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市工商局宿舍楼顶的单间里,日光灯管“滋滋”地响,像垂死蚊蚋的哀鸣。小赵捏着那张粗糙的举报信,指尖冰凉。桌上那瓣沾着乌黑墨屑的生蒜,此刻像颗烧红的炭,烫得他坐立难安。侧巷里火苗下若隐若现的血债轮廓,如同鬼画符,死死烙在他脑子里。
“无凭无据,泼天的浑水。”他喃喃自语,抓起搪瓷缸想灌口凉水压惊,手却抖得泼湿了前襟。
“咚咚咚!”
敲门声骤响,惊得他差点跳起来!
“小赵!磨蹭个么事?开会了!刘科火气大得很!”门外是同事不耐烦的催促。
小赵慌忙将举报信和那瓣蒜胡乱塞进抽屉最底层,锁死!心脏在腔子里擂鼓般狂跳。他深吸一口气,拉开门,走廊顶灯惨白的光刺得他眯起眼,同事那张寻常的脸,此刻看去竟带着几分模糊的审视意味。
“就来。”他喉咙发干,声音像是从砂纸里挤出来的。每一步踏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都像踩在薄冰上,底下是深不见底、翻涌着毒蛇的汉正街暗流。抽屉里那点乌黑的墨屑,成了悬在他头顶的、随时会滴落的毒液。
二
窝棚里弥漫着浓重的中药味和血腥气。周建国蜷在草席上,肋下敷着新换的、颜色更深的墨绿药膏,灼痛感稍减,但每一次呼吸都像拉扯着无数根嵌在骨缝里的细线。
他摊开手心,汗水和污泥浸透了那方小小的油纸包。他屏住呼吸,用颤抖的手指一层层剥开——
一枚黄铜印章!
印钮是只造型古拙、盘踞昂首的龟,龟甲纹路磨损得有些模糊,龟眼处却点着两粒极小的、暗红色的石头,在昏暗中幽幽反光,透着说不出的邪异。印面阴刻,字迹古朴深峻,是三个篆字:龟虽寿。
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骨猛地窜上来!这绝不是刻章的“老鬼”之物!这龟,这字,都透着一股子地底沉埋的阴森气!
“龟虽寿…”老瘪佝偻着背凑近,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那枚铜印,干瘪的嘴唇无声蠕动了几下,枯枝般的手指猛地攥紧周建国的手腕,力道大得吓人,“收好!莫沾人气!这东西…是催命符,也是敲门砖!王老五库房里的邪门,根子怕是就在它身上!”
他眼中闪过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他得了炉子,却丢了印…难怪反噬得厉害!这东西在你手里捂热乎了,他就算隔着十里地,也能闻着味儿!”
三
绸缎庄密室,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和线香混杂的怪味。
王老五瘫坐在太师椅上,脸色蜡黄如金纸,嘴角残留着暗红的血渍。额角那道蜈蚣疤,此刻竟像活了一般,微微隆起,边缘渗着细密的血珠,在昏暗灯光下闪着妖异的光。
兽头香炉放在他脚边,炉壁上狰狞的兽吻纹路里,那些暗红流光黯淡了许多,如同耗尽了力气,只余下一点微弱的、不甘的蠕动。炉身也不再嗡鸣,却透着一股更深沉的、冰冷的死寂。
“五爷…药…”一个手下战战兢兢地捧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汤。
王老五眼皮都没抬,只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冰冷嘶哑的字:“查!”
他艰难地抬起手,指向角落那个裂了缝的紫檀算盘。手下会意,连忙将算盘捧到他面前。
王老五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抹过算盘梁上沾染的、自己喷出的暗红血珠。那血珠粘稠异常,竟没有立刻滑落。他沾着血,极其缓慢、吃力地,在算盘下方光亮的紫檀底板上,一笔一划地写——
不是字,是一个扭曲的、带着浓烈怨毒气息的符号!如同盘绕的毒蛇,又像滴血的兽吻!
血符号写成的瞬间,密室里仿佛刮过一阵阴风。兽头香炉内那点微弱的暗红流光猛地一跳,随即又黯淡下去。王老五蜡黄的脸上掠过一丝病态的狠厉,声音如同砂石摩擦:
“印…找不回印…就拿整个汉正街的'财气’来填这个窟窿!传话下去…涨租!所有铺面,'管理费’…翻倍!”
四
清晨,薄雾还未散尽,汉正街主干道两旁的青砖墙上,就被一张张刺眼的猩红告示糊满了!
崭新硬挺的红纸,乌黑油亮的墨汁大字,在灰蒙蒙的晨雾里,像一道道淌血的伤口:
“告 汉正街全体商户知:
时维市面繁荣,百业更张。为整饬街容,提升经营环境,金鳞商行受权统一管理,即日起,所有铺面摊位'综合管理费’上调如下:
原额——翻倍!
限期三日,逾者封铺,勿谓言之不预!
金鳞商行 示”
告示右下角,盖着一个硕大的、鲜红的印章——正是那枚狰狞的兽头!
“翻…翻倍?!”
“还让不让人活了?!”
