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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虎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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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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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正腔调》连载

第三十章 老铺关门

工商局会议室烟雾缭绕,劣质香烟味呛得人喉咙发痒。长条会议桌油腻发亮,刘科长腆着啤酒肚坐主位,唾沫星子横飞地拍着桌上那份《关于规范汉正街市场管理若干意见》的红头文件。

“规范!重点是规范!”他油亮的胖手指戳着文件,目光扫过下面噤若寒蝉的办事员,“金鳞商行主动承担管理责任,统一规划,提升档次,这是好事!租金调整是市场行为!你们下去做工作,要讲大局!讲发展!”

小赵缩在角落,脊背僵直,冷汗浸透衬衫黏在皮肤上。刘科长那“大局”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心上。他眼前不受控制地闪过侧巷地上那火苗下浮现的、扭曲的名字和狰狞的叉,抽屉底层那瓣沾着墨屑的蒜头仿佛隔着空间散发出阴冷气息。

“小赵!”刘科长突然点名,肥厚的下巴指向他,“你是管那片片区的,摸底工作做得么样了?思想动态掌握冇?”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如同探照灯。小赵喉结艰难地滚动一下,嘴唇发干:“还…还在摸…”

“摸个屁!要效率!”刘科长不耐烦地挥手,像驱赶苍蝇,“重点盯几家刺头!比如那个'福源’茶馆的案子,板上钉钉!还有利济巷那些占道经营的刁民,正好借这次规范清理干净!王老板那边…要积极配合!懂不懂?”

“懂…懂了。”小赵声音发虚,垂下眼,指甲死死掐进掌心。那枚兽头印章和龟虽寿铜印的影子,在他混乱的脑海里疯狂撕扯。配合?拿什么配合?拿良心去喂狗吗?他感觉脚下踩的不是地板,而是汉正街无数商户被生生抽干血泪后、冰冷龟裂的骸骨。

“哗啦——咔!”

张记干货店沉重的老式木质排门,被张老汉枯瘦颤抖的手,一点点合拢、上栓。动作缓慢得像在给棺材钉上最后一颗钉。

店内光线瞬间昏暗。货架上,那些曾散发着干果、菌菇、调料混合辛香的麻袋、簸箕、玻璃罐,此刻蒙着厚厚的灰尘,死气沉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腐的、令人窒息的霉味。

张老汉佝偻着背,站在昏暗中,浑浊的老眼扫过空荡荡的店堂。他颤巍巍地走到柜台后,拿起那副陪了他半辈子、油光水亮的紫檀木算盘。

“噼啪!噼啪!”

干瘪的手指,神经质地拨弄着算珠。声音在死寂的店里空洞地回响。

“三百,翻倍,六百……”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进价、二百五,水电、三十,人工不算,赚……赚个卵子!”

算珠越拨越快,噼啪声变得急促而混乱。

“啪嗒!”

一根紧绷的牛筋算盘档子,不堪这绝望的拨弄,猛地断裂!几枚黑亮的算珠如同绝望的眼泪,迸溅开来,滚落在冰冷、积满灰尘的青砖地上,发出零落刺耳的脆响。

张老汉身体晃了晃,手扶着冰冷的柜台,才没栽倒。他死死盯着地上散落的算珠,喉头哽咽,最终化作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呜咽,在昏暗的店堂里低低回荡。他这间撑过了兵荒马乱、熬过了公私合营的老铺子,终究没能挺过王老五这一刀刮骨吸髓的“规范”。

绸缎庄密室,阴冷更胜往日。

兽头香炉置于矮几正中,炉口袅袅升起的暗红气流细若游丝,却带着一种病态的粘稠感,如同垂死毒蛇吐出的信子。王老五盘坐炉前,脸色依旧蜡黄,但额角那道蜈蚣疤的色泽却由暗红转为一种诡异的青黑,如同淬了剧毒。他闭着眼,双手虚按炉身,竭力引导着那微弱的气流。

铁砣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

“关了几家?”王老五眼皮未抬,声音如同毒蛇滑过冰面。

“回、回五爷,”铁砣咽了口唾沫,“告示贴出去才两天,利济巷那片的老破落户,关…关了七家。主干道上,张记干货,老王剃头铺,还有两家小布行,也…也扛不住,今早都上了板子。”

“七家?”王老五嘴角扯开一丝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丝毫喜悦,只有一种攫取猎物精血般的贪婪,“不够!远远不够!那炉子…还饿得很!”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血丝密布,瞳孔深处一点暗金邪光一闪而逝:“传话!再烧一把火!凡今日日落前未交齐'管理费’的,明早…直接封门!货品…充抵欠款!”

