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窝棚顶漏下的月光被浓重夜色吞噬,只剩煤炉里一点猩红炭火在苟延残喘。周建国肋下的烙伤在草药作用下钻心刺痒,像无数蚂蚁在焦黑的皮肉里啃噬打洞。他死咬着后槽牙,冷汗浸透破工装,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断裂的骨茬闷痛。
“莫像个蛆扭来扭克!”老瘪蜷在对面破棉絮里,眼睛在昏暗中闪着幽光,“骨头要长拢,就得受这活罪!忍不了,趁早滚出克!”
周建国喉咙里滚出一声压抑的嘶吼,指甲深深抠进身下草席。爹临死前那句“和气生财”在耳边嗡嗡作响,他猛地一捶草席,干裂的嘴唇迸出血珠:“忍?我老子忍了一辈子,忍得尸骨都寒了!这口气,我咽不下!”
“咽不下?”老瘪嗤笑,枯瘦的手指戳着窝棚外浓得化不开的黑夜,“你当这汉正街就你一个苦主?'扁担王’李铁头的婆娘被王老五手下推搡小产,一尸两命!'利济巷’刻章的老鬼,被逼得刻假章抵债,最后吊死在房梁上!'福源’的封条是红的,那下面埋的血,早把青石板都染黑了!”
他浑浊的眼珠转向周建国,像淬了毒的针:“结盟?不是靠嘴皮子喷血沫子!要的是能忍的狠人,能藏的刀子!你这条烂命,现在连当刀把子的资格都冇得!趴稳了,把骨头接硬!等时候到了,自然有人递刀子给你!”
二
派出所滞留室,尿臊味混着铁锈气凝固在空气里。张侉子蜷在角落,身体间歇性抽搐,嘴角淌着粘稠涎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彻底成了废人。
铁肩张依旧盘坐,但脊背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按在膝盖上的大手骨节嶙峋,青筋虬结如盘踞的老树根。昏黄的光透过铁栅栏,在他古铜色的脸上切割出冷硬的明暗。
“咯吱…咯吱…”
刺耳的刮擦声再次响起。廖小椒背对着铁门,指甲早已劈裂渗血,却不管不顾,用尽全身力气在墙上那个血色的“楚”字下方,继续刻划!水泥碎屑簌簌落下,一个更加粗粝、更加深刻的字迹艰难地显现——**“盟”**!
最后一笔刻完,她猛地转身,胸口剧烈起伏,铜勺般的眼睛烧着两团烈火,直直刺向铁肩张,嘶哑的声音像砂轮磨铁:
“铁肩师傅!等不得了!王老五的爪子伸进来,下一个废的,就是我们!张侉子就是样子!”
铁肩张眼皮缓缓抬起,目光如沉睡了百年的古剑骤然出鞘,寒光凛冽。他盯着墙上那血淋淋的“楚盟”二字,又缓缓移到廖小椒决绝的脸上。喉结滚动,一个沉雷般的字眼,裹挟着铁腥气,从他齿缝里迸出:
“搞!”
不是“扳命”,是“搞”!一个更狠、更绝、不死不休的江湖切口!
三
“金鳞绸缎庄”二楼,灯火通明,劣质雪茄的烟雾呛得人睁不开眼。
王老五斜倚在铺着虎皮的太师椅上,额角纱布拆了,留下一道蜈蚣似的暗红疤痕,非但没减凶相,反添几分狰狞。他指尖把玩着那枚温润的兽头香炉,炉体冰冷,但细看之下,兽吻纹路的凹槽里,一丝丝暗红的流光如同活物般缓缓游弋。
疤脸的位置,换了个满脸横肉、太阳穴高鼓的壮汉,外号“铁砣”。几个手下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
“五哥,'福源’的招牌昨夜里叫人泼了红漆!写了个'杀’字!”一个手下小心翼翼禀报。
王老五眼皮都没抬,只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冷笑:“泼漆?小吖们过家家!刘胖子那边钉子钉死了冇?”
“钉死了!伪造证件、暴力抗法、传播迷信,三顶帽子扣得死死的!就等上面批文下来,正式送检!”
“好。”王老五摩挲着香炉,感受着掌心传来的一丝阴冷邪力,“铺面盘下来,打通!做汉正街最大的'金鳞分号’!让那些还在挺尸的硬骨头看看,么样叫改天换日!”
他话音未落,一个账房先生模样、戴着金丝眼镜的瘦高男人,捧着一本厚厚的账簿,满头大汗地小跑进来,声音发颤:“五…五爷!这个月的'管理费’,利济巷尾那片的老破落户…有…有三成冇交齐!”
“嗯?”王老五终于抬起眼皮,目光如冰锥刺向账房,“三成?”
账房腿一软:“是…是说…屋里实在揭不开锅了…求…求五爷宽限几天…”
“宽限?”王老五嘴角扯开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指尖在香炉狰狞的兽吻上轻轻一弹。炉身微不可察地一震,一股阴寒的气息无声弥漫。他声音不高,却让整个房间温度骤降:“我王老五的规矩,是菜园门?想进就进,想出就出?铁砣!”
