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哗啦——!”
冰凉的雨水砸在“王记糊汤粉”那扇紧闭的门板上,水流顺着朽木的纹理蜿蜒爬行,在门板底部与青石板的缝隙处,汇入那条无声拓宽的铜绿浊流。浊流像一条阴险的蛇,在雨水的助力下,贪婪地啃噬着门框底部更深的木质,那细微的“滋滋”声被滂沱雨声掩盖,却如同毒液注入血管,在门板后佝偻的身影心上蚀出更深的空洞。
昏黄的灯泡悬在王婆子头顶,光线吝啬地勾勒着她嶙峋的轮廓。她枯瘦的手紧紧攥着那柄磨得锃亮、象征王家糊汤粉灵魂的铜勺,铜勺冰凉沉重的触感硌着掌心,是此刻唯一真实的支撑。浑浊的老眼穿透门板的缝隙,死死钉在巷口那片刺破雨幕、蛮横扫射的惨白车灯光柱上。那光柱如同巨大的探照灯,将整条利济巷的破败与绝望无情地钉在墙上示众。每一寸湿漉漉的青石板,每一片歪斜欲坠的瓦,都在那强光下瑟瑟发抖。
“妈…外头…”儿媳秀英抱着丫丫缩在角落冰冷的条凳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丫丫小小的身体蜷得像只受惊的虾,一只小手死死捂住脚踝上那片淡得几乎看不见、却如同烙印般的红痕,乌溜溜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里映着门缝外那片地狱般惨白的光,仿佛下一秒就会尖叫出来。
“莫作声!”王婆子喉头滚动,挤出三个字,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她握着铜勺的手背,青筋因过度用力而高高凸起,指关节泛出死白。铜勺微微倾斜的弧面,冰冷地反射着门外车灯惨白的光,那光在她浑浊的瞳孔里跳跃、灼烧,像两簇不肯熄灭的鬼火。那光,是来抹掉“王记”这块招牌的。
墙角那块重新垒好的青砖,在昏黄灯下沉默着。指尖昨夜反复摩挲留下的湿冷黄泥印记早已干涸,只剩下深埋其下的铁锅,在冰冷的泥土深处,与她隔着生死般厚重的黑暗遥遥相对。那口锅,熬过多少滚烫的黎明?此时,它只带来透骨的寒。
二
“轰——!”
引擎的咆哮如同困兽濒死的怒吼,粗暴碾过巷口积水,激起大蓬污浊肮脏的水花,狠狠泼溅在“陈记汉绣坊”那面摇摇欲坠的斑驳砖墙上。白天被雨水冲刷得边缘模糊的鲜红三角标记,再次被污水覆盖,显得更加肮脏刺目。几辆体型庞大的黑色SUV如同钢铁巨兽,蛮横地堵死了狭窄的巷口,雪白刺目的车灯将密集的雨线照得根根分明,如同冰冷的牢笼栅栏。
车门“砰砰”洞开,白天铩羽而归的眼镜男张工率先踏出,宽大的黑伞下,那张在金丝眼镜后的脸孔在强光映照下异常阴鸷铁青。他身后,更多穿着厚重黑色雨衣、手持强力探照灯和防爆盾牌的保安鱼贯而出,沉默地在滂沱大雨中列队,如同一道移动的、散发着金属寒气的城墙。雨水顺着他们雨衣的帽檐和盾牌边缘成串滴落,砸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嗒嗒”声,如同行刑前的倒计时。
“障碍清除!测量点加固!今晚必须完成所有基准点布设!天亮之前,我要看到结果!”张工冰冷的声音穿透雨幕,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砸在每一个躲在门板后窥视的老街坊心上。
“狗日的!阴魂不散!”老李从自家门缝里死死盯着外面,布满老茧的拳头狠狠砸在潮湿的门框上,木屑簌簌落下。他身旁,孙瘸子拄着拐杖,那条瘸腿在湿滑的地面上不住地打颤,嘴唇哆嗦着:“强…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老子看…看他们是阎王派来索命的无常!”