“整饬街容?我呸!钱都进了他王老五的荷包!”
告示前迅速围拢了人,惊愕、愤怒、绝望的低语如同沸腾的油锅。一个卖纽扣的老汉,手指哆嗦着抚过那“翻倍”两个乌黑的大字,又看看告示上那枚张牙舞爪的兽头印,眼前一黑,直挺挺向后栽倒!人群一阵惊呼骚动。
那猩红的告示,如同王老五喷在算盘底板上那个怨毒的血符,带着冰冷的掠夺和赤裸裸的威胁,狠狠拍在每个靠这片街面讨生活的人脸上。
五
窝棚里,周建国将那枚冰凉刺骨的“龟虽寿”铜印,用层层破布缠紧,死死捂在胸口最里层。铜印隔着皮肉传来的阴冷,与他肋下草药带来的灼热交织,冰火两重天。
“老伯,'龟虽寿’…到底是么名堂?”他声音嘶哑。
老瘪坐在小煤炉旁,佝偻的背影在昏暗光线下像一尊沉默的石像。炉上破陶罐里正焙烤着新的“老墨”,焦糊味混合着垃圾堆的腐臭,令人作呕。
“名堂?”老瘪干涩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苍凉,“曹操写'神龟虽寿,犹有竟时’,是说命数有尽。刻这印的人,怕是反着来,想借龟的'寿’气,镇住地底那些见不得光的脏东西,求个长久的'财’。”
他用烧焦的木棍搅动着罐底越来越粘稠的黑膏,浑浊的眼珠映着炉火:“王老五只得了那兽头炉子,是'凶’是'贪’,却丢了这'镇’印。凶贪没了镇,就像疯狗脱了链子,不光咬外人,迟早反噬自身!他急着涨租敛财,就是要用整个汉正街的'活人生气’和'血汗财气’,去填那炉子无底洞!这涨租,是刮地皮,更是要…抽魂!”
六
利济巷深处,昨夜才怯生生亮起的几点灯火,此刻已熄灭了大半。空气中残留着劣质卤水和骨头汤的冷腥气。
铁砣带着几个满脸横肉的手下,像一群闯入羊圈的恶狼,正用撬棍和斧头,疯狂地砸着昨夜陈婆支汤摊的那口豁边铁锅!
“哐当!咔嚓!”
铁锅被砸得扭曲变形,滚落在地。炉子被一脚踹翻,未燃尽的煤球滚得到处都是,点燃了地上的油污破布,腾起一股带着焦臭的黑烟。
“点灯?!点你妈个头灯!”铁砣一脚踏在滚烫的炉灰上,狞笑着环视躲在阴影里瑟瑟发抖的几个摊主,“五爷的告示贴出来了!从今往后,这利济巷的地皮,连根草都是金鳞商行的!想摆摊?行啊!管理费,翻倍!交不起?给老子滚!”
他猛地指向巷口方向,那里,一张猩红的告示如同招魂幡,在晨风中哗啦作响。
躲在垃圾箱豁口阴影里的周建国,死死捂住嘴,才压下喉咙里的嘶吼。他看着陈婆瘫坐在被砸烂的摊子旁,浑浊的老泪无声地淌过沟壑纵横的脸。昨夜递给他那碗热汤时,碗沿上那三下轻微的叩击,仿佛还残留在他冰冷的指尖。怒火和铜印的阴冷交织,在他胸腔里冲撞,几乎要炸开!
七
派出所滞留室。
送早饭的警察刚放下硬馒头,廖小椒猛地扑到铁门边,声音因极度的愤怒而尖利变形:
“翻倍?!王老五他抢钱啊?!你们管不管?!这汉正街还有没有王法了?!”
警察不耐烦地掏掏耳朵:“嚎么事嚎!市场行为,自由定价!嫌贵?莫租唦!”
“自由定价?放他娘的狗屁!”廖小椒铜勺般的眼睛几乎喷出火来,手指狠狠戳着铁栅栏外,“他就是个吸血的蚂蟥!靠刘胖子那身狗皮撑腰,强占铺面,逼死人命,现在又刮地皮!你们穿着这身皮,是给他王家看家护院的狗?!”
“你!”警察勃然变色,猛地抽出警棍指着廖小椒,“再污蔑执法人员,老子现在就办你!”
“办啊!”廖小椒豁出去了,额头“咚”地再次撞在铁栅栏上,昨天的红肿未消,又添新伤,血丝渗出来,“有种就把我们都办死!看你们捂不捂得住汉正街的天!”
一直闭目盘坐的铁肩张,此刻骤然睁开双眼!那双虎目之中,再无半分沉寂,只有被压抑到极致的、即将喷发的熔岩!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座即将崩塌的铁塔,投下的阴影瞬间笼罩了门口叫嚣的警察。
他喉咙里滚出一个低沉、沙哑,却如同闷雷碾过地面的音节,带着千钧的重量和浸透血泪的嘶吼:
“不——服——啄——!”
