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得意楼”雅间内死寂无声,唯有那暗红粘稠的液体从红绸花球上不断滴落的“嘀嗒”声,清晰得如同敲在每个人的心鼓上。桌面上,那由污渍扭曲汇聚而成的半张人脸轮廓,在油腻的杯盘狼藉间愈发显得狰狞可怖,空洞的眼窝仿佛直勾勾地盯着主位上魂飞魄散的王老五。
王老五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煞白如纸。崭新的绸褂袖口上,几点暗红污迹如同烧灼的烙印,烫得他手指都在哆嗦。他指着那滴血的绸花和桌面鬼脸,嘴唇翕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巨大的恐惧攥紧了他的心脏,比任何刀枪都更致命。
“五…五哥?”旁边一个跟班壮着胆子,声音发颤,“怕是…怕是房顶漏水,泡了…”
“漏…漏水?”王老五猛地回过神,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嘶哑尖利,“对!漏水!疤眼!死哪去了!给老子上去看看!快!”
疤眼也被这诡异景象惊得头皮发麻,强撑着吊着胳膊冲出门去。雅间里重新陷入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所有人,包括王老五那些凶悍的手下,都下意识地远离了那张滴血的桌子和主位。空气里那股混合着酒肉、脂粉、血腥与深水泥锈的恶臭,愈发浓烈。
李香兰静静伫立,体内那被吞噬转化的奇异酒力与指尖下地底坛口的冰冷搏动,在目睹这血腥异象后,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平衡。她清晰地感觉到,那股源自坛口的搏动,此刻竟带着一丝冰冷的…餍足?仿佛被这浓烈的怨念与恐惧短暂地抚慰。而库房深处,那被油布包裹的木匣,微弱的震颤也悄然平息。
廖小椒趁机一把搀住李香兰的手臂,低声道:“香兰姐,走!”又狠狠瞪了一眼瘫软如泥的张侉子,“张伯!走啊!等死啊?”
张侉子如梦初醒,连滚爬爬地跟着廖小椒,三人趁着一片混乱,迅速退出了这间充满不祥的“聚仙阁”。
二
汉正街的午后,阳光灼热,却驱不散“得意楼”滴血事件带来的阴霾。流言如同被惊起的马蜂,带着毒刺在街巷间疯狂流窜。
“听说了冇?'得意楼’出鬼了!王老五儿子喜酒桌上,大红绸子往下滴血!桌面上还现出个鬼脸!”
“嘶——真的假的?莫不是周传福和刘驼子的冤魂索命来了?”
“千真万确!二麻子他舅就在那桌!说是王老五当场吓得尿了裤子!脸白得像死人!”
“活该!坏事做绝,报应不爽!连鬼都看不下去!”
“不过…那茶馆的李香兰是真狠!替张侉子连灌了王老五两大杯'血酒’!眼都不眨一下!”
“啧啧…这女人…怕不是真有点么斯门道?连鬼都帮她?”
议论声在茶馆紧闭的门板外嗡嗡作响。门内,张侉子蜷缩在灶膛最深的阴影里,抱着头,身体还在止不住地颤抖,嘴里神经质地念叨着:“血…血…滴血了…要还债…要还债…”
廖小椒“哐当”一声把顶门的条凳搬开,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啐了一口:“个板妈!外头嚼舌根的一个比一个响!有本事当面跟王老五嚼去!还不是欺软怕硬!”
