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金鳞绸缎庄三楼从未开启的欧式露台,厚重的天鹅绒窗帘第一次被哗啦扯开。阳光刺破经年的灰尘,照亮空中翻腾的金色微粒。王耀祖,王老五那个留洋数年的独子,背对阳光而立,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英式西装勾勒出年轻锐利的线条。他左手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黑咖啡,右手举着最新款的摩托罗拉翻盖手机,纯正的牛津腔英语流畅地倾泻而出,与楼下汉正街残余的市井嘈杂格格不入。
他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却冰冷地穿透玻璃,精准地落在街对面那家还在硬撑的“老万粮油店”。老万佝偻着背,正费力地将一袋陈米搬上吱呀作响的老式磅秤,汗水浸透了他洗得发白的汗衫。王耀祖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刻薄的直线,对着电话那头轻描淡写:“…对,最后的钉子户。杠杆原理,父亲的方法太原始。下午,让合规部的人过去,用新合同,配合新设备…对,'智慧汉正’管理终端。数据会说话。” 他优雅地啜了一口咖啡,目光扫过父亲那间终年紧闭、散发着阴冷檀香味的密室方向,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混合着优越与嘲弄的弧度。
二
利济巷深处,临江小菜场。清晨的湿气混合着鱼腥、泥土和烂菜叶的复杂气味,在低矮的棚顶下蒸腾。王耀祖的出现,像一块冰砸进了滚油锅。他脱掉了那身昂贵的西装外套,随意搭在臂弯,露出里面熨帖的银灰衬衫,袖口挽到小臂,昂贵的百达翡丽腕表在昏暗光线里反射着冷光。他径直走到一个鳝鱼摊前。
摊主老孙头,手指关节粗大变形,布满常年杀鱼留下的细碎刀痕和鳞片刮伤的旧疤。他刚把一条滑腻粗壮的大黄鳝从木盆里捞起按在砧板上,鳝鱼猛烈地扭动,粘液四溅。王耀祖俯下身,饶有兴致地看着。
“老师傅,手法地道。” 王耀祖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温和,却让老孙头脊背发凉。没等老孙头反应,王耀祖手腕一翻,一把小巧锃亮的瑞士军刀弹出主刀,“借光,开开眼。” 刀光一闪!精准得令人心寒!刀刃顺着鳝鱼扭动的脊线切入,嗤啦一声轻响,内脏混合着暗红的血水瞬间涌出,淌满了油腻的砧板,浓烈的血腥味猛地炸开。老孙头的手僵在半空,周围几个摊贩倒抽冷气的声音清晰可闻。
“好刀!” 王耀祖甩掉刀尖上的血珠和粘稠的肠衣,对着惨白灯光欣赏着纤尘不染的刀锋,脸上是玩味的笑容,“东西嘛,新有新的快,旧有旧的钝。您说是不是?” 他随手将那把沾着鳝鱼血气的小刀,轻轻拍在老孙头僵硬的、沾满鱼鳞和血污的手背上。冰凉的金属触感和残留的滑腻内脏触感,让老孙头猛地一哆嗦。
三
“老万粮油店”门口,空气凝滞得如同灌了铅。两个穿着崭新藏青色制服、胸口别着“金鳞商管”亮铜徽章的年轻人,一左一右像门神般杵着。为首的男人戴着无框眼镜,腋下夹着硬壳文件夹,脸上挂着标准化的微笑,眼神却毫无温度。他身后,两个工人正吭哧吭哧地搬着一台外壳锃亮、屏幕闪烁的电子秤,秤体上印着醒目的“金鳞智能商贸终端”字样。
“万老板,签了吧。” 眼镜男将一份厚厚的合同推到老万面前油腻的柜台上,手指点着签名处,“金鳞集团统一规范管理,这可是大势所趋。签了,这智能秤免费给您装上,精准公平,还能联网管理库存,多先进!租金嘛…按新标准,下个月开始执行。” 他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天气。
老万枯瘦的手指死死抠着柜台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浑浊的眼睛死死瞪着合同上那个触目惊心的新租金数字,嘴唇哆嗦着:“…翻…翻两番?!你们这是要我的老命!我这铺子…几十年了…从来没这个价!”