几个保安立刻行动起来,动作迅捷而粗暴。两人手持强力探照灯,惨白的光束如同两柄光剑,蛮横地扫射着巷子两侧的墙壁,重点关照那些白天喷绘的红三角标记。光束所及之处,雨水冲刷下本就模糊的红漆边缘被照得如同溃烂的伤口。另两个保安则从车上搬下沉重的冲击钻和加固用的膨胀螺栓、金属角码,金属碰撞的“哐啷”声在雨夜里格外刺耳。冲击钻沉闷的嗡鸣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复仇般的执拗,狠狠怼向白天哑火位置旁边稍显干燥的砖墙!钻头高速旋转的尖啸撕破雨声,仿佛在宣告:任你如何邪门,今晚也必须屈服!
巷子里弥漫开一股浓烈的、混杂着汽油、湿冷金属、廉价红漆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新世界秩序的铁腥气味。
三
“嗡——嗡嗡嗡——!”
那架通体漆黑、涂装着巨大“赵氏新天地”LOGO和狰狞鹰隼图案的工业级无人机,如同幽灵骑士,再次穿透厚重的雨幕,稳稳悬停在利济巷狭窄破败的上空。机身下方,幽红的摄像头冷酷地旋转、聚焦,这一次,镜头边缘闪烁着诡异的幽蓝光点——热成像模式已然开启!
冰冷的电子之眼穿透了密集的雨线,穿透了薄薄的门板,将巷内的一切生命体征尽收眼底。屏幕上,一个个代表着人体热源的橘红色轮廓在黑暗的建筑背景中清晰显现:门板后佝偻蜷缩的身影(王婆子),角落抱成一团的温热光团(秀英和丫丫),倚在门边剧烈起伏的胸膛(老李),艰难支撑的矮小热源(孙瘸子)……甚至连柴房里那一点因疯狂劳作而剧烈发热的轮廓(强子),阁楼上那团近乎冰冷凝固、只有微弱热量的光影(玲子),都无所遁形!
“报告,所有生命热源位置锁定。B区3点、7点、11点,目标明确。C区阁楼,低热反应,威胁度低。”无人机操作员冰冷、毫无情绪波动的声音,透过张工耳中的微型耳机清晰传来。
“收到。继续监控,重点标注顽固分子热源位置。”张工嘴角勾起一丝掌控一切的冷笑,对着伞柄上的微型麦克风低声命令。他扶了扶金丝眼镜,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精准地扫过老李家那扇紧闭的门板,又瞥向巷子深处玲子家的阁楼方向。巷子里所有残存的、带着体温的抵抗,在这俯瞰一切、洞穿血肉的“鹰眼”之下,如同砧板上的鱼肉,赤裸裸地暴露无遗。
“个婊子养的!看!那鬼东西又在照!”孙瘸子指着天空,声音因愤怒和一种被扒光示众的屈辱而尖利扭曲,“它在看!它在看我们骨头缝里还剩几滴血!”一股冰冷的寒意,比雨水更刺骨,瞬间攫住了所有躲在门后的人。那盘旋在头顶的幽红与幽蓝,不是眼睛,是悬在脖颈上的冰冷铡刀发出的寒光。
四
柴房内,空气浑浊得令人窒息。尘土、霉烂的木头、刺鼻的化学墨水味以及一种墙体深处散发出的、若有似无的铜绿腥气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属于坟墓的独特气息。
强光手电的光柱如同舞台追光,死死钉在潮湿斑驳的墙面上。昨夜刺下的那条墨色青石板路,线条在墙体水分的浸润下微微晕染,像一条濒死的血管。强子蹲在冰冷的地上,脊背弓得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墙面,眼神里是近乎疯魔的专注。他粗暴地拧开那几个特制的小玻璃瓶——赭石、青褐,还有那瓶闪烁着不祥幽光的铜绿墨液!
刺鼻的气味瞬间爆炸般弥漫开来。强子用针嘴狠狠吸取那粘稠得如同血浆的铜绿色墨水。针尖再次抵住冰冷的墙面,这一次,他不再仅仅沿着旧痕加深,而是带着一种毁灭性的蛮力,将针狠狠刺入墙体深处!
