”老头又惊又怒,看着满地狼藉,心疼得直哆嗦,指着石墩大骂。

石墩却倒打一耙,一脸蛮横地推了老头一把:“老东西!挡你爹的道了!找死是吧?”他这一推一闹,顿时吸引了周围大片目光,人群一阵骚动拥挤!

就在这片混乱爆发的瞬间——

黄毛眼中凶光一闪!他像一条蓄势已久的毒蛇,借着人群的推搡拥挤,身体猛地向前一窜!右手闪电般从后腰抽出一样被破布包裹的、尺余长的硬物!那东西前端在破布下透出一点渗人的寒芒!他目标明确,直刺李香兰小腿脚踝!动作狠辣刁钻,就是要废了她的脚!

变故陡生!电光石火!

黄毛的动作快、狠、准!破布包裹的凶器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直噬李香兰脚踝!

就在那点寒芒即将触及裤脚的刹那——

李香兰的身体仿佛未卜先知般,极其微妙地、如同风中柳絮般向侧后方微微一滑!幅度极小,却妙到毫巅!恰恰让开了那致命一击!同时,她挎在臂弯里的沉重竹篮,借着身体这一滑之势,如同一个巨大的摆锤,顺势向后猛地一抡!

“砰!”

一声沉重的闷响!

竹篮不偏不倚,狠狠撞在黄毛持凶器的手腕上!巨大的冲击力让黄毛手腕剧痛欲折,五指瞬间麻木!那破布包裹的凶器再也握不住,“当啷”一声掉落在湿滑的船板上!破布散开,露出一把磨得雪亮、寒光闪闪的剔骨尖刀!

“啊!”黄毛痛呼一声,手腕像被铁锤砸中,又惊又怒!

这一切发生在兔起鹘落之间!周围人群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连廖小椒都慢了半拍!

李香兰却毫不停顿!在竹篮撞开黄毛手腕的同时,她左脚看似随意地向前一踏!脚下正是那条刚从水中捞出、在船板上兀自奋力弹跳挣扎的金鳞大鲤鱼!鱼身湿滑无比,沾满了粘液!

“噗嗤!”

李香兰的布鞋底精准地踩在滑溜的鱼身上,力道不大,却足以让重心失衡!她身体猛地一个趔趄,像是站立不稳,惊呼一声,整个人便朝着旁边拥挤的人群倒去!而她倒下的方向,正对着那个被石墩撞翻瓜子摊、气得浑身发抖的老头!

“哎哟!小心!”人群惊呼!

李香兰“慌乱”中伸手乱抓,一把抓住了老头的手臂!老头猝不及防,被她带得也向后倒去!两人顿时撞作一团,连带周围几个看热闹的也站立不稳,惊呼着如同多米诺骨牌般哗啦啦摔倒一片!狭窄的船板边沿,瞬间人仰马翻,乱成一锅滚粥!

黄毛那把掉落的剔骨尖刀,瞬间被无数只慌乱踩踏的脚淹没!

“搞么斯鬼!”

“踩到老子脚了!”

“哪个推的?!”

“我的瓜子!全完了啊!”

叫骂声、惊呼声、痛呼声在码头一角轰然炸响!摔倒的人挣扎着爬起,互相推搡指责,场面混乱不堪。廖小椒这才反应过来,又惊又怒,像头发怒的母豹子,拨开人群就朝黄毛扑去:“狗日的!敢下黑手!”

黄毛手腕剧痛,凶器脱手,又见场面彻底失控,李香兰已被混乱的人群隔开,再难下手。他眼中闪过一丝不甘和怨毒,但更多的是惊惶!事情闹大了!他狠狠瞪了被淹没在混乱人群里的李香兰一眼,对石墩和另外两个混混低吼一声:“风紧!扯呼!” 四人如同丧家之犬,趁着混乱,飞快地挤出人群,消失在码头杂乱的人流和船只缝隙中。

“莫跑!狗日的!”廖小椒追了两步,被混乱的人群挡住,气得跺脚大骂。

李香兰已被旁边的人扶起,她拍打着身上的泥水,脸色微微发白,似乎惊魂未定,对着扶她的人连声道谢。她的目光,却穿过混乱的人群缝隙,冷冷地投向黄毛几人消失的方向,眼底深处一片冰寒。

混乱的中心,那卖瓜子的老头被人扶起,看着满地狼藉、被踩得稀烂的瓜子和浸透泥水的香烟,捶胸顿足,老泪纵横:“我的货啊…全毁了…哪个天杀的撞我摊子啊…” 他猛地想起什么,浑浊的眼睛喷火般扫视人群,寻找石墩,可哪里还有踪影!