“在!”铁砣声如洪钟,上前一步。
“带几个人,去利济巷尾。”王老五的声音平淡得像在吩咐晚饭加个菜,“哪家冇交齐,就拆哪家一块门板下来,当柴烧。让街坊四邻都闻闻,是门板好烧,还是自己的骨头好烧。”
“是!”铁砣狞笑领命,眼中凶光毕露。
四
窝棚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焦糊混合草药的怪味。
老瘪佝偻着背,蹲在小煤炉旁。炉火被他压得很暗,上面架着一个豁了口的破陶罐,罐底沉着厚厚一层漆黑如墨、粘稠如胶的灰膏,正被文火小心地焙烤着,散发出刺鼻的焦糊气。
“老伯…你这是搞么事?”周建国忍着麻痒剧痛,艰难地侧头。
“搞墨。”老瘪头也不回,用一根细铁丝小心地搅动着罐底的黑膏,“汉正街的老法子,陈年煤灰混鱼鳔胶、锅底烟炱,再拿文火焙透了,写出来的字,水泼不散,刀刮不去!”
周建国心头猛地一跳:“写…写举报信?”
老瘪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精光:“举报?冇得真凭实据,送上去也是废纸一张!这是'记帐’!一笔一笔,把王老五吃进去的,连本带利,都记清楚!”
他搅动的手停下,罐底的黑膏已凝成乌亮油润的一块。他小心翼翼地用破瓦片铲起,趁热在另一块破瓦片上摊平、压实。
“那…那证据…”
“证据?”老瘪冷笑,枯枝般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都在人心里装着!只要火候到了,人心就是铁证!”他拿起那片冷却变硬的“墨锭”,在豁口碗底粗糙的陶面上用力磨了几下,漆黑的墨汁浓稠如血。“等一个人…一个敢把这'帐’,递到该递地方的人!”
五
滞留室的铁门“哐当”一声被拉开,送饭的警察不耐烦地把几个冰冷的硬馒头和一碗寡淡的菜汤扔在地上。
“快点吃!莫磨蹭!”
铁门重新锁死。廖小椒没动地上的吃食。她挪到铁肩张旁边,背对着监视窗,用极低的气音,语速快而清晰:
“铁肩师傅,外头有动静了!泼漆是'利济巷’几个后生伢干的!王老五今早派铁砣带人去了巷尾,要拆门板!”
铁肩张古井无波的脸上,肌肉纹丝未动,只有按在膝上的手,指关节捏得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响。
“这是机会!”廖小椒眼中锐光一闪,“王老五越霸道,恨他的人就越多!我们困在这里,手脚捆住了,但嘴巴还能动!张侉子废了,正好是个由头!”
她目光扫过角落里痴傻流涎的张侉子,压得更低的声音带着铁石般的狠绝:“下次提审,咬死!就说张侉子是被打苕的!是王老五指使人灭口!刘胖子要捂盖子,我们就掀盖子!把水搅浑!”
铁肩张缓缓转过头,那双沉寂多年的虎目,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映出廖小椒燃烧的脸。他喉咙里滚出一个沉闷的音节,不是“好”,也不是“搞”,而是一个更古老、更凶戾的切口:
“擂鼓!”
六
利济巷尾,狭窄的巷道被看热闹的街坊堵得水泄不通,压抑的啜泣和愤怒的低语在人群中涌动。
“轰——咔嚓!”
一声刺耳的断裂巨响!铁砣狞笑着,将一根碗口粗的枣木门栓,硬生生从一扇斑驳的老木门上踹断!木屑纷飞!
“给脸不要脸!五爷的规矩也敢坏?”铁砣一脚踏在门槛上,指着瘫坐在门内、面如死灰的老妇人,“门板抵账!今天拆门,明天再不交齐,就拆你屋里的床板!看你们睡马路!”
几个混混如狼似虎地冲上去,用撬棍、斧头疯狂拆卸那扇饱经风霜的老门。木板的呻吟、铁器的撞击、老妇人绝望的哭嚎,混杂在一起,像一把钝刀子割着所有围观者的心。
“造孽啊…”
“太欺负人了…”
“冇得王法了…”
愤怒的低语如同闷烧的炭火。人群最后方,一个戴着破草帽、挑着空箩筐的黝黑汉子,扁担两头磨得油光水亮。他死死盯着铁砣嚣张的背影,草帽阴影下,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压抑多年的悲愤和杀意,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岩浆。他肩头那根被岁月压弯的桑木扁担,无声地颤动着,发出低微却危险的嗡鸣。
他是李铁头,曾经的“扁担王”。他婆娘和未出世的孩子,就倒在王老五手下类似的“收账”里。
七
窝棚里,周建国正忍着剧痛,尝试着用老瘪削的一根木棍支撑,颤巍巍地站起。断骨处传来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冷汗如瀑。
“趴倒!苕货!”老瘪低喝。
就在这时,窝棚破烂的帘子被一只骨节粗大的手掀开。
李铁头挑着空箩筐,像一尊沉默的铁塔堵在门口。破草帽下,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刀子般扫过周建国惨白的脸和肋下渗血的绷带,最后落在老瘪身上,声音沙哑低沉:
“老瘪哥,巷尾陈婆家的门…拆了。”
窝棚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老瘪浑浊的眼珠缩了一下,没说话,只是默默拿起那块乌亮的墨锭,又捡起一块边缘锋利的瓦片,在墨锭上用力刮下厚厚一层漆黑粉末,小心地倒进一张裁剪方正、边缘毛糙的黄色粗纸里。
“东西,”老瘪将包好的墨粉递给李铁头,枯瘦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心口,“还有人心里的账,都齐了。”
李铁头接过纸包,粗粝的手指捏得紧紧的,指节发白。他目光再次钉在周建国身上,那眼神复杂无比,有同病相怜的悲悯,有审视,更有一种近乎残酷的期待:“周家的伢?骨头,硬不硬得起来?”