李香兰端坐在柜台后,面前摊着一本蓝皮账簿。她脸色已恢复如常,甚至比平日更显出一种玉石般的冷白,丝毫不见昨夜豪饮的痕迹。指尖沾了点墨,她沉稳地在账簿上落笔,记录着寥寥无几的流水。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竟奇异地压下了张侉子无意识的呓语和门外隐约的喧嚣。
“香兰姐,”廖小椒凑过来,压低声音,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后怕和一丝兴奋,“王老五那狗日的,这回怕是真被吓破胆了!他那八百块的阎王账…”
“账,还在。”李香兰头也没抬,声音平静无波,“吓破胆的狗,咬人更疯。他不会罢休。”
三
三天后,正对着“福源茶馆”斜前方,“瑞祥号”那扇歪斜开裂、曾抬出周传福尸体的杉木门板被彻底拆下、扔进了垃圾堆。取而代之的,是一扇崭新的、刷着刺眼朱红油漆的宽大店门!门楣上,一块鎏金的大招牌在烈日下反射着耀目的光——“金鳞绸缎庄”。
店门大开,露出里面粉饰一新的堂皇景象。玻璃柜台擦得锃亮,反射着吊顶大灯泡的强光。一匹匹颜色鲜艳、质地光滑的绸缎、呢绒、化纤布料,如同瀑布般从高高的货架上垂挂下来,流光溢彩,与茶馆的陈旧灰暗形成了刺目的对比。
王老五穿着一身簇新的藏蓝毛料中山装,腆着肚子,站在店门口,脸上早已不见“得意楼”时的惊惶,重新堆满了志得意满的笑容。他身后站着吊着胳膊的疤眼和几个凶悍手下,如同哼哈二将。几个穿着花哨旗袍、抹着红嘴唇的年轻女店员,正卖力地给路过的人塞着花花绿绿的传单。
“开张大吉!金鳞绸缎庄!新店开业!全场八折!凭传单再减五毛!走过路过莫错过啊!”
“最新广州货!上海货!香港货!呢子!绸缎!涤纶!应有尽有!比国营商店便宜三成!”
“开业三天!买布送扣子!买三米送手帕!”
高音喇叭里循环播放着聒噪的广告词,混合着劣质香水和布料染料的气味,强势地冲击着整条汉正街的感官。许多原本要去茶馆歇脚的老主顾,被这鲜艳的布料和“便宜三成”的吆喝吸引,纷纷驻足观望,挤进了那扇朱红大门。
“福源茶馆”门口,更加冷清。廖小椒隔着门缝看着对面门庭若市、人声鼎沸的景象,气得脸色铁青:“个斑马!姓王的狗东西!拿人命和黑心钱堆出来的铺子!显摆么斯!也不怕周传福半夜来找他!”
张侉子缩在门后,看着王老五那春风得意的样子,再看看自己身上洗得发白的旧褂子,眼神更加灰败绝望。对面越红火,他的债就越沉。
四
“金鳞绸缎庄”的开业,如同在汉正街这潭死水里投入了一块巨石。王老五用低价倾销和时髦货品,迅速聚拢了人气,也彻底打乱了原本脆弱的平衡。
原本在街角摆摊卖些土布、棉布的小贩,生意一落千丈。看着对面玻璃柜台里那些鲜艳光滑的“广州涤纶”、“上海呢料”,再看看自己摊子上灰扑扑的老布,连吆喝的力气都没了,蹲在墙角吧嗒着旱烟,愁眉苦脸。
“瑞祥号”隔壁那家专做中老年服装的老裁缝铺,也门可罗雀。老师傅戴着老花镜,坐在空荡荡的铺子里,看着对面进进出出、抱着崭新布料兴高采烈的顾客,摇头叹气:“唉…世道变了…这料子…看着光鲜,不经穿啊…可哪个还听你老头子啰嗦…”
连带着茶馆的生意也受到了冲击。原本那些逛累了来喝碗茶、歇个脚的老街坊,现在很多都被对面的热闹和新奇吸引了过去。茶馆里只剩下几个最念旧的老主顾,喝着寡淡的茶水,低声议论着对面的“盛况”和越来越贵的米面粮油。
“面粉又涨了三分!芝麻酱也贵了!这日子…唉!”
“对面老王是发了横财了!那料子,便宜是便宜,可谁知道么斯来路?”