混乱稍息,有人发现了地上那把被踩得沾满污泥的剔骨尖刀。

“刀!有刀!”

“我的妈!刚才有人动刀子!”

“是冲那个茶馆老板娘去的!”

“王老五的人!肯定是王老五的人!”

码头瞬间炸开了锅!愤怒和后怕的情绪在人群中弥漫。卖鱼佬们也停下了吆喝,警惕而愤怒地扫视着人群。

“福源茶馆”后院,气氛凝重。墙角那只粗陶坛子,豁口温润。张侉子蹲在已经彻底冰冷的煤炉前,用火钳一点点清理着炉膛里板结的灰烬。灰烬深处,混杂着一些无法完全燃烧的煤核和细小的、闪着幽绿荧光的矿石碎粒(前文炉火异常时埋下的伏笔),散发出更浓的铁锈与药味。

“码头……真动刀子了?”张侉子声音发颤,手里的火钳都有些拿不稳,“这帮畜生无法无天了!”

廖小椒余怒未消,一边用力刷洗着板车上沾染的鱼腥和泥污,一边恨恨道:“要不是香兰姐机灵,那一刀就捅脚上了!王老五这是要下死手啊!个狗日的!老娘跟他拼了!”铜刷子在木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李香兰换下了沾染泥污的外衣,正在用一块干净湿布,仔细擦拭着那把从码头带回来的、沾满污泥的剔骨尖刀。刀身狭长锋利,寒光在布巾下若隐若现。她的动作沉稳,眼神却异常冰冷。“刀悬颈上,躲过一回,躲不过十回。”她擦掉最后一抹污泥,将寒光闪闪的刀尖对准院中那片墨黑色苔藓地的方向,比划了一下。“王老五的刀,不会只砍一次。”

张侉子看着那森冷的刀锋,又看看那片诡异的苔藓地,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忧虑:“那…那怎么办?报派出所?”

“派出所管得了明枪,管不了暗箭。”李香兰放下刀,目光投向院墙外江水的方向,“码头上人多眼杂,他敢动刀,说明已急红了眼,撕破脸了。下回…就不会选码头了。”

廖小椒把铜刷子一扔:“怕他个卵!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来明的,我们街坊抱团!他来暗的…”她顿了一下,看向李香兰,眼神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香兰姐,你总有办法!”

李香兰没说话,走到墙角那只坛子边。这一次,她伸出手指,稳稳地按在那被磨得光滑温润的豁口边缘。指尖传来粗陶特有的凉意,但在那凉意深处,似乎有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搏动感,顺着指尖脉络,隐隐传来。如同深埋地底的心跳,又像江底暗流的涌动。

王老五的破木板房里,气氛比冰窖还冷。黄毛捂着手腕,脸上那道蜈蚣疤因疼痛和羞愤而扭曲着。石墩等人垂头丧气地站在一旁。

“废物!一群废物!”王老五的咆哮已经带上了嘶哑,他像一头彻底失控的野兽,一脚踹翻了瘸腿桌子,仅剩的几个粗瓷碗也摔得粉碎。“码头动手!那么多人!还失手了!老子的脸!'过山风’的脸!都让你们丢进粪坑里了!”

“五爷!那婆娘邪门啊!”黄毛忍着痛,声音带着恐惧的余悸,“像是…像是背后长了眼睛!我明明…”

“闭嘴!”王老五抓起一个破板凳,狠狠砸在黄毛脚边,木屑四溅!“老子不听借口!失手就是失手!现在满码头都知道老子的人动刀子了!工商所、派出所!迟早找上门!”他胸膛剧烈起伏,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只剩下疯狂的杀意和玉石俱焚的决绝。“李香兰…李香兰!老子要你死!要你那个破茶馆…灰飞烟灭!”

