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姜虎成的头像

姜虎成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8/16
分享
《汉正腔调》连载

第二十六章 汉正结盟

热风卷着站前广场的汗臭、廉价香水与劣质烟草的混合气味,狠狠抽打在周建国脸上。他像条被抽了筋骨的死鱼,蜷在滚烫的水泥地上,肋骨断茬处每一次细微的震动都牵扯出撕心裂肺的剧痛。眼皮重逾千斤,透过睫毛缝隙,攒动的人腿如移动的森林,皮鞋、胶鞋、肮脏的塑料凉鞋交替碾过眼前的地面,灰尘扑簌簌落进他干裂渗血的嘴角。

“死开点!莫挡路!”

一只沾满泥污的黄胶鞋毫不留情地踢在他小腿骨上,钻心的疼让他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地痉挛。

“哪来的叫花子?晦气!”

“怕是热晕了,拖到边上克唦!”

嗡嗡的议论声、招工的喇叭嘶吼、火车进站出站的巨大汽笛声,汇成一片混沌的噪音海洋,无情地将他淹没。怀里的假证、橡皮章、仅有的八块钱,全成了油头男人狞笑的战利品。爹的血仇、铺子的存亡、自己这条贱命,都被这南下的热风烤干了,碾碎了,和地上的尘土毫无分别。一股浓烈的铁锈腥气猛地涌上喉头,他头一歪,“哇”地吐出一口带着黑丝的粘稠淤血,彻底昏死过去。

世界沉入粘稠滚烫的黑暗。

汉正街派出所滞留室。

铁窗透进的惨白晨光,切割着污浊的空气。廖小椒背靠冰冷的墙壁,胃里翻江倒海,干呕了几次,只吐出些酸涩的苦水。铁肩张盘腿坐在角落,闭着眼,古铜色的脸庞沉静如铁,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显示他还活着。

角落阴影里,张侉子蜷缩成一团,像只受惊过度的老鼠,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浑浊的老眼空洞地瞪着天花板,嘴唇神经质地翕动,破碎的音节含混不清地漏出来:

“饶…饶命…周老板…我真不晓得…不晓得刻章的事啊…都是…都是建国那伢…鬼迷心窍…”

“个斑马!”廖小椒猛地抬头,铜勺般的眼睛射出刀子般的光,直戳张侉子,“张侉子!你儿子作死,你当老子的屁都不放一个?现在晓得喊饶命?早搞么事克了?刘胖子跟王老五穿一条裤子,你指望他们饶命?掉得大!”

她嘶哑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带着绝望的愤怒。

“掉得大…掉得大…”张侉子被吼得一哆嗦,眼神更加涣散,只会机械地重复这三个字,浑浊的泪水沿着沟壑纵横的老脸淌下来,滴进身下散发着霉味的草垫里。

“金鳞绸缎庄”二楼密室。

窗帘紧闭,一丝光也透不进。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劣质线香、血腥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阴冷腥甜。兽头香炉蹲踞在房间中央,炉口缭绕的暗红雾气已变得稀薄,却更加凝实,如同活物般在炉内缓缓盘旋。炉壁上那狰狞的兽吻纹路,在幽暗中仿佛活了过来,贪婪地吮吸着这污秽的滋养。

王老五盘膝坐在蒲团上,额角纱布下渗出暗红的血印。他双目紧闭,脸上肌肉因剧痛和某种诡异的快感而微微抽搐。他全部心神都沉入丹田,竭力引导着那股被香炉强行拘束、驯化的邪异力量——混合了库房凶戾金气与地底兽吻贪婪本源的气息,如同一条冰冷滑腻的毒蛇,在他经脉中艰难而危险地游走。每一次运转,断骨处都传来锥心刺骨的剧痛,但他嘴角却扯开一丝享受般的狞笑。

角落里,浑身裹满渗血绷带的疤脸,像一滩烂泥瘫在地上。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喉咙里堵着血沫,连哼唧的力气都快没了,只剩下濒死的微弱喘息。

密室门无声地开了一条缝,一个手下影子般溜进来,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直到王老五眼皮微微颤动,才敢低声禀报:

“五哥…'福源’那几块硬骨头…还在所里挺尸…刘胖子那边…钉子钉死了…伪造证件、暴力抗法、传播迷信…板板钉钉…跑不脱…”

王老五没睁眼,只从鼻腔里哼出一个冷硬的单音:“嗯。”

手下咽了口唾沫,声音压得更低:“就是…张侉子那老苕…彻底吓苕了…问么事都只晓得筛糠…刻章的线…硬是…硬是断了…”

“断了?”王老五猛地睁开眼,两道寒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手下。密室的温度骤降。手下膝盖一软,差点跪下。

戾气在王老五眼中翻涌,随即又被更深沉的阴冷算计压下。“断了…也好。”他嘴角那丝狞笑扩大,“死人的嘴,最严实。周建国那小杂种…还在杂物间挺尸?”

