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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虎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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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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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正腔调》连载

第三十四章 儿女婚事

金鳞绸缎庄门脸焕然一新。往日阴森压抑的深色门楣,此刻披挂上了刺眼的大红绸缎,绸面在春日阳光下泛着油腻的光泽。两盏崭新的、印着俗气金色双喜字的大红灯笼挂在门侧,随着江风微微摇晃,投下晃动的红影。门口停着几辆铮亮的黑色轿车,穿着崭新藏青制服的金鳞商管队员如同人形桩子,面无表情地杵在两边,警惕地扫视着偶尔路过的、眼神麻木的街坊。

“啧啧啧,好大的排场…王家这是又要办喜事?”

“听说是王耀祖那个留洋回来的少爷,要跟规划局赵局长的千金定亲!”

“呸!一个刮地皮,一个批条子,蛇鼠一窝!张侉子的棺材板怕都还没凉透…”

“小声点!莫惹祸上身!没看见那些穿狗皮的?”

两个挎着菜篮的老婆婆远远绕开绸缎庄,压低声音咒骂着,浑浊的老眼里是刻骨的恨意和无法掩饰的恐惧。那刺目的红绸和双喜灯笼,在她们看来,不是喜庆,而是用汉正街无数商户的血泪和老街坊的尸骨染就的招魂幡。王家的喜事,就是汉正街的丧钟!

晴川阁临江的宴会厅,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浩渺的长江和鹦鹉洲的苍翠。厅内却是一片虚假的繁华。水晶吊灯折射着刺眼的光芒,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水、雪茄和冷气混合的、令人窒息的甜腻气息。衣着光鲜的宾客们端着香槟杯,脸上堆砌着模式化的笑容,互相寒暄、恭维,话题围绕着“沿江风光带”、“核心商业区”、“智慧汉正模式”这些冰冷的词汇。

王耀祖一身剪裁完美的深灰色礼服,金丝眼镜后目光平静,嘴角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游刃有余地周旋在政府官员和商界名流之间。他身边站着一位穿着昂贵粉色套裙的年轻女子,妆容精致,神情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和无聊——正是规划局赵局长的千金赵曼妮。

“耀祖真是年轻有为啊,汉正街的改造升级,就靠你引入国际视野了!”一个大腹便便的官员拍着王耀祖的肩膀。

“赵局好福气,找了个乘龙快婿!这沿江二期工程交给金鳞,那是强强联合!”旁边的人立刻附和。

“哪里哪里,都是政策好,平台好。”王耀祖谦逊地微微颔首,目光与赵局长在空中短暂交汇,彼此心照不宣地闪过一丝冰冷的默契。赵局长红光满面,举杯向众人示意,仿佛女儿的婚事只是他宏大棋盘上又一颗落定的棋子。窗外的汉江水无声流淌,映照不进这浮华厅堂内一丝一毫的真实。

利济巷深处,临江的狭窄空地上,廖小椒的鱼摊支棱着。她额角的伤口只用一块脏布草草包扎,边缘还渗着暗红的血丝。摊子简陋:一个破木盆,里面浑浊的江水中养着十几条刚收来的、大小不一的鲫鱼和鲢鱼;一块油腻的砧板;一把豁了口的厚背砍刀。空气中弥漫着新鲜的鱼腥味和江水的气息,与晴川阁的浮华香气形成刺目的对比。

几个面黄肌瘦的老街坊围着摊子,眼神里是小心翼翼的期盼。

“小椒,给条鲫鱼,要活的,熬汤给屋里伢补补…”

“称这条鲢子,半条就行…钱…先赊着?”

廖小椒没说话,铜勺般的眼睛扫过鱼盆,看准一条活蹦乱跳的鲫鱼,枯瘦的手快如闪电般探入水中!水花四溅!她精准地掐住鱼鳃,将挣扎的鲫鱼拎出水面,重重摔在砧板上!鱼尾徒劳地拍打着湿漉漉的木头。

“赊么斯!现钱!”她声音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劲,手里的砍刀刀背“啪”地一声拍在鱼头上!鲫鱼瞬间僵直。她手腕翻转,刀光一闪!嗤啦!鱼腹应声而开,内脏带着热气滑落出来。动作麻利、精准、带着一种市井屠夫特有的狠戾。她将开膛破肚的鱼丢进一个顾客递来的破塑料袋里,沾着鱼血和鳞片的手直接伸过去:“三块五!”