他猛地转向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刘驼子,眼神像要吃人:“老东西!最后给你一次机会!给老子盯死茶馆后院!特别是那只坛子!还有…那片鬼地!”他指着刘驼子,枯瘦的手指因用力而颤抖,“再敢说冇看见…老子把你眼珠子抠出来当泡踩!听见冇?!”

“听…听见了!五爷!小的…小的把眼珠子瞪出血来!”刘驼子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

“滚!都给老子滚!”王老五像赶苍蝇一样挥手,胸膛剧烈起伏,抓起桌上半瓶劣质白酒,仰头猛灌,酒液顺着脖子流下,混着冷汗,一片狼藉。他布满血丝的眼中,只剩下毁灭一切的疯狂火焰在燃烧。

黄昏,残阳如血,给喧闹了一天的汉正街镀上一层疲惫而躁动的金色。江风裹着浓重的鱼腥和水汽,吹得茶馆门口褪色的布招子哗啦作响。

“福源茶馆”门口支起了小桌,廖小椒正麻利地给几个熟客拌着热干面,芝麻酱的浓香也压不住她眉宇间的忧虑。张侉子蹲在门槛边,吧嗒着旱烟,浑浊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街面每一个可疑的角落。

李香兰坐在靠里的一张桌子旁,面前放着一碗清汤寡水的阳春面,她并未动筷。她的目光落在桌面上。一只不知从哪里飞来的绿头苍蝇,正绕着碗沿嗡嗡乱飞,几次试图落下,却又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惊扰,仓皇飞起。最终,它似乎放弃了,跌跌撞撞地飞向门外,一头撞在门框上,发出轻微的“啪”一声,晕头转向地掉在地上,挣扎了几下,竟不动了。

李香兰的目光从那只死苍蝇上移开,投向斜对面巷口的老槐树。树影婆娑,刘驼子那佝偻的身影,如同一个不散的幽魂,又缩在粗壮的树干后,一双浑浊的眼睛,透过枝叶缝隙,死死地、贪婪地、又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惧,窥视着茶馆后院的方向。他的姿势僵硬,仿佛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

李香兰缓缓端起那碗面,汤水清澈,映着她沉静无波的脸。她拿起筷子,并未搅动面条,而是用筷尖,在清亮的汤面上,极其缓慢地、划出一道笔直的痕迹。汤水微澜,那道痕迹迅速消失,水面复归平静,仿佛从未有过波澜。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平静之下,暗流已如毒蛇般涌动,随时准备吞噬靠近的一切。

夜深。汉江在窗外呜咽,如同无数冤魂的低泣。

“福源茶馆”二楼,那扇蒙尘的木格窗后。

李香兰没有点灯。她独自伫立在黑暗中,面朝着后院的方向。窗户开着一线缝隙,带着水腥气的夜风灌入,拂动她额前碎发。

后院沉浸在浓稠的墨色里。墙角那只粗陶坛子,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沉默的轮廓。那片墨黑色的苔藓地,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尸斑,印在院中。而那口彻底死寂的煤炉,则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墓碑。

她摊开手掌,掌心纹路在绝对的黑暗中,仿佛有极其细微的、冰冷的荧光丝线在无声流淌、蔓延,如同蛛网,又似血脉。指尖,残留着白日里触碰坛口豁口时传来的、那丝微弱却坚韧的搏动感。这搏动,与掌心的荧光丝线似乎遥相呼应。

院墙之外,是深不见底的夜。这浓黑里,无数双眼睛在窥视:刘驼子惊惧而贪婪的窥探,黄毛怨毒而暴戾的凝视,石墩凶狠而畏惧的窥伺,王老五那如同火山喷发前压抑到极致的疯狂……还有,那深埋于江底、被玉镯勾连的无数血色漩涡中,投射而来的、冰冷而古老的注视!

它们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带着铁锈、血腥与江水淤泥的腐朽气息,正从四面八方,朝着这方小小的后院,朝着那只沉默的坛子,朝着那片死寂的苔藓地,朝着煤炉冰冷的墓碑,更朝着窗后静立如塑的李香兰,无声地、却又无比凶险地——缓缓收紧!

李香兰缓缓收拢手指,将那冰冷的搏动感与流淌的荧光一同握紧。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江风呜咽,如泣如诉,预示着真正的“争”,才刚刚拉开血色的序幕。这码头上的鱼腥尚未散尽,更凶险的搏杀,已悄然逼近这方寸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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