“锁…锁得铁桶一样…水米没沾牙…”

“看紧点。”王老五重新闭上眼,声音如同九幽寒冰,“他老子欠的血债,该他还了。等这阵风头捂严实了…送他上路,去陪他那个短命鬼老子。”

兽头香炉内,暗红雾气倏地一涨,炉壁上兽吻纹路闪过一道嗜血的幽光。

汉口火车站广场。

周建国是被一阵钻心的剧痛和脸上湿漉漉的触感弄醒的。他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晃动。一张黝黑干瘦、皱纹深如刀刻的老脸凑得很近,浑浊的眼睛里没什么情绪,正用一块脏得看不出本色的破布,蘸着旁边阴沟里舀起的污水,粗鲁地擦拭他脸上的血污和呕吐物。污水混着汗臭和血腥味,刺激得他胃部又是一阵抽搐。

“莫动!”老头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磨过锈铁,“肋巴骨断了两根,乱动戳穿了肺,神仙都救不了你。”

周建国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块破烂的草席上,头顶是几块油毡布和硬纸板胡乱搭成的窝棚,勉强遮住正午毒辣的日头。身下是硌人的碎砖头。窝棚里弥漫着垃圾腐烂和尿臊的混合恶臭。

“水…”他喉咙干得像要冒烟,嘶哑地挤出个字。

老头从旁边一个豁了口的搪瓷缸里倒了点浑浊的水,递到他嘴边。周建国贪婪地吞咽,冷水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我…我的东西…”他猛地想起,挣扎着想去摸胸口,肋间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差点又晕过去。

“莫摸了。”老头收回搪瓷缸,语气平板,“几个穿制服的条子(警察),在你昏倒的地方翻半天,屁都没找到。你怕是遇到'吃黑'的签子客(骗子)了,连骨头渣子都被嗦干净了。”

老头的话像淬了冰的刀子,捅进周建国的心窝。最后一点侥幸彻底粉碎。他瘫在草席上,眼神空洞地望着油毡布缝隙外刺眼的天空,爹浑身是血躺在铺子里的景象、王老五阴鸷的脸、油头男人抓走钱和假证时那冰冷的笑容,交替闪现。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

滞留室。

时间在死寂和煎熬中缓慢爬行。铁窗外日影西斜,昏黄的光线投下长长的栅栏阴影。

“哐当!”

铁门突然被粗暴地拉开,刺耳的声音撕裂了沉闷。两个年轻警察板着脸走进来,目光扫过三人,最后落在张侉子身上。

“张有福!出来!提审!”

“啊?!”张侉子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一弹,惊恐地瞪大眼睛,手脚并用地往墙角缩,“不…不审…我么事都不晓得…饶命啊警察同志…”

“裹筋!”一个高个警察不耐烦地皱眉,上前一步,粗暴地抓住张侉子枯瘦的胳膊,像拖死狗一样往外拽,“由得你?走!”

“啊——!饶命!饶命啊!小椒!铁肩师傅!救我啊!”张侉子杀猪般嚎叫起来,双脚在地上徒劳地乱蹬,裤裆瞬间湿了一片,臊臭味弥漫开来。

“呸!软骨头!”廖小椒厌恶地别过脸,一口唾沫狠狠啐在地上。

铁肩张依旧闭着眼,但按在膝盖上的手背,青筋猛地一凸,如同蛰伏的怒龙。

张侉子凄厉的哭嚎声被拖拽着消失在走廊尽头。铁门“哐当”一声重新关上,落锁。滞留室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和那股挥之不去的尿臊味。铁窗栅栏的阴影,如同沉重的枷锁,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廖小椒盯着地上那摊污渍,铜勺般的眼睛里,怒火在绝望的冰层下无声地燃烧、积蓄。

窝棚里。

“呃啊——!”

