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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虎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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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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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正腔调》连载

第八章 混混试探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带着江水的湿腥气,黏糊糊地贴在汉正街的青石板上。刀疤强横尸江滩的消息,像长了脚的风,一夜之间就钻进了每条潮湿的巷弄、每个低矮的屋檐下。

“听说了冇?刀疤强那短命鬼,胸口开了个窟窿,血都流干了!”

“报应!抢了周扒皮的布票,转头就挨了黑枪!肯定是王老五那帮人干的!”

“嘘!小声点!莫惹祸上身!听说‘过山风’那边都炸了锅……”

低语声在买早点的队伍里、在支起的摊位间传递,带着惊恐和一种病态的兴奋。空气里除了热干面芝麻酱的浓香、廖小椒火锅底料的霸道辛辣,还弥漫着一股无形的、令人脊背发凉的寒气。

李香兰捅了捅煤炉,新添的煤块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蓝幽幽的火苗舔舐着锅底。她动作沉稳,仿佛周遭的议论与她无关。只是,当她的目光扫过斜对面“瑞祥号”那扇依旧紧闭、如同墓门般的杉木门板时,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警觉。

“香兰姐,刀疤强死得蹊跷!”廖小椒凑过来,压低声音,手里铜勺无意识地搅着红油,“王老五找不到镯子,怕是急红眼了!连自己人都下黑手!你说,他会不会……”她没说完,眼神瞟向茶馆后院的方向。

李香兰没答话,将煮好的碱水面利落地捞进笊篱,沥水的动作带起一片白蒙蒙的热气。“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薄雾,“该来的,躲不掉。火候到了,面才筋道。”

“福源茶馆”后院的柴房,光线昏暗。那只紫檀木盒被重新用油布裹好,塞进了墙角最深处一堆散发着霉味的旧渔网下面。

张侉子蹲在门口,吧嗒着旱烟,浑浊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天井唯一的小门。“香兰,这玩意儿……烫手啊。”他吐出一口浓烟,眉头拧成疙瘩,“王老五不是善茬,‘过山风’更是个笑面阎罗。刀疤强死了,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怕是……要刮地三尺。”

“刮地三尺,也要晓得东西在哪儿。”李香兰正用一把旧刷子,仔细地刷洗着那只粗陶泡菜坛子的内壁。浓烈的酸辣气被水稀释,坛壁上残留的暗红色辣椒碎末被一点点冲刷掉,露出粗陶原本的灰白底色。“刀疤强死前,只摸到了票子。镯子的事,王老五未必确定落到了谁手里。”

“可那油布……”廖小椒想起刀疤强丢弃的那片沾着幽绿荧光的碎片,心里直发毛,“王老五要是晓得油布在咱们辣坛子里泡过……”

“油布是死的。”李香兰停下刷洗,将坛子里的污水泼向墙角的排水沟。水流冲刷着青苔,发出汩汩的声响。“人是活的。坛子洗干净了,就只是一口泡菜的坛子。”她将湿漉漉的坛子倒扣在墙根下晾晒,目光落在坛口边缘一道不易察觉的、被硬物磕碰出的细小豁口上,“只要没人记得它泡过什么。”

晌午刚过,日头毒了起来,晒得石板路发烫。汉正街的喧嚣掩盖不住一股压抑的暗流。

三个身影,大摇大摆地晃进了街口。为首的是个二十出头的黄毛,穿着一件紧绷绷的花衬衫,领口敞着,露出脖颈上一道狰狞的蜈蚣疤。他嚼着口香糖,下巴抬得老高,眼神像淬了油的钩子,在街两旁的摊位上肆无忌惮地扫视。身后跟着两个同样流里流气的青年,一个瘦高像竹竿,一个矮壮如石墩,都斜着眼,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痞笑。

“蜈蚣疤”黄毛走到一个卖针头线脑的老婆婆摊位前,随手抓起一把顶针,掂了掂,又“啪”地扔回去,砸得摊子上的小物件乱跳。

“老太婆,生意不错啊?”黄毛声音拖得老长,带着一股子痞气,“这块地头风吹日晒的,冇得兄弟们照应,怕是摆不稳当吧?”