几辆喷涂着“城管执法”字样的白色皮卡和一辆印着“金鳞商管”的小面包车,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悄无声息地拐进了利济巷。车子在廖小椒鱼摊不远处粗暴地停下,轮胎碾过地上的污水,溅起泥点。

车门打开,七八个穿着藏青城管制服和藏青金鳞商管制服的人跳下车,动作粗暴,脸上带着一种执行任务的麻木和隐约的优越感。为首的小队长拿着一个文件夹,看也没看廖小椒,径直走到摊子前,用文件夹边缘敲了敲那个破木盆边缘,发出沉闷的“梆梆”声。

“这里!违章占道经营!影响市容!立刻收摊!”声音冰冷,毫无商榷余地。

鱼摊前那几个老街坊脸色煞白,拎着刚买的鱼,像受惊的兔子般瞬间散开,躲得远远的,惊恐地看着。

廖小椒握着砍刀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发白,刀锋上残留的鱼血和鳞片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她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那个小队长,声音像砂纸磨过铁锈:“老子在这摆摊十几年!哪条王法规定不能摆?!”

“新规定!沿江区域整治!金鳞集团统一规划管理!听不懂人话?”旁边一个金鳞商管队员不耐烦地呵斥,上前一步就要去踢那个破木盆!

“老子看哪个敢动!”廖小椒一声炸雷般的怒吼!手中的砍刀猛地扬起!刀锋直指那个队员!一股拼命的凶悍之气瞬间爆发!

“智慧汉正”数据监控中心。王耀祖订婚宴的喧嚣被厚重的隔音门隔绝在外。只有机器的嗡鸣和键盘敲击声。巨大的屏幕上,代表利济巷区域的实时监控画面被放大。像素粗糙,但能清晰看到廖小椒鱼摊前的对峙:城管和商管队员围拢,廖小椒持刀怒目!

眼镜男(数据部主管)站在屏幕前,眉头紧锁,对着耳麦急促低语:“…目标情绪失控!有暴力抗法倾向!请求现场支援!重复,目标持刀!请求…”他话未说完。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不用。”

王耀祖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他已换下礼服,穿着熨帖的衬衫,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如同扫描仪,冷静地审视着屏幕上的混乱。“一条鱼摊,影响不了大局。动静太大,冲撞了婚宴,赵局面上不好看。”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评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那…就让她继续闹?”眼镜男迟疑。

“闹?”王耀祖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数据终端覆盖不到的死角,正好借城管的手清理干净。告诉现场,按'妨碍市容’处理,没收工具和货品,驱离即可。人…别伤着。留着她,让那些老家伙看看,新规矩下,耍横…没用。”他目光扫过屏幕上廖小椒那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如同看一只在玻璃罩里徒劳冲撞的虫子。“晴川阁后厨的鱼,要最新鲜的汉江野鲫鱼。让人去'规范’的渔码头采购,账…走公对公。”

利济巷鱼摊前,空气凝固如铁。廖小椒的砍刀闪着寒光,几个队员被她不要命的气势所慑,一时竟不敢上前。

“反了你了!”小队长恼羞成怒,猛地从腰间抽出橡胶棍!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瞬间!

“呜哇——呜哇——!”

一阵更加凄厉、更加急促的警笛声由远及近!两辆蓝白涂装的警车呼啸着冲进巷口,急刹在城管车后面!车门打开,跳下来的不是普通民警,而是几个穿着防刺背心、手持盾牌和警棍的防暴警察!黑洞洞的枪口虽未抬起,但那森严的气势瞬间压过了城管的阵仗!

为首一个警官目光如电,扫过现场,最后落在廖小椒高举的砍刀上,厉声喝道:“把刀放下!立刻!”

这突如其来的、更高层级的暴力机器介入,瞬间打破了僵局。廖小椒持刀的手臂微微颤抖,眼中怒火依旧燃烧,但面对那冰冷的盾牌和枪口,她明白,今天这鱼摊…保不住了。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屈辱和悲愤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江水,瞬间淹没了她。

一个金鳞商管队员趁机猛地冲上前,一脚狠狠踹翻了那个破木盆!