一声非人的惨嚎猛地从窝棚里炸开,惊飞了附近垃圾堆上啄食的几只苍蝇。周建国身体弓得像只煮熟的虾米,额头、脖颈上青筋暴凸,眼球因剧痛而几乎瞪出眼眶,大颗大颗的冷汗瞬间浸透了那件捡来的破工装。

老瘪(老头)布满老茧的手如同铁钳,死死压住他剧烈挣扎的上半身。另一只手,握着一把烧得通红的火钳!那火钳刚从旁边一个破铁皮桶改造的小煤炉里抽出,尖端暗红,散发着灼人的热浪和缕缕青烟!

“莫嚎!忍住!想活命就莫动!”老瘪低吼,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他干瘦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将周建国死死钉在草席上。

“滋啦——!”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皮肉灼烧声响起!通红的火钳尖端,精准而狠辣地烙在周建国左侧肋下那片高高肿起、皮肤发紫的断骨部位!

剧痛!无法形容的剧痛如同高压电流瞬间贯穿全身!周建国眼前一黑,身体猛挺,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几乎窒息。一股皮肉焦糊的恶臭瞬间弥漫了整个窝棚。

老瘪眼神冷酷如铁,手腕稳如磐石。火钳只接触了极其短暂的一瞬便迅速移开。那片皮肤上留下一个硬币大小、焦黑卷曲的可怕烙印,边缘还冒着丝丝白烟。

“噗!”周建国喷出一口带着黑沫的淤血,身体瘫软下去,只剩下剧烈而无意识的抽搐,如同离水的鱼。

老瘪扔掉火钳,迅速从旁边一个脏兮兮的瓦罐里挖出一大坨墨绿粘稠、散发着刺鼻草药味的糊状物,“啪”地一声,重重敷在那焦黑的烙伤口和周围肿胀的皮肤上。一股深入骨髓的冰凉瞬间压下了部分灼痛,周建国绷紧的身体终于松弛了一点,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濒死般的抽气。

“老…老东西…你…你要搞死我…”周建国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

老瘪没理他,用几条不知从哪捡来的、还算干净的破布条,用力将他的胸肋紧紧缠绕捆扎起来,动作粗鲁却异常有效。

“搞死你?”老瘪包扎完,才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市井小民特有的狡黠和冷硬,“老子要搞死你,直接把你丢回广场上晒人干,费这大劲?个苕货!肋巴骨茬子快戳出来了,不拿火烙死血、拿药吊住气,你活得过今晚?”他拍了拍周建国惨白的脸,力道不轻,“命,暂时捡回来了。但这条命值几多钱,看你自己的造化。”

绸缎庄密室。

香炉内的暗红雾气已彻底敛去,炉体恢复了金属的冰冷光泽,但细看之下,那兽吻纹路的凹槽深处,似乎沉淀着一层流动的暗红,如同凝固的血髓,散发着更加内敛却也更令人心悸的邪异波动。

王老五缓缓收功,睁开双眼。眸子里精光一闪,随即沉入更深的阴鸷。额角的剧痛似乎减轻了些,体内那股新生的邪异力量如同蛰伏的毒蛇,虽未完全驯服,却已能被他勉强驱使。他伸出右手,五指张开,掌心向上。意念微动,一丝微不可查的、带着暗金光泽的黑色气流,如同细小的毒虫,极其缓慢而艰难地从他指尖渗出,在掌心上方不足一寸处扭曲盘旋,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变得粘稠、冰冷。

他嘴角勾起一丝满意的弧度。虽然微弱,但这力量真实不虚!远胜过从前!

角落里的疤脸,气息已经微弱到几不可闻。

王老五冷冷瞥了一眼那团烂肉,如同看垃圾。他起身,走到密室角落一个锁着的红木矮柜前,打开,拿出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小盒。盒盖推开,里面是厚厚几沓崭新的蓝色百元大钞(90年代大钞),还有几根黄澄澄的小金条。

“疤脸废了,”他盖上盒子,声音平淡无波,“找两个嘴巴紧的,送他回老家。做得干净点,莫留手尾。”

肃立的手下心领神会,眼中没有一丝波澜:“是,五哥。”

“这点钱,”王老五掂量了一下木盒,扔给手下,“拿去打点。刘胖子那里,再加一成。'福源’的铺面…该换个招牌了。”

手下接过沉甸甸的木盒,如同接过一道催命符:“明白!五哥放心!”

王老五踱到窗边,撩开厚重窗帘一丝缝隙。斜阳将汉正街染上一层血色。他看着远处“福源茶馆”门上那两道刺眼的猩红封条,如同欣赏自己的杰作。他摩挲着掌中那枚温润的兽头香炉,感受着其中蛰伏的邪力,无声地笑了。这汉正街的风,该彻底变个方向了。库房里的东西,终究是他的!这街面的天,也该姓王了!