“是!”铁砣领命,眼中凶光毕露。

王老五重新闭上眼,指尖微微颤抖。他能感觉到,那些被迫关张的老铺子里弥散出的、浓烈的绝望和衰败的“死气”,正丝丝缕缕,如同受到无形吸引,透过紧闭的门窗,汇向脚边的兽头香炉。炉内那缕暗红气流,似乎稍稍粗壮了一丝。但这“死气”带来的滋养,冰冷而污秽,如同饮鸩止渴,每一次吸入,都让他经脉隐隐刺痛,额角的毒疤更是传来一阵阵针扎似的阴寒。

老王剃头铺门口,围着一圈沉默的街坊。

老王,一个干瘦精悍的老头,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大褂,手里紧紧攥着他那把用了三十年的纯钢剃刀,刀锋在正午阳光下闪着寒光。他像一尊门神,堵在自家那扇刚刚被铁砣手下贴上猩红封条的木门前。

“王老哥…算了吧…”有人低声劝,“胳膊拧不过大腿…”

“算个卵!”老王脖子一梗,剃刀猛地指向那刺眼的封条和封条下盖着的兽头印,“老子在这条街剃头的时候,他王老五还在穿开裆裤和泥巴!现在骑到老子头上拉屎?这铺子是老子祖传的!一砖一瓦,一推一剪,都是血汗!想封?除非从我老王的尸首上踏过去!”

铁砣狞笑着,带着几个手下逼上前:“老棺材瓤子,活腻味了?五爷的封条你也敢拦?滚开!”

“老子就不滚!”老王眼睛赤红,剃刀横在胸前,“有种就过来!老子剃了一辈子头,还没剃过畜生的脖子!今天正好开开荤!”

他手腕一抖,剃刀挽了个雪亮的刀花,锋刃划破空气,发出短促的尖啸!那架势,哪像个剃头匠,分明是个被逼到绝境的江湖刀客!

铁砣被那凛冽的刀光逼得下意识后退半步,脸上横肉抽搐。他没想到这干巴老头真敢玩命!周围街坊也被老王的狠劲镇住,死寂中弥漫着无声的悲愤。僵持,如同拉满的弓弦,随时可能崩断溅血!

窝棚里,周建国靠着土墙,胸口紧贴着那枚被破布层层包裹的“龟虽寿”铜印。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肉,仿佛要冻结他的心跳,却又奇异地压制着肋下伤口火烧火燎的灼痛。

他摊开手心,用那根曾扎穿土坯龟图的锈铁钉,在窝棚潮湿的泥地上,缓慢而用力地划着。

不是龟,也不是字。

他划的是一张脸!

一张扭曲、阴鸷、额角带着蜈蚣般毒疤的脸——王老五!

铁钉粗糙的尖端刮过泥地,发出“沙沙”的刺耳声响。他划得极其专注,每一笔都倾注着刻骨的恨意。当最后一笔落下,那张扭曲的脸在昏暗中狰狞毕现时,周建国猛地举起铁钉,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泥地上王老五画像的眉心——狠狠扎下!

“噗嗤!”

铁钉深深没入湿冷的泥地!

几乎就在同时!

“嗡——!”

绸缎庄密室内,兽头香炉猛地一震!炉壁上那点微弱的暗红流光如同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中,骤然疯狂乱窜!炉口那缕刚刚稳定些的邪异气流瞬间溃散!

正引导气流的王老五如遭重击,“噗”地又是一口暗红鲜血喷出,溅得兽头香炉一片狼藉!额角那道青黑色的毒疤,猛地鼓起,边缘崩裂,渗出几缕粘稠如墨的黑血!

“啊——!”他发出一声凄厉痛苦的嘶吼,双手死死抱住剧痛欲裂的头颅,身体蜷缩着从蒲团上滚落下来!

“哗啦——咔!”

“哗啦——咔!”