周建国拄着木棍,身体摇摇欲坠,但迎着李铁头刀子般的目光,他猛地挺直了几乎折断的脊梁,从牙缝里挤出嘶哑却斩钉截铁的两个字:
“死磕!”
八
绸缎庄密室。
王老五闭目盘坐,兽头香炉置于膝前。他双手虚按炉身,一丝丝暗红带金的邪异气流从炉口袅袅升起,如同有生命的毒蛇,顺着他掌心劳宫穴钻入体内,沿着经脉游走。额角那道疤痕在气流刺激下,隐隐发烫、跳动。
突然!
“噗!”
炉口一缕原本流畅的暗红气流毫无征兆地猛烈一颤,如同被无形的手狠狠掐住!紧接着,一股冰冷、尖锐、带着强烈敌意和污秽气息的“炁”,如同淬毒的钢针,隔着遥远的空间距离,猛地刺入他正在运转的邪力脉络中!
“唔!”王老五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煞白,强行运转的邪力骤然紊乱!体内如同被投入一桶冰水混杂着滚油,冷热交煎,气血翻腾!额角疤痕剧痛,仿佛要重新裂开!
他强行稳住心神,猛地睁眼,眼中凶光暴射,死死盯住香炉!炉壁上那兽吻纹路里的暗红流光,此刻竟如同受惊的毒虫般疯狂乱窜!炉身微微发烫!
“反噬?还是…有人作祟?”王老五心头警铃大作,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他。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像是被暗处无数双充满恨意的眼睛死死盯住!他阴鸷的目光扫过密室紧闭的门窗,仿佛要穿透墙壁,揪出那个冥冥中坏他好事的源头!
九
市工商局大门侧后方,一条堆满垃圾桶的阴暗小巷。
李铁头摘下破草帽,露出那张饱经风霜、棱角如斧劈刀削的脸。他从怀里掏出那个黄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漆黑如墨的粉末。他伸出粗糙的食指,蘸了点唾沫,又狠狠蘸满墨粉。
然后,他蹲下身,就着巷子地面潮湿肮脏的水渍,用那根蘸满“老墨”的食指,一笔一划,力透地砖,写下一个个歪扭却沉重如山的名字:周老实、李铁头(妻)、刻章老鬼(张)…每一个名字后面,都跟着血淋淋的债:强占铺面、逼死人命、敲骨吸髓!
最后,他用尽全身力气,在整篇“血债”下方,写下三个几乎要戳破地砖的大字——**王老五**!
写罢,他深吸一口气,将那张老瘪准备好的、叠得整整齐齐的举报信(只写了时间地点人物,无具体证据),郑重地压在这片用特殊“墨”写就的“血债名录”之上。
他站起身,目光投向工商局那扇庄严肃穆的大门。此时,一个穿着崭新工商制服、戴着眼镜、眉宇间还带着几分学生气的年轻办事员,正夹着公文包,匆匆从侧门走出,看样子是去吃午饭。
李铁头眼神一凝,就是他了!新来的大学生,据老瘪打听,还没被汉正街这潭浑水染黑。他压低草帽,像一道沉默的影子,快步跟了上去,枯瘦却铁硬的手指,已悄然捏紧了那封薄薄却重逾千斤的信。
十
窝棚里,周建国拄着木棍,强忍着剧痛,一步步挪到门口,掀开破帘一角。
正午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远处,汉正街的方向,车水马龙,喧嚣依旧。福源茶馆门上那两道猩红的封条,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看么事?”老瘪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周建国没回头,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淬火后的冰冷坚硬:“看天。看王老五的天,还能亮几天。”
老瘪走到他身边,佝偻的背脊在阳光下投下短小的阴影。他浑浊的眼睛眯着,望向同一个方向,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吐出几个字,像在诅咒,又像预言:
“快了。那炉子里的邪火越旺,离炸膛…就越近。”
他枯枝般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衣角一点残留的漆黑墨粉。巷子里那份蘸着“老墨”写就的“血债”,连同那封举报信,此刻已如同投入深渊的石子,在汉正街看似平静的浑水之下,悄然激起了第一圈致命的涟漪。无声的刀,已悄然出鞘,冰冷的锋刃,正无声无息地,抵向王老五那看似不可一世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