“管他么斯来路!便宜就是硬道理!茶馆这大碗茶…是越来越喝不起了哦…”
张侉子蹲在灶膛口,听着这些议论,看着冷清的堂口,只觉得那八百块的阎王债,像一块不断吸水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他背上,快要把他压进泥地里。
五
黄昏时分,“金鳞绸缎庄”朱红的大门依旧敞开着,里面灯火通明,人声喧哗。王老五送走几个大主顾,背着手,踱到门口,隔着并不宽阔的街面,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钉子,精准地钉在“福源茶馆”那扇灰暗的门板上。
疤眼凑过来,吊着胳膊,低声道:“五哥,茶馆今天冷清得像坟场!那张侉子,我看离吓死不远了!”
王老五嘴角勾起一丝阴冷的弧度,从崭新中山装的上衣口袋里,慢条斯理地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他抖开纸张,赫然是张侉子那张浸透着血泪和恐惧的高利贷借据!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借款五百元,利息条款则用更小的字密密麻麻写满了背面。
“吓死?太便宜他了。”王老五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老周死了,刘驼子疯了,张侉子…得活着,慢慢熬。熬干他的油,榨碎他的骨头,最后…”他顿了顿,细长的眼睛眯起,看向茶馆后院的方向,贪婪的光一闪而逝,“…连本带利,都得给我吐出来!”
他将借据重新折好,塞回口袋,朝着茶馆方向抬了抬下巴:“去,找个生面孔,把这张东西,给李香兰送过去。告诉她,三天。就三天。八百块,一分不能少。少一个子儿…”他阴森一笑,没再说下去。
疤眼会意,狰狞地点点头,转身没入绸缎庄内涌动的人流。
王老五的目光重新投向斜对面的茶馆,如同盯着一块即将到嘴的肥肉。对面那冷清灰暗的门脸,在他眼中,很快就要换上“金鳞”的招牌。
六
一张薄薄的、带着汗渍和廉价烟味的借据,被一个眼神躲闪的陌生汉子,从门缝里塞进了“福源茶馆”。
廖小椒捡起来,只看了一眼,就气得浑身发抖,冲到柜台前,将借据拍在李香兰面前:“香兰姐!你看!王老五这狗日的!催命符来了!三天!八百块!他这是要逼死我们!”
借据上,“王老五”三个字和那触目惊心的“伍佰元”数额,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张侉子“嗷”一声哀嚎,直接瘫软在地,抱着头缩成一团,彻底崩溃。
李香兰拿起借据,粗糙的指腹抚过那褪色的、歪扭的字迹。指尖传来的,不仅是纸张的触感,更有一种混杂着绝望、贪婪和血腥的冰冷气息,如同附骨之疽。这气息,竟与库房深处那木匣散发的阴寒隐隐呼应。
“三天…八百…”廖小椒急得团团转,掰着手指头算,“就是把茶馆里所有家当、连锅碗瓢盆都卖了,也凑不出一半!这…这怎么办?”