“嗤…嗤…嗤…”
针尖如同微型的攻城锤,在墙体内部疯狂地凿击、挤压、撕裂!粘稠的铜绿墨水被强力推送进去,与墙体深处被强行撬出的、带着微弱铜绿光泽的深色湿痕(那神秘浊流的源头?)以及簌簌剥落的墙灰碎屑,在针尖下被残忍地搅拌、碾压、融合!他刻画的,是“王记”那口巨大的生铁汤锅!锅体线条用深褐混着赭石的浓墨,刻得嶙峋刚硬,如同不屈的遗骨。锅盖紧闭,他用那瓶幽光闪烁的铜绿墨水,在锅盖边缘勾勒出几缕扭曲升腾的“蒸汽”。那“气”的形态狰狞如鬼爪,色泽是惨绿中沉淀着死亡般的墨黑!
“呃…啊啊…”强子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痛苦而亢奋的低吼,汗水混着脸上的污垢疯狂流淌。每落下一针,都像将自己滚烫的生命和这条巷子无尽的绝望,一同作为祭品,钉死在这面象征终结的墙壁上。他刻得如此之深,如此之狠,仿佛要将这锅、这巷子、这所有的苦难与抗争,用这混杂着铜绿毒液的墨,深深烙进大地的骨髓,让它们烂在墙里,烂在肉里,烂到骨头缝里,烂成一坨,任谁也休想分开!
墙上那口扭曲的铁锅和锅盖上蒸腾的惨绿亡魂,在雨夜手电光的照射下,泛着诡异粘稠的幽光,像一个沉默而巨大的诅咒。
五
“吱呀——”
一声轻微到几乎被雨声吞没的门轴转动声。王婆子家那扇紧闭的门,竟缓缓向内拉开了一道缝隙!昏黄的灯光如同垂死之人的最后一口热气,从门缝里艰难地挤出,立刻被巷子里冰冷的雨水和惨白的车灯光吞噬了大半。
王婆子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那道狭窄的光缝里。她没有打伞,任凭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她花白的鬓角,顺着她沟壑纵横的脸颊蜿蜒流下。她右手依旧死死攥着那柄铜勺,铜勺的弧面在门外强光的照射下,反射出一片刺目的、如同微型警灯般的惨白光芒。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目光如同两柄淬了千年寒冰的锥子,精准地刺向巷口SUV车旁,那个撑着黑伞、在雨幕中如同指挥塔般矗立的金丝眼镜男——张工。
巷口方向,一道强力探照灯的光束仿佛被那铜勺的反射光惊动,猛地扫了过来!惨白的光柱如同舞台追光,瞬间将王婆子佝偻的身影、她手中紧握的铜勺、还有门缝里秀英和丫丫惊恐惨白的脸,照得纤毫毕现!
“搞么事?老东西想搞么事?!”一个保安警觉地厉声喝道,手中的强光手电也立刻聚焦过去。
张工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景象吸引了目光,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微微眯起,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隔着几十米冰冷的雨幕,隔着喧嚣的雨声和引擎低吼,两人的目光在空中轰然相撞!一边是高效、冰冷、代表着钢铁洪流般碾压力量的精英;一边是枯槁、沉默、紧握着最后一点锈蚀尊严的守墓人。没有任何言语,目光的交锋却如同实质的刀剑碰撞,溅射出无形的火星。王婆子握着铜勺的手,指节因用力过度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那铜勺反射的惨白光芒,是她唯一的武器,是她守护这扇门、这口深埋的锅、这条巷子最后一点魂灵的,无声战书。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她单薄的衣衫,她却像脚下生了根的老树,纹丝不动。那目光里的决绝,比钢铁更冷,比黑夜更深。
六
阁楼里,烛火如豆。
那点幽微摇曳的光,艰难地穿透被玲子砸破的窗洞上糊着的破塑料布,在潮湿冰冷的空气中投下微弱昏黄的光晕,恰好笼罩着墙角那幅心脏位置带着狰狞焦黑伤疤的楚凤绣架。绣架上,未完成的楚凤在烛光下呈现出一种凄艳的、垂死的美丽,那焦黑的伤口如同通往地狱的洞口。
玲子蜷缩在冰冷的小竹凳上,背脊佝偻的弧度僵硬得令人心酸。女儿小芸白天那些充满新世界诱惑的话语,如同毒蛇的信子,还在她冰冷的耳蜗里嘶嘶作响:“…锦绣坊…黄金位置…恒温恒湿…体体面面…多一大截子补偿款…”