“啧,” 眼镜男微微皱眉,露出些许不耐,“万老板,话不能这么说。时代在进步,汉正街要升级!您看看外面,多少老铺跟不上,自然淘汰了。金鳞是在帮大家提升!您签了,还能继续做您的街坊生意。不签嘛…” 他拖长了调子,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门外那两个制服笔挺、手按在腰间橡胶棍上的“商管员”,又瞥了一眼工人脚边那台闪着冷光的智能秤,“…合规经营,数据透明,这是硬要求。您这老秤,” 他用脚尖随意踢了踢柜台下那台蒙尘的老式台秤,“误差太大,不符合新规,必须淘汰。”
四
“砰!” 一声闷响,老万那台用了半辈子、秤盘边沿都磨出包浆的老式台秤,被一个“商管员”粗暴地拽出来,狠狠掼在店门外的青石板路上!木质的秤框瞬间开裂,锈蚀的铁秤杆扭曲变形,圆圆的秤盘像破锣一样在地上弹跳翻滚,发出刺耳的哐当声。
“我的秤——!” 老万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枯瘦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扑出门外,像护崽的老兽般扑向那堆残骸。他颤抖的手徒劳地想把断裂的木头拼合,想把变形的铁杆掰直,浑浊的老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砸在冰冷的秤盘上,洇开深色的圆斑。
“换新的!立刻!” 眼镜男冷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毫无波澜。
崭新的智能秤被抬进店内,沉重的金属底座落在老位置,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工人手脚麻利地接通电源,屏幕亮起,发出幽幽的蓝光,冰冷的电子音毫无感情地播报:“金鳞智慧商贸终端启动中,请进行管理员身份认证…”
老万瘫坐在散架的旧秤残骸旁,抱着那冰冷的、扭曲的秤杆,额头抵着粗粝的木茬,肩膀剧烈地抽动,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声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如同垂死的风箱。他那张沟壑纵横、布满泪痕和尘土的脸,在崭新智能秤屏幕的冷光映照下,如同一个被强行钉在现代化祭坛上的、正在风干的古老标本。
五
“王少,利济巷菜场终端安装进度百分之七十。剩下几个老顽固,设备已到位,今天下午强制执行。” 眼镜男恭敬地站在王耀祖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前汇报。桌上除了昂贵的笔记本电脑,还随意丢着那把刚刚开过鳝鱼的瑞士军刀,刀刃上残留的一点暗红血渍尚未完全擦拭干净。
王耀祖靠在高背真皮座椅里,双脚随意地架在光洁的桌沿,昂贵的意大利手工皮鞋一尘不染。他正专注地用一块雪白的丝绒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另一把更小巧精致的银色拆信刀。闻言,他头也没抬,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数据回传中心一切正常。老万粮油店的交易明细,包括今早卖出三斤陈米、两斤粗盐,价格、时间、买家大致特征,都已录入后台。” 眼镜男继续汇报,语气如同念诵机器日志。
擦拭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王耀祖终于抬起眼,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嘴角却弯起一个满意的弧度:“很好。秤,是新的规矩。数据,是新的鞭子。” 他放下拆信刀,身体微微前倾,双手十指交叉支在下巴上,语气带着一种掌控者的愉悦,“让数据组分析,哪些品类利润薄,哪些店主手脚'不干净’。下周租金调整方案,我要看到基于数据的动态模型。精准收割,懂吗?像用这把刀,” 他指尖点了点桌上那柄寒光闪闪的拆信刀,“划开鳝鱼肚皮一样,精准,高效,不浪费一丝价值。”
六
窝棚里弥漫着劣质烟草和伤口腐败的混合气味。周建国靠着冰冷的土墙,肋下的疼痛像有烧红的铁钎在反复搅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和血腥味。他艰难地解开那层层包裹的破布,露出里面那枚“龟虽寿”铜印。借着垃圾堆沼气燃烧的微弱幽蓝光线,他用那根锈迹斑斑的铁钉,继续在铜印印面上,对着“龟虽寿”三个阴刻篆字,用尽全身力气反复刮擦!
嘎吱…嘎吱…
刺耳的刮擦声在死寂中格外瘆人,每一次刮动都牵扯着肋下的剧痛,冷汗浸透了他破烂的衣衫。细碎的铜屑簌簌落下,在他污黑的掌心积了薄薄一层,闪烁着诡异的暗红微光,如同凝固的血星。
突然!