李香兰的目光从借据上移开,缓缓扫过冷清的前堂:蒙尘的茶碗,空荡的条凳,灶膛里微弱的余烬。最后,落在库房的方向。她的眼神沉静依旧,却深处似有寒流涌动。
“凑,是凑不出来的。”李香兰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敲在廖小椒和张侉子心上,“王老五要的不是钱。”
“不要钱?那要么斯?”廖小椒愕然。
李香兰没回答,指尖无意识地拂过柜台边缘。源自地底坛口的搏动感,此刻竟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躁动,仿佛被这张浸透怨念的借据所刺激。而库房深处,那木匣似乎也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如同冰层开裂般的“咔”声。
七
翌日清晨,“金鳞绸缎庄”门口比昨日更加喧闹。王老五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台老式留声机,架在门口,放着咿咿呀呀的粤语流行歌,声音大得整条街都听得见。几个穿着旗袍的女店员扭着腰肢,更加卖力地招揽顾客。玻璃柜台里,又添了一批颜色更加艳丽、质地更轻薄的“进口”化纤布料。
与之相对的,“福源茶馆”却一反常态地早早开了门板。门楣上,挂起了一块用旧木板新写的招牌,字迹朴拙却透着筋骨——“福源解暑茶”。
门口支起了一张小方桌。桌上摆着几个洗净的粗陶大碗。廖小椒系着干净的围裙,站在桌后,面前是一口冒着热气的大铜壶。壶盖揭开,一股奇异的、混合着薄荷、甘草、淡竹叶、金银花和一丝难以言喻草木清气的凉意,瞬间弥漫开来,竟将对面飘来的劣质香水味和染料味冲淡了不少。
李香兰则坐在柜台后,面前放着几样东西:一小堆晒干的紫苏叶,一小把碧绿的嫩藿香,几块老陈皮,还有几枚表皮起皱的罗汉果。她动作沉稳而专注,用小石臼将紫苏叶和藿香细细捣碎,又将陈皮撕成细丝,罗汉果轻轻拍裂。每样材料的分量、处理的火候,都一丝不苟。
“解暑凉茶!祖传配方!消暑祛湿!清热下火!两分钱一碗!先尝后买!”廖小椒清了清嗓子,开始吆喝,声音洪亮,带着茶馆特有的、接地气的敞亮。
这别开生面的清凉气息和朴实的吆喝,很快吸引了一些被对面聒噪音乐吵得心烦意乱的路人,以及几个念旧的街坊。
“咦?香兰还搞起凉茶了?闻着是不错!”
“来来来,尝一碗!这大热天,比喝白水强!”
“嗯!清爽!回甘!喉咙舒服多了!才两分?值!”
八
“金鳞绸缎庄”门口,王老五正送走一个抱着几卷鲜艳涤纶布的顾客,脸上堆着笑。眼角余光瞥见斜对面茶馆门口渐渐聚起的小小人群,以及那飘散过来的、令人心脾一清的草木凉气,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神阴沉下来。
“妈的!搞么斯名堂!”他低声咒骂一句,朝旁边一个手下使了个眼色。
那手下会意,立刻挤进茶馆门口的人群,也花两分钱买了一碗凉茶,仰头灌下。他咂咂嘴,眼珠一转,突然捂着肚子叫唤起来:“哎哟!哎哟喂!肚子疼!这…这茶不干净!怕不是用了霉烂的草药吧?哎哟…疼死我了!”
人群顿时一阵骚动!正要掏钱买茶的人手缩了回去,疑惑地看向廖小椒和柜台后的李香兰。
廖小椒气得柳眉倒竖,指着那装腔作势的手下就骂:“放你娘的屁!老娘用的草药都是昨儿新鲜采的、晒的!干干净净!你哪条裤裆里钻出来的狗东西?敢在这里泼脏水?!”
“哎哟…哎哟…大家评评理啊…喝了她的茶就肚子疼…还不认账…”那手下叫唤得更起劲了,索性抱着肚子蹲在地上。
对面绸缎庄门口,王老五嘴角勾起一丝阴冷的得意。
就在这时,柜台后的李香兰站起身,端着一碗刚调制好的、颜色深褐的凉茶,走到那蹲地叫唤的手下面前。她没说话,只是将那碗茶递到他鼻子下方。
一股更加浓郁、却丝毫不显浑浊的清凉药香扑面而来。那手下装模作样的叫唤声戛然而止,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
“喝下去。”李香兰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若是真疼,这碗药下去,立竿见影。若是装疼…”她目光如寒冰,扫过对方瞬间僵住的脸,“这碗药下去,让你真疼三天三夜,肠穿肚烂。”
那手下被李香兰的眼神和话语慑住,看着眼前那碗深褐色的药汤,仿佛看到了穿肠毒药,脸色“唰”地白了,哪还敢再装?他猛地从地上弹起来,话都不敢多说一句,狼狈不堪地挤出人群,灰溜溜地逃回了对面绸缎庄。
人群爆发出一阵哄笑和叫好声!廖小椒趁机大声吆喝:“看到冇?心里冇得鬼,怕么斯药?清凉解暑!货真价实!两分一碗!”