“哗啦——!”

浑浊的江水和十几条大小不一的鱼瞬间泼洒在肮脏的地面上!鱼在泥水里徒劳地蹦跳、挣扎!几个城管队员一拥而上,粗暴地掀翻了砧板,收缴了廖小椒的砍刀,像拖麻袋一样将她从鱼摊后拽了出来!

“放开老子!狗日的!不服啄!老子就是不服啄!”廖小椒疯狂地挣扎、嘶吼,额角的伤口崩裂,鲜血混着泪水流下,声音凄厉如受伤的母狼,在狭窄的巷子里回荡。冰冷的警棍抵住了她的后腰。

晴川阁后厨,巨大的不锈钢操作台上,一片繁忙景象。穿着雪白厨师服的大厨们正在处理各种高档食材:鲍鱼在清水中吐沙,龙虾被利落地分解,燕窝在精心挑毛。空气里弥漫着复杂的高级食材气息和蒸腾的热气。

一个穿着金鳞商管制服的小头目,拎着一个沉甸甸、滴着水的厚帆布鱼篓走了进来。鱼篓里是十几条大小均匀、鳞片闪着银光、还在活蹦乱跳的汉江野鲫鱼。

“王总吩咐,加一道清蒸汉江鲫鱼,要现杀的,突出'野生’、'新鲜’!”小头目将鱼篓重重放在一个角落的操作台上,对负责水产的厨师喊道。

“得嘞!”一个胖厨师应了一声,走过来,随手抓起鱼篓里最大最生猛的一条大鲫鱼。鲫鱼在他粗糙的大手里猛烈挣扎,鱼尾甩出冰冷的水珠。

“好家伙,够野!”胖厨师赞了一句,熟练地将鱼头往台面上一磕!鲫鱼瞬间不动了。他拿起锋利的尖刀,嗤啦一声,精准地剖开鱼腹!温热的内脏和深红的鱼籽滑落在不锈钢台面上,一股浓烈的新鲜鱼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胖厨师的手在掏挖鱼腹深处的内脏和黑膜时,指尖突然碰到一个硬物。“咦?”他疑惑地抠了一下,竟从粘滑的内脏中,带出来一个东西——半片被鱼血染红的、边缘粗糙的薄竹牌!

竹牌很旧,被鱼腹的黏液和血水浸泡得发黑,但上面用尖锐物深深划刻的字迹,却异常清晰,歪歪扭扭,带着一种孩童般的笨拙和用力:

张侉子!

王耀祖端着精致的骨瓷小碗,碗里是奶白色的鱼汤,点缀着翠绿的葱花。他陪着赵局长和几位重要宾客,脸上是无可挑剔的社交微笑。

“赵局,亲家,尝尝这道清蒸汉江鲫鱼。特意吩咐后厨现捕现杀,保证原汁原味,野生的鲜。”他优雅地用汤匙舀起一小勺乳白的鱼汤,向赵局长示意。

赵局长哈哈一笑,很给面子地端起自己面前的小碗:“耀祖有心了!这汉江的鱼啊,就得吃个'野’字!人工养的,没这个味!”他低头,啜饮了一口,赞道:“嗯!鲜!确实鲜!”

同桌的宾客纷纷附和,称赞声不绝于耳。王耀祖嘴角含笑,目光扫过众人满意的表情,镜片后的眼神平静无波。这鱼,这“野生”,不过是精准投喂给这些权力食客的一道恰到好处的开胃菜,是“智慧汉正”模式下资源优化配置的一个小小注脚。他脑海中掠过数据中心的曲线图、沿江二期工程的蓝图,以及利济巷那片即将被彻底“优化”掉的残破街区。

就在这时,那个胖厨师脸色煞白,脚步有些慌乱地快步走到王耀祖身后,借着布菜的姿势,极其隐蔽地将那半片沾着鱼血和粘液的竹牌塞到了王耀祖垂在桌下的手中,同时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带着惊恐的气音急促道:“王…王少…鱼肚子里…抠出来的…”