“呃啊——!”
隔壁巷子里传来一声短促、凄厉到变调的惨叫!紧接着是重物砸地的闷响和人群瞬间爆发的惊呼!
“拐子!拐子!张侉子!你么样了?!”
“血!好多血!”
“快!抬起来!送医院啊!!”
混乱的脚步声、哭喊声、惊叫声撕破了午后的死寂。
周建国刮擦的动作猛地僵住!张侉子?!那个在拘留所里痴痴傻傻、被廖小椒护着的汉子?他挣扎着想爬起来,肋下剧痛却让他眼前一黑,重新跌坐回去,只能死死攥紧掌中那沾着铜屑的铜印,指甲深深掐进龟钮粗糙的纹路里。沼气幽蓝的火光在他脸上跳动,映出眼中翻腾的惊疑和冰冷的戾气。
七
市一医院急诊走廊,消毒水的气味也盖不住浓重的血腥。张侉子被推进抢救室,门上的红灯刺眼地亮起。走廊里挤满了闻讯赶来的街坊,人人脸上都写着惊惶和愤怒。
“就在金鳞绸缎庄后巷口!那高的要死的台阶!张侉子人傻乎乎的,走路不稳当,哪晓得那里新装了他们的么鬼'智慧护栏’!黑黢黢的铁杆子!” 一个目睹全程的老婆婆拍着大腿哭喊,声音嘶哑,“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也可能是推…根本没看清!一头就栽下去了!后脑勺…后脑勺重重磕在台阶角上!那血…跟开了闸的水龙头一样喷啊!作孽啊!”
“就是金鳞搞的鬼!” 一个面馆老板双眼赤红,脖子上青筋暴起,“那护栏装得莫名其妙!又高又陡!底下还突出来一截铁疙瘩!专门害人!张侉子平时再傻,走路也是贴着墙根慢慢挪,从来不会往台阶中间走!”
“不服啄!老子就是不服啄!” 一个壮实的鱼贩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医院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们这是赶尽杀绝!逼得老铺关门,现在连个傻子都不放过!报警!找他们金鳞扯皮!”
“报警?” 旁边一个瘦高的男人冷笑,眼神里是深深的绝望和嘲讽,“刘所长是王家的狗!报警?送上门给他们安个'意外事故’,再给你扣个'聚众闹事’的帽子?张侉子这条命…怕是白丢了!” 这话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众人刚刚燃起的怒火,只剩下压抑的呜咽和死一般的窒息感在弥漫着血腥和药水味的走廊里沉重地回荡。红灯依旧亮着,像一只冰冷的、俯瞰着绝望的眼睛。
八
派出所滞留室那扇沉重的铁门再次打开。这次进来的不是刘所长,而是一个穿着白大褂、提着简易医药箱的医生和一个面无表情的年轻警察。
“廖小椒,出来!处理伤口!” 年轻警察语气生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廖小椒猛地抬头,铜勺般的眼睛里瞬间爆出警惕的寒光:“搞么斯?突然这好心?” 她额头的伤口结了暗红的痂,边缘还有些红肿。
“少废话!这是规定!防止感染!” 年轻警察不耐烦地皱眉,示意医生上前。
医生打开医药箱,拿出消毒棉签和药膏。廖小椒死死盯着对方伸过来的手,身体绷紧如弓。就在沾着褐色碘伏的棉签即将触碰到她额头的刹那,医生极其隐蔽而迅速地,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急促低语:“张侉子…金鳞后巷台阶…头破…医院抢救…凶多吉少…” 语速快得像扫射的子弹。
廖小椒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张侉子…那个只会傻笑、喊她“椒姐”的可怜人…头破…抢救…?!
“啊——!” 一声凄厉到非人的尖啸猛地从廖小椒喉咙里爆发出来!那不是疼痛的呼喊,而是灵魂被生生撕裂的惨嚎!她像一头彻底疯狂的母狮,完全不顾额头的伤,用尽全身力气,一头狠狠撞向近在咫尺的、猝不及防的医生!
“砰!”