这三个字,不是口号,是宣言!是砸向铁窗、砸向不公、砸向王老五和刘胖子之流的战鼓!整个滞留室为之震动!连角落里痴傻流涎的张侉子,都似乎被这吼声中的悲愤惊动,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八
“金鳞绸缎庄”气派的前堂,此刻却是一片压抑的死寂。
几个穿着体面、显然是街面上有些头脸的商户代表,垂手肃立,脸上堆着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额头上全是冷汗。
王老五半躺在铺着厚厚虎皮的太师椅上,脸色依旧蜡黄,额角蜈蚣疤上的血珠已经凝固成暗紫色。他手里把玩着一个小巧的紫砂壶,眼皮耷拉着,看也不看面前的人。
账房先生拿着账簿,声音发干地念着:“…张记干货,原月费三百,新额六百;李记五金,原四百五,新九百;赵家布行,原八百,新一千六…”
每报出一个翻倍的数字,下面商户代表的脸色就白一分。
终于,一个胆子稍大的布行老板,鼓起勇气,腰弯得更低,声音发颤:“五…五爷…这新额…实在是…实在是泰山压顶啊!眼下生意艰难,周转实在…实在吃力…求五爷高抬贵手,宽限些时日,或者…或者涨幅稍缓…”
“吃力?”王老五终于抬起眼皮,目光如同冰冷的毒蛇,缓缓扫过说话的人。他嘴角扯开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声音不高,却让整个前堂温度骤降,“汉正街的铺面,是聚宝盆!嫌贵?后面排着队想进来的,多的是!”
他端起紫砂壶,慢悠悠呷了一口,喉结滚动,咽下的仿佛不是茶,是冰渣子。
“我王老五的规矩,定了,就是铁律!交不起?”他放下茶壶,指尖在光滑的壶盖上轻轻一弹,发出“叮”一声脆响,如同丧钟敲在每个人心头。
“滚蛋!”
九
正午,汉江码头的喧嚣暂时停歇。李铁头蹲在趸船锈迹斑斑的缆桩旁,破草帽压得低低的,面前摆着空箩筐。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工装、面容愁苦的中年汉子,装作看江景,慢慢蹭到他旁边蹲下,声音压得极低:
“铁头哥…真冇得活路了?翻倍啊!屋里老娘等着药钱,细伢的学费还欠着…”
另一个挑着空鱼篓的汉子也凑近,眼角带着未消的淤青,是昨天试图护摊被铁砣手下打的:“王老五这是要绝户!陈婆的摊子稀烂,利济巷彻底熄了火…妈的,逼急了,老子跟他拼了!”
“拼?”李铁头从草帽阴影下抬起眼,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压抑的怒火如同江底涌动的暗流,“拿么事拼?拿你屋里老小的命拼?”
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缆桩上粗砺的铁锈,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王老五现在靠邪门歪道撑着,又搭着刘胖子的线,风头正劲。硬顶,是拿鸡蛋撞石头。”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人绝望的脸,又投向江对岸模糊的楼影,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铁钉:
“鸡蛋多了,从四面八方撞过去,石头…也未必扛得住。等!等石头自己裂开缝!等那炉子里的邪火…烧穿他自己的肚皮!”
他猛地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灰,挑起空箩筐。扁担头在正午刺眼的阳光下,几不可察地朝着汉正街深处某个方向,极其轻微地点了两下,如同无声的烽燧传递。
“记着,”他最后丢下一句,身影汇入下船的人流,“趴着,不是认命。是等那一口咬断喉管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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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黄昏,最后一抹残阳如血,涂抹在汉正街高低错落的屋顶和“金鳞绸缎庄”巨大的霓虹招牌上。
猩红的告示在晚风中“哗啦”作响,像无数面招魂幡。街面上行人匆匆,许多店铺提早关了门,沉重的卷闸门拉下的声音此起彼伏,如同垂死的叹息。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恐慌,如同浑浊的江水,无声地漫溢过每一块青石板。
窝棚里,周建国倚着冰冷的土墙,肋下的灼痛和铜印的阴冷在暮色中纠缠。他摊开掌心,用一根捡来的锈铁钉,就着煤炉里最后一点微光,在窝棚内壁一块松动的土坯上,用力刻划。
不是字,是龟!
一只盘踞昂首、龟甲嶙峋、眼泛幽光的龟!
刻完最后一笔,他猛地将铁钉狠狠扎进龟背!
“噗!”
一声沉闷的轻响,如同刺穿了什么。
几乎同时,远处金鳞绸缎庄方向,隐约传来一声模糊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咆哮!紧接着,是瓷器被狠狠砸碎的刺耳碎裂声!
周建国身体一震,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丝。他咧开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笑了。那笑容在昏暗中扭曲,带着刻骨的恨意和一种近乎癫狂的快意。
胸口那枚“龟虽寿”铜印,隔着破布和皮肉,似乎极其微弱地、冰冷地跳动了一下,如同沉睡的凶物,被遥远的、同源的气息所惊扰。
磐石之下,薪火未绝。龟甲之上,裂痕已生。暴涨的租金如同勒紧脖颈的绞索,勒得越紧,那反抗的骨节,便在窒息的黑暗中,发出更清晰、更刺耳的……咯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