窝棚内光线昏暗。

周建国躺在草席上,胸肋间那深入骨髓的灼痛和草药带来的刺骨冰凉交织缠绕,每一次呼吸都像拉扯着无数细小的钢针。但神志却在剧痛的反复冲刷下,异常地清醒,或者说,是一种被仇恨和绝望淬炼出的冰冷清醒。

老瘪佝偻着背,坐在小煤炉旁。炉火映着他沟壑纵横的侧脸,明暗不定。他手里拿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正慢条斯理地搅动着里面稀薄的菜叶糊糊。

“老…老伯…”周建国声音嘶哑地开口,打破了窝棚里只有炉火哔剥声的沉寂,“你…为么事救我?”

老瘪搅糊糊的手顿了顿,没回头,干涩的声音响起:“为么事?老子早上捡瓶子,看你像个死狗躺在那里挡路,顺手拖回来,不行?”

“……”周建国沉默了一下,他知道这不是实话。那火钳烙断的精准狠辣,那草药刺鼻却有效的凉意,这老瘪,绝非常人。“我…我叫周建国。'福源茶馆’的…”

“老子晓得。”老瘪打断他,终于转过头,浑浊的眼睛在昏暗中盯着周建国,“周老实的儿子。你老子…是个实诚人。可惜,实诚人在这汉正街,活不长。”他语气平淡,却像把钝刀子,在周建国心上慢慢割。

“你…认得我爹?”周建国呼吸一窒。

“这条街上讨饭吃的老家伙,哪个不认得'周老实’?”老瘪嗤笑一声,带着点嘲讽,又似乎有点别的意味,“他卖他的茶,我收我的破烂。他见我面,总会喊一声'老哥’,递碗热茶。你老子…不嫌我身上脏。”

一句“不嫌我身上脏”,让周建国鼻子猛地一酸,眼前瞬间模糊。爹那总是带着温和笑容的脸,爹递茶给街坊时微微佝偻的背影,清晰得如同昨日。

“王老五…个狗杂种!”周建国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带着刻骨的恨意和血腥气,“他害死我爹…抢我家的铺子…把我害成这副鬼样子…此仇不报,我周建国誓不为人!”他激动起来,牵动伤口,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老瘪没接话,只是把搅好的菜糊糊递到他嘴边,动作依旧粗鲁。

“报仇?”等周建国勉强喝了几口糊糊,气息平复些,老瘪才慢悠悠地开口,浑浊的眼睛里闪着洞悉世情的光,“凭么事?凭你现在这副断肋巴骨的瘟鸡相?还是凭你那几张被搜走的、屁用冇得的假证?”

他放下碗,枯枝般的手指点了点周建国胸口缠着的破布:“想报仇?先把你这条烂命顾好。汉正街的水,深得很。你老子当年就是太独,太信'和气生财’那套,才被王老五那号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狗盯上。一个人,再狠,斗得过一群狼?”

他顿了顿,看着周建国眼中燃烧的、几乎要将自己焚毁的恨火,声音压得更低,却像重锤敲在周建国心上:“这条街上,恨王老五的,想掀翻他的人,不晓得有几多。但个个都像你老子,一盘散沙,各扫门前雪。结果呢?被人家一个一个,吃得渣都不剩!想扳倒他?除非…”

“除非么事?”周建国急切地追问,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老瘪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老江湖的精光,他吐出一个字:

“结盟。”

拘留室。

张侉子被拖回来时,已经彻底不成人形。他像一滩烂泥被扔在草垫上,脸上毫无血色,双眼空洞失焦,嘴角残留着白沫和血丝的混合物。身体时不时地抽搐一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无意义的声响。显然,那场“提审”彻底摧毁了他最后一点神智。

铁门重新锁死。

廖小椒看着张侉子的惨状,铜勺般的眼睛里没有怜悯,只有冰冷的愤怒和一丝兔死狐悲的寒意。她挪到墙边,背对着铁门的方向,用指甲在粗糙的水泥墙面上,狠狠地、一下一下地划着。

“咯吱…咯吱…”

刺耳的刮擦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铁肩张睁开眼,看向她划的地方。昏黄的光线下,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刻痕,组成了一个歪歪扭扭、却充满不屈力量的汉字——“楚”。

廖小椒划完最后一笔,指甲都劈了,渗出血丝。她转过身,背脊挺得笔直,目光如同淬火的刀子,扫过铁肩张和张侉子,一字一顿,嘶哑的声音带着钢铁般的决绝:

“张侉子苕了,废了。但我们冇废!王老五想用这铁笼子磨死我们的骨头?做他娘的秋梦!”