枯瘦的手指间,无意识地捻着那根白天被她自己绷断的孔雀蓝丝线。断裂的两端徒劳地试图靠近,却怎么也捻接不上。她的眼神空洞失焦,越过那焦黑的伤口,仿佛穿透了墙壁,穿透了雨幕,落在一个遥不可及、只有她自己知晓的荒芜之地。那里,没有新天地的霓虹,没有锦绣坊的恒温恒湿,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死寂的灰白。
楼下,传来小芸刻意压低的、带着兴奋的打电话声音,断断续续飘上来:“…赵总放心!…明天肯定去!…锦绣坊那位置,啧啧…我妈她…就是一时转不过弯…老脑筋…嗯嗯!多谢赵总抬庄!…”
“老脑筋…”玲子干裂的嘴唇几不可察地蠕动了一下,像一声无声的叹息。空洞的眼神缓缓下移,落在自己手中那根断掉的孔雀蓝丝线上。那曾经灵巧翻飞、能绣出楚凤华美翎羽的手指,如今只剩下神经质的颤抖。她试图再次捻接,指尖却僵硬得不听使唤,断裂的丝线如同她破碎的魂魄,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弥合。
烛火在她毫无生气的瞳孔里跳动,映不出一丝光亮,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死寂荒原。那焦黑的楚凤心脏,仿佛也在这死寂中停止了最后一丝微弱的搏动。传统?手艺?骄傲?在女儿口中“黄金位置”的锦绣坊面前,都成了不值一提的“老脑筋”。那根断掉的丝线,就是她与过往、与这条巷子、甚至与那个曾经满怀憧憬的自己之间,彻底断裂的脐带。
七
“哐当!哗啦——!”
一声巨响伴随着玻璃碎裂的刺耳声响,猛地撕裂了雨夜的压抑!巷子中段,老李家那扇本就破旧不堪的窗户,被一块从巷口方向飞来的半截板砖狠狠砸中!玻璃渣混着雨水和窗框的木屑,如同冰雹般溅落一地!
“狗日的!老子跟你们拼了!”老李的怒吼如同受伤的猛虎,瞬间炸响!他猛地拉开房门,手里紧握着一根顶门用的粗木杠,赤红着双眼就要冲入冰冷的雨幕!
“老李!莫苕(傻)!”孙瘸子眼疾手快,一把死死抱住老李的腰,“他们有盾!有电棒!莫吃眼前亏啊!”
“放手!老子咽不下这口气!”老李奋力挣扎,雨水和汗水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肆意横流,“砸老子的屋?!老子在这住了六十年!六十年!”
巷口方向,几个手持防爆盾牌和橡胶警棍的保安,在探照灯惨白的光柱掩护下,如同训练有素的猎犬,正一步步向巷子深处压来。盾牌冰冷地反射着寒光,警棍有节奏地敲击着盾面,发出沉闷而充满威胁的“咚!咚!”声。其中一个保安脸上带着残忍的戏谑,对着老李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咽不下也给老子咽!”一声炸雷般的咆哮,裹挟着无边暴怒和死志,再次劈开混乱!巷子深处,黑皮那高大却半边僵硬如铁的身影,再次被强子和另一个街坊咬着牙、额头青筋暴起地一左一右硬生生架着、拖行而来!他僵死的右半边身体在湿冷的青石板上摩擦着污浊的铜绿水渍,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仅能活动的左臂肌肉坟起,那根油光发亮的旧扁担被他如同标枪般死死攥在手中!铜铃般的大眼因极致的暴怒而充血赤红,如同地狱爬出的修罗,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焊在步步紧逼的保安身上!
“黑皮哥!”绝望中的老街坊们如同看到了主心骨。
“咽?!咽你妈的龟壳!”黑皮喘着粗气,扁担带着千钧之力,直直指向那领头的保安,声音嘶哑却如同惊雷,每一个字都砸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溅起无形的火星,“老子在汉正街码头扛包的时候,你们这些穿狗皮的龟孙子还在穿开裆裤!想拆屋?想踩老子的脸?!老子就是不服啄!”他猛地一挺那半边僵硬的、毫无知觉的胸膛,剧痛让他嘴角剧烈抽搐,但那股从尸山血海里淬炼出的剽悍凶戾之气,却如同喷发的火山熔岩,瞬间将保安们嚣张的气焰压得一滞!“来啊!狗腿子!有种往老子这死肉上招呼!往心口捅!老子倒要看看,是你们的电棒硬,还是老子在汉江水里泡大的骨头硬!”