九
“金鳞绸缎庄”二楼,王老五脸色铁青地看着手下灰头土脸地跑回来,再看着茶馆门口重新聚拢、甚至比刚才更多的人气,气得一拳砸在窗框上!
“废物!一群废物!”他低声咆哮。
疤眼凑过来,独眼里闪着凶光:“五哥,要不我带几个兄弟,晚上去把她的凉茶摊子砸了!”
“砸?”王老五阴鸷地扫了他一眼,“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你去砸一个试试?李香兰巴不得你动手!正好给她送把柄!”他烦躁地踱了几步,目光扫过楼下玻璃柜台里那些光鲜的布料,又看向对面茶馆门口那口冒着清凉气息的大铜壶,一个更恶毒的念头冒了出来。
他招手叫来一个心腹,低声吩咐:“去,找'黑皮’他们。把仓库里那批染坏了色、洗都洗不掉的'花脸布’,还有那批一扯就破的'纸片涤纶’,全给我搬出来!打对折!不,打三折!堆门口甩卖!就说是香港来的瑕疵处理品,便宜到家!”
心腹一愣:“五哥,那…那布根本不能穿啊?一沾水掉色掉得吓人,一扯就破洞…”
“要的就是不能穿!”王老五狞笑,“老子赔本赚吆喝!把人都引过来!我看谁还有闲钱、闲工夫去喝她那两分钱的破凉茶!把茶馆那点人气,给我冲得干干净净!”
很快,“金鳞绸缎庄”门口的高音喇叭换了新的吆喝词:
“特大惊喜!香港原单瑕疵布!吐血甩卖!三折!只要三折!颜色鲜艳!花式独特!过了这村没这店啊!”
“快来看快来买!便宜得跟白捡一样啊!”
几匹颜色诡异、如同打翻了染缸,又夹杂着大片灰败和霉点的“花脸布”,还有几匹看似光滑、实则脆弱不堪的劣质化纤布,被堆在了门口最显眼的位置。超低的价格果然如同磁石,瞬间将大量贪便宜的人群吸引了过去!茶馆门口刚刚聚起的人气,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
十
夜幕降临,汉正街的喧嚣渐渐沉淀。“金鳞绸缎庄”朱红的大门终于关上,门缝里透出灯光和隐约的算盘声。门口散落着被踩踏过的廉价传单和几片从“纸片涤纶”上扯下来的碎布。
“福源茶馆”内,油灯如豆。张侉子蜷在角落睡着了,梦里不时发出惊恐的抽泣。廖小椒清点着一天凉茶换来的寥寥无几的毛票分币,叹了口气:“杯水车薪…连买草药的本钱都差点没回来…”
李香兰没有理会那些钱币。她独自站在通往后院的门槛边。后院,那片墨黑色的苔藓地在夜色中如同深潭。墙角那只倒扣的粗陶坛子,沉默地伫立在阴影里。
她的目光,却越过院中,凝注在库房的方向。指尖下,源自坛口的搏动感,此刻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活跃。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地底深处,被某种强烈的刺激所吸引,蠢蠢欲动。而库房深处,那被油布包裹的木匣,也似乎在回应着这股躁动,散发出更加深沉的寒意。
李香兰缓缓抬起手,对着库房的方向,虚虚一握。体内那融合了奇异酒力的力量,与坛口和木匣的脉动隐隐呼应。她清晰地感觉到,王老五今日的疯狂倾销,那些堆在门口的、如同垃圾般的劣质布匹散发出的贪婪、廉价与毁灭的气息,如同一剂猛烈的催化剂,不仅刺激着地底的坛子,更让库房中的木匣…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如同苏醒前伸懒腰般的“松动”感。
夜风吹过,带来对面绸缎庄隐约的算盘声和王老五志得意满的低笑。李香兰的指尖,在虚空中缓缓收拢。新店开张的红火,不过是烈火烹油。那库房深处木匣的松动,才是真正的山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