老婆婆吓得手直哆嗦,嘴唇嗫嚅着:“几……几位大哥……小本生意……”

“小本生意?”黄毛嗤笑一声,手指在摊子上划拉,“小本也得懂规矩!这个月‘清洁费’,意思意思?”他伸出两根手指捻了捻。

旁边瘦高个立刻帮腔:“就是!看看这街面,脏的!都是我们风哥带人辛苦打扫!收点辛苦钱,天经地义!”

矮壮石墩更是直接一脚踢翻了旁边一个装碎布的竹筐,碎布散了一地。“快点!莫耽误老子们时间!”

“蜈蚣疤”黄毛带着两个跟班,一路敲敲打打、连唬带吓,像三只闯进鸡窝的黄鼠狼,所过之处一片压抑的沉默和敢怒不敢言的畏惧。

很快,他们晃到了“福源茶馆”门口。

黄毛的目光越过门口支着的早点摊,直接钉在正在给煤炉添煤的李香兰身上。他撇开正在“收清洁费”的杂货摊主,径直走了过来。

“哟,老板娘,生意兴隆啊!”黄毛皮笑肉不笑,一脚踩在炉子旁边摞起的空煤饼框上,发出“哐当”一声响,“这炉子烧得够旺,油烟子飘得满街都是,影响市容啊!”

廖小椒正给客人舀红油,闻言眉毛一竖就要发作,被李香兰一个眼神制止。

李香兰直起身,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擦了擦手,脸上没什么表情:“这位兄弟,我们小摊小灶,油烟是有,天天打扫。工商所卫生评级,我们是甲级。”

“甲级?”黄毛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夸张地咧开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工商所管评级,我们风哥管清洁!两码事!”他凑近一步,一股劣质烟草和汗馊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这么大个摊子,占着好地段,油烟扰民……这个数!”他伸出巴掌,五指张开,在李香兰面前晃了晃,“一个月五块!兄弟们保你平安无事!”

瘦高个在旁边帮腔:“老板娘,识相点!我们风哥的面子,汉正街哪个敢不给?”

矮壮石墩则抱着膀子,眼神凶狠地扫视着周围几个面露愤懑的食客,威胁意味十足。

茶馆里,张侉子透过半开的门帘,将外面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他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焦急,手里的烟锅在鞋底磕了又磕,火星子直冒。

跑堂的小顺子端着茶盘,凑到他身边,声音发颤:“张伯……这……这明摆着是‘过山风’的人来找茬啊!香兰姐她……”

“莫慌!”张侉子低喝一声,稳住心神,他瞥了一眼墙角倒扣着晾晒的粗陶泡菜坛子,又看看外面剑拔弩张的架势,压低声音对小顺子说:“去,把后门门闩悄悄拉开,虚掩着。”

小顺子一愣:“啊?”

“快去!”张侉子语气不容置疑,“听我的!”

小顺子不明所以,但还是赶紧溜向后门。

张侉子深吸一口气,撩开门帘走了出去,脸上堆起生意人惯有的、略带谦卑的笑容:“哟,几位小兄弟,辛苦辛苦!大热天的,进来喝碗凉茶消消暑?算老汉我的!”

黄毛斜睨了张侉子一眼,鼻孔里哼了一声:“老头,少打岔!没看见正跟老板娘谈正事吗?五块钱,一分不能少!”

李香兰依旧平静:“小本生意,一天也赚不了五块。兄弟,你这价,不合理。”

“不合理?”黄毛脸色一沉,猛地抬手,作势就要掀翻旁边一张摆着几碗热干面的小桌!

就在黄毛的手即将碰到桌沿的瞬间——

“嘎吱——”

一声刺耳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突然从“福源茶馆”的后巷方向传来!