一声接一声沉重卷闸门拉下的金属摩擦声,在午后死寂的汉正街上此起彼伏,如同为这条老街敲响的丧钟。

李记五金店的卷闸门缓缓落下,将里面那些沉默的扳手、钳子、螺丝钉彻底封入黑暗。

赵家小布行,那匹刚上柜、颜色鲜亮的印花布,被最后一寸落下的卷闸门无情地切断视线,只留下冰冷的金属反光。

卖针头线脑的吴婆婆,佝偻着背,用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颤巍巍地盖住她那个小小的玻璃柜台,像给夭折的孩子盖上裹尸布。

猩红的兽头封条,如同瘟疫的标记,贴满了一扇扇紧闭的铺门。街面上行人稀少,即便有,也是脚步匆匆,低着头,生怕被那红纸黑字的告示和狰狞的兽头印灼伤了眼睛。空气中弥漫着铁锈、灰尘和一种名为“绝望”的冰冷气息。汉正街往日的喧嚣烟火气,被这连绵不绝的“哗啦——咔!”声,生生扼断了咽喉。那些撑过了风风雨雨的老铺子,如同秋风中凋零的黄叶,一片片,无声地……关上了门。

汉江趸船上,李铁头破草帽压得极低,蹲在锈蚀的缆桩旁。他面前摆着的不是空箩筐,而是半筐刚卸下船、还带着江水腥气的杂鱼。

一个穿着油腻围裙、面馆老板模样的汉子匆匆走来,假装看鱼,声音压得几乎听不见:“铁头哥…老王剃头铺…差点见血!老张头的干货店…关死了!”

李铁头没抬头,枯枝般的手指拨弄着一条还在翕动腮帮的鲫鱼,鱼鳞在阳光下闪着微弱的银光。

“陈婆…还有巷尾几个实在揭不开锅的…晚上…想点灯。”面馆老板声音带着豁出去的颤抖。

李铁头的手顿了顿,浑浊的江水从鱼筐缝隙滴落,在干燥的甲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他抓起那条挣扎的鲫鱼,鱼尾在他布满老茧的手心里徒劳地拍打。

“点灯?”他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锈铁,“风大,点灯就是靶子。”

他手腕猛地一抖,力道精准而狠辣!

“咔嚓!”

一声轻微的骨裂脆响!那条挣扎的鲫鱼瞬间僵直,鱼眼凸出,没了声息。

李铁头将死鱼丢回筐里,溅起几滴水花。他撩起眼皮,草帽阴影下,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锐利如刀,扫过面馆老板瞬间煞白的脸:

“告诉她们,趴稳!等风头…掉向!”

他枯瘦的手指,在沾着鱼腥和铁锈的甲板上,极其迅速地、用力地划了一个箭头!箭头所指,赫然是金鳞绸缎庄的方向!

派出所滞留室。

铁门打开,进来的不是送饭的警察,而是脸色阴沉、夹着公文包的刘所长本人!

他肥硕的身躯堵在门口,油光满面的脸上,小眼睛闪着阴鸷的光,像打量笼中困兽,扫过依旧盘坐如铁塔却气息如即将喷发火山般的铁肩张,扫过额头带伤、铜勺般的眼睛燃烧着不屈火焰的廖小椒,最后落在角落里痴傻流涎、浑身散发着恶臭的张侉子身上。

“闹得蛮欢啊?”刘所长皮笑肉不笑,声音带着冰冷的嘲讽,“又是撞门,又是喊冤,还煽动什么'不服啄’?好大的胆子!”

他踱步进来,皮鞋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上。

“王老板深明大义,响应号召,规范市场管理,提升汉正街形象!这是大好事!”他猛地拔高声音,唾沫星子喷溅,“你们几个,伪造证件、暴力抗法在先,现在又恶意造谣,煽动商户对抗管理!破坏安定团结!罪加一等!”

他停在廖小椒面前,肥胖的手指几乎戳到她流血的额头上,声音陡然变得阴狠:“特别是你!廖小椒!再敢胡说八道一句,信不信老子现在就办你个'寻衅滋事’、'破坏经济秩序’?让你把牢底坐穿!”

廖小椒猛地抬头,毫无惧色地迎上他那双被肥肉挤成细缝的、充满威胁的眼睛,嘴角甚至咧开一个带着血腥气的、嘲讽的弧度:

“办啊!刘大所长!有本事你就办!办我一个,堵不住汉正街千千万万张嘴!你捂得住天?你捂得住人心里的火?你捂得住那炉子里迟早要炸膛的邪火?!”

“你!”刘所长勃然大怒,脸上肥肉乱颤,扬起肥厚的手掌就要扇下!