她指着墙上那个血痕未干的“楚”字,声音陡然拔高,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老辈子讲,'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我们就是那三户!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不服啄(不服气)!就不信他王老五能一手遮天!汉正街的根,不是他王老五挖得断的!”

铁肩张的目光,从墙上那个血性的“楚”字,缓缓移到廖小椒燃烧着火焰的脸上。这个沉默如山的汉子,一直紧绷如弓弦的脊背,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下。他依旧没说话,只是伸出蒲扇般的大手,用粗糙的指腹,在那刻痕嶙峋的“楚”字上,重重地、缓慢地抹过。

指尖沾染上墙灰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色。他收回手,攥紧了拳头。古井无波的眼底深处,一丝沉寂多年的、属于江湖的锐利凶光,如同沉睡的火山,终于开始缓缓苏醒。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如闷雷的短音:

“扳命!”(拼命)

窝棚笼罩在沉沉的夜色里。远处火车站的喧嚣弱了下去,只有偶尔一两声汽笛,撕破夜的沉寂。

周建国躺在草席上,胸肋间的剧痛在草药的作用下变成一种深沉的钝痛和难忍的麻痒。老瘪蜷在窝棚另一角的破棉絮里,似乎已经睡熟,发出轻微的鼾声。

但周建国毫无睡意。老瘪那句“结盟”,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结盟?和谁结?怎么结?那些被王老五欺压过、盘剥过的街坊商户?他们敢吗?一盘散沙,真的能聚起来?

爹临死前,死死攥着他的手,断断续续的话又响在耳边:“建…建国…守好…铺子…莫…莫惹事…和气…生财…”

爹的“和气”,换来了什么?是冰冷的尸体,是查封的铺门,是自己这条像野狗一样躺在垃圾堆旁的烂命!

一股滚烫的、带着血腥味的愤懑猛地冲上脑门。不!不能再像爹那样!

他艰难地侧过头,看向角落里的老瘪。黑暗中,老瘪似乎动了一下。

“老伯…”周建国嘶哑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你讲结盟…是么样结法?找哪些人?”

窝棚里沉默了片刻。

老瘪翻了个身,面朝着他这边,黑暗中,那双浑浊的眼睛似乎睁开着,闪烁着幽微的光。他并没睡着。

“结盟?”老瘪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像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江湖规矩,“不是请客吃饭。是要豁得出命,信得过背,捂得住刀口子!”

“汉正街,像老子这样的老瘪三,像'利济巷尾’刻章的老鬼,像被王老五断了生计的'扁担王’…还有那些被涨租子逼得冇法活的小门脸…哪个肚子里冇一包火?哪个心里冇一把刀?”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光有火冇得用,刀要藏在鞘里,看准时机才拔出来!王老五现在风头正劲,靠山硬,自己又得了邪门东西…硬碰硬,是找死。要等!等一个他得意忘形、露出破绽的时候!”

“等?”周建国有些急切,“那要等到么时候?我屋里人还在号子里…”

“等不了也要等!”老瘪的语气陡然严厉,“冇学会趴着,就想飞?你当王老五是泥巴捏的?老子在这汉正街捡了三十年破烂,看到的起起落落比你吃的米还多!记住,九头鸟飞得高,不是靠一个脑壳,是九个脑壳一起使力,盯死一个方向!”

他浑浊的老眼在黑暗中锐利地盯着周建国:“你想报仇?想救屋里人?先把你自己的骨头接硬!把眼睛擦亮!把嘴巴闭紧!等那把火烧起来的时候…”

老瘪的声音幽幽地沉下去,带着一种预言般的森然:

“…汉正街的根,会让他晓得,么样叫做'不服啄’!”

窝棚外,浓重的夜色如同化不开的墨汁,沉沉地覆盖着整个城市。但在这污浊的角落,一颗名为复仇与反抗的种子,带着血腥和泥土的气息,在剧痛与绝望的深渊里,悄然扎下了第一缕根须。寂静中,仿佛能听到汉正街千年地脉深处,那沉重而坚韧的心跳,正与窝棚里两颗不甘沉沦的心跳,在无边的黑暗里,微弱却固执地,渐渐同步。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