那声音极其难听,像是生锈的铁器在粗糙的石头上狠狠刮过,瞬间打破了街面的紧张对峙!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茶馆后门那条狭窄阴暗的巷子里,一个矮小佝偻的身影,正吃力地推着一辆堆满空泔水桶的破旧板车。板车的一个轮子显然卡在了石板路的缝隙里,或者撞到了什么硬物,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嘎吱——嘎吱——”声。

推车的是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头,穿着油腻发亮的破棉袄(虽已入秋,他似乎仍穿着),正是茶馆后巷常年收泔水的“刘驼子”。他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前街的动静,只顾着跟那卡死的轮子较劲,嘴里还含混不清地嘟囔着:“格老子的……卡死老子了……”

这突如其来的噪音和这毫不相干的场景,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黄毛刻意营造的凶悍气焰。他掀桌的动作僵在半空,脸上闪过一丝被意外打断的恼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晦气。

廖小椒反应极快,趁机大声招呼:“刘老爹!搞么斯名堂!挡着路了!快些推走!莫耽误客人!”

张侉子也赶紧上前两步,对着黄毛赔笑:“小兄弟你看……这……这泔水车挡道,臭烘烘的,实在不是谈事的地方。要不,先进来喝口茶?凉茶管够!”

黄毛悻悻地收回手,狠狠瞪了一眼巷子里还在跟板车较劲的刘驼子,又扫了一眼面色平静的李香兰和赔笑的张侉子,感觉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那股子强横的气势,被那刺耳的噪音和泔水桶的馊味搅得七零八落。

“哼!”他重重地哼了一声,掩饰着自己的尴尬,“算你们走运!今天老子还有事,没工夫跟你们耗!”他指了指李香兰,又指了指廖小椒,“五块钱!下个月初一,老子亲自来收!少一个子儿……”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眼神阴鸷,“别怪兄弟们不客气!走!”

说罢,带着两个同样觉得晦气的跟班,骂骂咧咧地转身,朝着下一个目标摊位晃去。

看着黄毛三人走远,廖小椒才啐了一口:“呸!么东西!摆明是‘过山风’派来探路的狗腿子!”

张侉子松了口气,抹了把额头的冷汗,看向巷子。刘驼子终于把卡住的轮子弄了出来,推着板车,嘎吱嘎吱地消失在巷子深处。

李香兰走到巷口,目光落在刚才板车轮子卡住的地方。青石板缝隙里,似乎残留着一点深绿色的、粘稠的污渍,在阳光下泛着油腻的光。她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点,凑到鼻尖闻了闻——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食物腐败和某种化学药剂的刺鼻气味。

这味道……绝不是普通的泔水。

傍晚收摊时分,夕阳的余晖给汉正街镀上一层疲惫的金色。

“福源茶馆”后堂天井。

“香兰姐,你闻出么斯了?”廖小椒急切地问,“刘驼子的泔水桶里还加了料?”

李香兰洗净了手,眉头微蹙:“有煤油味,还有……一股子铁锈和药水的混合气。”

“煤油?药水?”张侉子捻着胡须,若有所思,“刘驼子收泔水喂猪,顶多馊臭,哪来这些怪味?除非……”他浑浊的老眼猛地一睁,“除非他那桶里,装的不是泔水!”

“不是泔水是么斯?”廖小椒不解。

“是‘脏水’!”张侉子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后怕,“‘过山风’手下那帮人,常在码头干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弄脏了手,沾了血,就得找地方洗!刘驼子那破屋,就在江边烂泥滩边上,又偏又臭,他的泔水车,正好是打掩护的好东西!那些洗过凶器、沾了血的脏水煤油布,不就……”

李香兰眼神一凛:“张伯,您是说,今天刘驼子那车‘泔水’,是故意卡在那里的?”