一直沉默的铁肩张,此刻骤然发出一声低沉如虎啸的怒吼!

“吼——!”

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之力和穿透骨髓的凶戾!整个滞留室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刘所长扬起的手僵在半空,被那双燃烧着熔岩般的虎目死死盯住,一股寒意猛地从脚底板窜起,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这个沉默的汉子,一旦爆发,竟比咆哮的廖小椒更令人心悸!

夕阳的残光,如同泼洒的廉价金粉,涂抹在“金鳞绸缎庄”巨大的霓虹招牌上。王老五站在二楼密室的窗边,厚重的窗帘只撩开一道缝隙。

他脸色依旧难看,但额角那道崩裂渗血的青黑色毒疤,已被精心处理过,贴着特制的膏药,透着一股阴森的药味。兽头香炉静静蹲踞在身后矮几上,炉口已不见气流升腾,只有炉壁上那兽吻纹路的凹槽里,暗红流光如同凝固的污血,散发着死寂的邪异。

他冷冷地俯视着楼下街道。

视野所及,昔日熙攘的街面一片冷清萧瑟。几家尚未关门、还在硬撑的铺子,如同汪洋中几片摇摇欲坠的孤舟。更多的,是紧闭的铺门,是猩红的封条,是无声的绝望。

一种掌控一切的、带着病态满足的狞笑,缓缓爬上王老五的嘴角。涨租令如同一把巨大的铁犁,深深犁过汉正街,翻出了肥沃的“财气”沃土,更碾碎了所有敢于挡路的硬骨头。那些老铺关门的“死气”,虽污秽冰冷,却实实在在地喂饱了那贪婪的兽头炉子,暂时压制了它狂暴的反噬。

他拿起窗边小几上一份墨迹未干的契约——正是“福源茶馆”铺面的转让文书,落款处,即将盖上那枚狰狞的兽头印章。

“汉正街的天…”他摩挲着冰冷的窗棂,声音如同毒蛇吐信,“该换个姓了。”

他仿佛看到,那些紧闭的老铺门上,猩红的封条正化作他王家招展的旗帜;那些绝望的呜咽,正变成兽头香炉内满足的低吟;而这条流淌了千年的商街,正被他用暴力和邪术,一寸寸…染成他王老五的私产。

夜幕彻底吞噬汉正街。窝棚里没有点灯,只有垃圾堆深处沼气燃烧的微弱蓝光,透过破帘缝隙,在周建国脸上投下鬼魅般的阴影。

他背靠土墙,胸口紧贴着那枚冰冷刺骨的“龟虽寿”铜印。土墙上,他用铁钉刻下的王老五狰狞画像,在幽暗中轮廓模糊,只有额角那道毒疤的位置,被钉入的铁钉尾部反射着一点冰冷的微光。

远处,最后一声“哗啦——咔!”的卷闸门落地声传来,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叹息。整条街,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老瘪蜷在角落的破棉絮里,发出轻微的鼾声。

周建国缓缓摊开手心,借着那点微弱的幽蓝光线,看着掌心里那枚小小的“龟虽寿”铜印。龟钮盘踞,暗红龟眼在黑暗中幽幽闪烁,仿佛活了过来,冰冷地注视着他。

他伸出另一只手,用指甲,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在冰冷坚硬的铜印印面上——那三个古朴阴森的篆字“龟虽寿”之上,反复刮擦!

“嘎吱…嘎吱…”

指甲与青铜摩擦,发出极其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声响,如同厉鬼的指甲在抓挠棺木!

一丝丝肉眼几乎看不见的、极其微末的铜屑,随着他近乎自虐的刮擦,簌簌落下。

黑暗中,周建国的嘴角无声地咧开,露出白森森的牙齿。那笑容扭曲而疯狂,带着一种与王老五如出一辙的、源自深渊的狠戾。

“老东西…”他对着掌中那枚被刮擦的铜印,用气音嘶声道,每一个字都淬着冰冷的毒液和刻骨的恨意,“你抽汉正街的魂…老子…就刮你的寿!”

窝棚外,万籁俱寂。只有那指甲刮擦铜印的“嘎吱”声,微弱却固执地持续着,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在死寂的汉正街深夜里,悄然游动,向着那霓虹闪烁的绸缎庄方向,吐出了无形的毒信。磐石之下,薪火将熄。龟甲之上,刮骨之刀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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