他像一尊半边被风蚀剥落、却用残躯死死钉在大地上的古老界碑,浑身散发着“玉石俱焚”的疯狂气息。冰冷的防爆盾牌后,保安们敲击的节奏明显乱了,脚步也迟疑下来。那半边拖在地上的僵硬身体,那赤红如血的眼,那声震耳欲聋的“不服啄”,构成了一幅比任何武器都更具威慑力的画面。巷子里的空气,再次被这垂死的凶悍冻结。
八
“嘀铃铃——嘀铃铃——”
一阵急促刺耳的老式电话铃声,如同催命符般,猛地从老李家那扇被砸烂的窗户里传出来!铃声在雨夜和紧张的僵持中显得格外突兀、惊心。
老李正被孙瘸子死死抱住,对着巷口的保安怒目而视,被这铃声惊得浑身一震。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挣脱孙瘸子,踉跄着冲回那扇破门。
屋内一片狼藉,碎玻璃和雨水混合着地上的灰尘。那台放在八仙桌上的老式黑色转盘电话,正歇斯底里地跳动着、震响着,像一只垂死挣扎的乌鸦。
老李布满老茧、沾满雨水和污泥的手,颤抖着抓起那冰冷的听筒,贴在耳边:“喂…喂?哪个?”
电话那头,传来的不是赵总那春风化雨般的伪善腔调,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带着公事公办冰冷效率的年轻男声,语速快得像在宣读判决书:“李建国?这里是江汉区拆迁联合办公室。正式通知你,关于利济巷片区拆迁补偿方案最终协调会,定于明天上午九点整,在赵氏集团新天地大厦A座18楼会议室举行。你是本巷居民推选的代表之一,务必准时到场。这是最后一次正式协调机会,逾期未到或拒绝签字,视为自动放弃协商权利,后续将严格按照政府征收公告执行强制程序。听清楚了吗?”
冰冷的声音,毫无感情的词句,像一桶冰水,兜头浇在老李滚烫的愤怒之上。他握着听筒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指关节捏得发白。最后一次协调?强制程序?
“代…代表?”老李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茫然,“哪个推的我?我…”
“名单由街道和前期调查确定。通知已送达。明天九点,过时不候。”对方毫无解释的兴趣,直接挂断了电话。忙音如同冰冷的嘲笑,灌入老李的耳中。
他握着听筒,僵立在满地狼藉之中,窗外的雨声、巷口的对峙声、黑皮的怒吼声…仿佛一瞬间都离他远去了。只有那冰冷的忙音和“强制程序”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代表?协调?这分明是一张精心编织的、勒紧所有老街坊脖颈的绞索!而他们,竟然“推选”了他去亲手挂上这绞索!一股巨大的寒意和孤立无援的绝望,瞬间将他淹没。
九
新天地顶层,落地玻璃幕墙外是城市迷离的霓虹灯海,窗上凝结着冰冷的雨痕。
赵总没有像往常那样闲适地倚在沙发里。他站在巨大的玻璃幕墙前,背对着身后躬身站立、大气不敢出的助理,俯瞰着脚下那片在暴雨和混乱车灯中如同沸腾泥沼的利济巷。他手里端着的不是骨瓷咖啡杯,而是一杯色泽浓烈的威士忌,冰块在琥珀色的酒液中轻轻碰撞,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声响。
“李建国接到通知了?”赵总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如同在问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是的赵总,五分钟前,拆迁办按流程正式通知了。反应…应该很激烈。”助理小心翼翼地回答。
“激烈?”赵总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他晃了晃杯中的冰块,目光依旧锁定着脚下那片混乱的光影,“匹夫之怒,血溅五步?呵…”他轻抿了一口辛辣的酒液,感受着那股热流滚入喉咙,“时代变了。他们的血,溅不到五步远,只能染红自己脚下的泥。”