“十有八九!”张侉子笃定地点头,“‘过山风’那老狐狸精得很!他派人来明着试探收‘清洁费’,暗地里让刘驼子推车过来,就是想看看,刀疤强死的时候,那沾了荧光的油布碎片,会不会在附近出现!更想看看,我们见了那车‘泔水’,是个么反应!”

廖小椒倒吸一口凉气:“我的妈!这弯弯绕绕……心也太黑了!”

夜,深沉。

靠近码头的一片低矮破败的棚户区,弥漫着鱼腥、垃圾腐烂和劣质煤油混合的恶臭。刘驼子那间歪歪斜斜的木板房,像随时要散架的棺材,嵌在污浊的泥地里。

屋里没有点灯,只有灶膛里未燃尽的柴火,透出一点暗红的微光,勉强勾勒出两个模糊的人影。

一个佝偻着背,是刘驼子。他搓着手,声音带着讨好的卑微:“疤……疤哥,都按您吩咐的做了……车推到茶馆后巷口,轮子卡死,弄出老大声响……李香兰……她出来看了,还蹲下摸了地上的油渍……”

另一个身影,隐在更深的黑暗里,只能看到一个魁梧的轮廓和脸上那道在微光下更显狰狞的蜈蚣疤——正是白天收“清洁费”的黄毛!

“她摸了?”黄毛的声音像砂纸摩擦,冰冷而危险,“摸完呢?么反应?”

“她……她就闻了闻,皱了皱眉……啥也没说,就回屋了……”刘驼子小心翼翼地回答。

黑暗中,黄毛沉默了片刻,只有灶膛里柴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闻了闻……皱了皱眉……”他低声重复着,似乎在咀嚼着这细微反应的每一个音节。“张侉子那老东西呢?还有那个重庆泼妇?”

“张老头一直在门帘后头偷看,吓得直冒汗……那重庆婆娘倒是骂骂咧咧的,像是气不过……”

“哼。”黄毛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冷哼,“一个装傻,一个充愣,一个扮狠……唱得倒是一台好戏。”他往前探了探身子,灶膛的微光终于照亮了他半张脸,那蜈蚣疤扭曲着,眼神如同毒蛇,“驼子,这几天,把你那双招子(眼睛)给老子放亮点!茶馆后院,柴房,泔水桶……特别是那个泡菜坛子!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报我!听见冇?”

“听……听见了!疤哥放心!”刘驼子忙不迭地点头哈腰。

黄毛不再说话,魁梧的身影无声地融入屋外更浓的黑暗里,只留下浓重的劣质烟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

“福源茶馆”二楼,那扇蒙尘的木格窗后。

李香兰没有点灯,静静伫立在黑暗中。她的目光穿透薄薄的窗纸,落在楼下后院天井里。

墙角下,那只粗陶泡菜坛子静静地倒扣着,在清冷的月光下,像一个沉默的句号。

她的掌心,仿佛还残留着白天巷口青石板上那粘稠污渍的触感——油腻、冰冷,带着煤油和铁锈的腥气。

更深处,一种冰冷的、源自灵魂的悸动在无声蔓延。指尖抚过青玉血沁镯时那微弱的刺痛,刀疤强胸口洇开的暗红,黄毛眼中毒蛇般的阴鸷,还有王老五那暴怒扭曲的脸……无数破碎的、带着血腥气的画面,如同沉船碎片,在记忆的深海里翻涌、碰撞。

那只镯子,那只浸染了楚家血泪的镯子,像一个被强行撬开的潘多拉魔盒。它的出现,不仅引来了贪婪的鬣狗,更搅动了沉寂在汉正街江水泥沙之下、那些早已被遗忘的、却从未真正消散的……血色漩涡。

窗外的汉江,在夜色下依旧无声奔流。江水的呜咽,此刻听来,如同无数亡魂在深渊中的低泣。这“探”,才刚刚撩开帷幕的一角,而深藏在幕布之后的,是比混混的拳头、比黑市的贪婪更加冰冷、更加致命的——来自过往的,索命幽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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