王耀祖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依旧从容地和赵局长交谈着。但握着汤匙的手指,在触及那冰冷湿滑、刻着“张侉子”字样的竹牌瞬间,几不可察地停顿了零点一秒。一股极其细微的、混杂着血腥、鱼腥和江水泥土气的冰冷感觉,如同一条滑腻的毒蛇,顺着指尖悄然钻入。他不动声色地将竹牌滑入裤袋,指尖在昂贵的西装布料上轻轻擦拭了一下,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

派出所冰冷的滞留室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汗臭混合的气味。廖小椒靠墙坐着,额角的伤口被简单处理过,贴了块纱布,边缘渗出的血已凝固成暗褐色。她的砍刀被没收了,手腕上戴着冰冷的手铐。铜勺般的眼睛不再喷火,只剩下一种被冷水浇透后的、死寂的冰冷。她看着对面墙壁上斑驳的污迹,仿佛那就是张侉子最后喷溅在冰冷台阶上的血。

铁门打开,一个年轻警察带着一个穿着体面、夹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男人是金鳞集团的法务代表。

“廖小椒,”法务代表推了推眼镜,声音平板无波,像在宣读文件,“你涉嫌违章占道经营、暴力抗法、持械威胁执法人员。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条例》和本市市容管理相关规定,我们有权对你进行治安拘留并处以罚款。”

他打开公文包,拿出一份文件推到廖小椒面前:“签个字,承认错误,接受处罚。念你是初犯,又是女同志,我们可以考虑向警方求情,从轻处理,拘留时间缩短,罚款…象征性交点就行。”

廖小椒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法务代表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又扫过那份文件,最后目光落在对方擦得锃亮的皮鞋尖上。她嘴角极其缓慢地咧开,拉出一个无声的、比哭更难看的笑容,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从轻处理?”她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嘲讽,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磨出来的,“好啊。你们把张侉子的命还回来,把老万的秤还回来,把汉正街那些被你们逼关的门都打开…老子现在就签字画押,给你们磕头认错!做不做得到?!”

法务代表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愠怒:“你…你这是无理取闹!张侉子是意外事故!市场规范化管理是大势所趋!你不要执迷不悟…”

“呸!”廖小椒猛地一口带着血丝的唾沫,狠狠啐在法务代表锃亮的皮鞋尖上!“意外?放你妈的屁!老规矩,血债血偿!天王老子来了也改不了!要关要杀,随你们便!想让老子认你们那套吃人不吐骨头的'新规矩’?做梦!老子就是不服啄!死了变成鬼,也要掀了你们金鳞的屋顶!”

窝棚里,沼气幽蓝的火光在潮湿的空气中不安地跳跃。周建国依旧昏迷,但身体不再剧烈抽搐,反而陷入一种诡异的僵直。肋下那青铜色的脉络如同活物,在皮下缓慢地、有规律地搏动着,每一次搏动都散发出更加阴冷的金属光泽,仿佛在积蓄某种不祥的力量。暗青绿色的粘稠浆液渗出得少了,伤口边缘的皮肤呈现出一种类似青铜器氧化后的、暗沉斑驳的质感。

老瘪蜷缩在角落,浑浊的老眼惊恐地盯着周建国那越来越不像人的躯体。他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刻着“信”字的生锈秤砣,冰凉的触感硌着掌心,仿佛是他唯一的依靠。他不敢再擦拭伤口,那青铜脉络的搏动让他感到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突然!

周建国紧闭的眼皮猛地跳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串极其微弱、如同金属簧片共振般的“嗡嗡”声!与此同时,他肋下那些扭曲的青铜脉络骤然亮起一丝微弱的、诡异的幽绿色光芒!光芒闪烁的频率,竟隐隐与他喉咙里那金属般的“嗡嗡”声同步!

老瘪吓得魂飞魄散,差点叫出声!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浑浊的泪水无声涌出。他看看手中沉重的秤砣,又看看周建国身上那闪烁的、非人的青铜幽光,一种灭顶的绝望感攫住了他。他哆嗦着,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个刻着“信”字的秤砣,颤抖地、轻轻地,放在了周建国冰冷僵硬的胸口,压在那龟钮铜印之上,仿佛要用这生锈铁疙瘩的重量,压住那即将破体而出的邪祟。秤砣冰冷,铜印冰冷,青铜脉络的幽光在秤砣下微弱地闪烁、挣扎。窝棚外,汉江的涛声呜咽,如同亡魂的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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