他微微抬起下巴,目光似乎穿透了雨幕,看到了那间低矮阁楼里摇曳的烛火和僵硬的绣架,看到了柴房里疯狂刺青的强子和墙上扭曲的铁锅亡魂,看到了王婆子手中那柄在雨夜里反射着车灯寒光的铜勺,更看到了老李接到电话时那张瞬间灰败下去的脸。
“通知锦绣坊那边,”赵总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裁决意味,“明天,那个玲子要是还不肯点头,她女儿小芸许诺的那个黄金铺面,立刻换人。补偿款,也按最低档执行。”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王婆子家那个门面,评估报告再仔细'斟酌’一下。那么深的铜绿水蚀了地基,结构安全性评级…可以再'客观’一点。”
“是!赵总!”助理心头一凛,连忙应声。
赵总不再说话,将杯中残余的琥珀色液体一饮而尽。冰块的冷意和酒精的灼热在胃里交织。他望着脚下那片在资本强光下挣扎的、注定消亡的“传统”,眼神如同俯瞰蚁穴的神祇,冰冷,漠然,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结局的、高高在上的厌倦。他们的愤怒,他们的坚守,他们的“不服啄”,在他精心编织的规则巨网和绝对的力量碾压面前,不过是螳臂当车,是落幕前最后几声喑哑的悲鸣。结局早已注定,过程,只是按部就班的收网。
十
雨,不知疲倦地下着,冲刷着利济巷每一寸污浊。
王婆子依旧紧握着铜勺,佝偻地站在门缝的光影里,像一尊被雨水反复冲刷的古老石像。铜勺的弧面,冰冷地反射着巷口那片惨白刺目的车灯光,那光如同探照灯,将她枯槁的身影和身后门内儿媳孙女惊恐的脸庞,死死钉在湿漉漉的巷壁上。她浑浊的眼珠一眨不眨,穿透雨幕,穿透强光,死死锁定着巷口SUV旁那个撑伞的黑色身影——张工。那目光里淬炼了千年的寒冰,无声地传递着一个信息:只要她还握着这柄勺,只要她还站在这里,这扇门,就不容践踏!
巷子深处,强子所在柴房那扇破败的窗棂后,那束倔强的强光手电光猛地穿透雨帘,再次倔强地亮起!光柱如同不屈的画笔,狠狠扫过巷子湿漉漉、布满新刻痕的墙壁!光斑所及之处,那口被他用混着铜绿毒液的墨、深深刺入墙体的扭曲铁锅,以及锅盖上蒸腾的惨绿“亡魂蒸汽”图案,在雨水的冲刷下,非但没有模糊,反而因水光的浸润,泛出一种诡异粘稠的幽绿荧光!那光,如同深埋地底的磷火,在雨夜中无声地燃烧、嘶吼!
更深处,玲子阁楼那扇破洞的窗户里,那点幽微摇曳的烛火,依旧在顽强地跳动。昏黄微弱的光晕,艰难地穿透厚重的雨幕,固执地映照着窗台上那幅心脏焦黑的楚凤绣架的凄美剪影。绣架上焦黑的伤口,在烛光下像一个沉默的、永不愈合的深渊。
冰冷的、象征着资本碾压的车灯光(惨白);倔强的、试图铭刻记忆的手电光(幽绿);幽微的、守护着破碎传统的烛火(昏黄);被雨水冲刷得如同泣血的红三角标记(污红);肆意流淌、色彩污浊诡异的铜绿浊流(惨绿);还有墙上那口泛着磷火的铁锅亡魂(幽绿)……
各种代表不同意志、不同命运的光源和污浊的色块,在这湿冷绝望的雨夜中,激烈地碰撞、切割、撕扯、最终无可挽回地交织在一起!将这条垂死挣扎的老巷、巷子里那些在泥泞中绝望守护的渺小身影(王婆子凝固的剪影,黑皮被架着的轮廓,老李僵立屋内的黑影)、和巷外那如同钢铁洪流般步步紧逼的冰冷力量(SUV的车影,保安的盾墙,无人机的幽光),一同投射在斑驳湿滑、刻满新伤、流淌着污红惨绿的巷壁上,形成一幅巨大、扭曲、无声却震耳欲聋地嘶吼着的末日浮世绘。
哗哗的雨声,吞没了浊流侵蚀的滋滋声,吞没了黑皮粗重的喘息和老李屋内电话的忙音,也彻底淹没了所有愤怒的呐喊、悲怆的呜咽和绝望的叹息。
只剩下光与影,在泥泞和废墟之上,在传统消亡的祭坛之前,进行着残酷而无情的最终厮杀。巷壁上的光影浮世绘,是这场无声战役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记录者。它映照着消亡,也映照着消亡前那不肯熄灭的、幽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