医生被撞得一个趔趄,医药箱哐当翻倒,瓶瓶罐罐滚了一地!廖小椒自己也因巨大的反作用力向后跌倒,后脑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眼前金星乱冒,眩晕和剧痛袭来,但都比不上心头那被生生剜去一块血肉的剧痛!她蜷缩在地,身体因极致的悲愤和痛苦剧烈地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绝望的抽气声,泪水混合着额上重新崩裂流下的鲜血,糊了满脸。
一直沉默如山的铁肩张,此刻霍然起身!他沉重的脚镣哗啦作响,魁梧的身躯带起一股劲风!那双布满血丝、燃烧着熔岩般怒火的虎目,死死盯住被撞懵的医生和惊怒的年轻警察,喉咙深处滚动着低沉如闷雷的咆哮,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锁链,将这小小的滞留室连同外面那吃人的世界一同撕碎!
九
入夜,汉江江面倒映着两岸稀疏的灯火,显得格外空旷寂寥。一艘破旧的运沙船熄了引擎,随着浑浊的江水轻轻起伏。船舱里,只点了一盏防风马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围坐的几张凝重面孔:李铁头、几个相熟的鱼贩、面馆老板,还有额角包着渗血纱布、眼睛红肿如桃却燃烧着仇恨火焰的廖小椒——她是被李铁头设法暂时“保”出来的。
“张侉子…没了。” 面馆老板声音干涩,打破了死寂,“医院说…颅骨粉碎…没救过来。” 船舱里的空气瞬间又沉重了几分,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台阶!就是那狗日的新装的铁护栏台阶!” 一个鱼贩一拳砸在油腻的舱板上,“老子去看过!那底下伸出来的铁疙瘩,位置刁钻得很!就是绊人摔跤往死里磕的!”
“王耀祖!” 廖小椒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每一个字都淬着毒液和恨意,“跟他老子一样,披着人皮的豺狗!玩阴的!玩狠的!用新秤抽血,用新规矩勒脖子!现在连傻子的命都要拿来填他们的兽炉!” 她猛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颤抖着打开,露出里面一小撮暗红色的粉末——那是周建国刮下的铜屑。“建国伢…在刮那老东西的'寿’!他刮一点,那老狗就痛一分!这铜屑…邪性!能不能…用?”
昏黄的灯光下,那撮暗红铜屑闪烁着诡异的光泽。李铁头伸出枯枝般的手指,极其小心地捻起一小撮,凑到眼前。铜屑冰冷刺骨,仿佛有生命般吸附在指腹上,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阴邪寒意。他布满血丝的独眼锐利如鹰,盯着铜屑,又缓缓扫过众人写满悲愤和绝望的脸,最后定格在船舷外那片被王家霓虹招牌映红的、死寂的汉正街上空。
“刮…” 李铁头沙哑的声音在船舱里响起,如同锈铁摩擦,“…要刮,就刮到那炉子见底!刮到那新贵的皮鞋踩进自己的血里!” 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收紧,将那撮阴邪的铜屑死死攥在掌心,仿佛攥住了一线来自地狱的反击之火。
十
汉口最顶级的“江畔明珠”旋转餐厅。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是璀璨夺目的两江四岸夜景。舒缓的爵士乐流淌,水晶吊灯折射着迷离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水和食物的气息。一场为欢迎王耀祖归国、庆祝金鳞集团“智慧汉正”项目启动的慈善酒会正在这里举行。
王耀祖俨然是全场焦点。他换上了一身丝绒质地的深蓝色晚礼服,金丝眼镜在灯光下闪耀,笑容得体,风度翩翩。他端着香槟杯,游刃有余地穿梭在衣香鬓影之中,与政府官员、银行高管、商界名流们谈笑风生,流利的英文和恰到好处的幽默引来阵阵矜持的笑声。
“王公子年轻有为,汉正街的升级改造,就仰仗您引入国际视野了!” 一位大腹便便的官员举杯恭维。
“过奖。数据驱动,科技赋能,提升传统业态效率,是我们新一代的责任。” 王耀祖微笑颔首,姿态优雅,眼神里是掌控一切的自信。他手腕轻抬,杯中金黄的香槟液微微晃动,折射着水晶灯的光芒。那手腕上,百达翡丽熠熠生辉,袖口处露出的衬衫雪白挺括,没有沾染一丝鳝鱼的血气或铜屑的微尘。
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这座城市。在他优雅的视线里,汉正街那片区域,灯光暗淡,如同华丽锦袍上一块丑陋的、正在被“智慧”和“规范”之光吞噬的陈旧补丁。他嘴角噙着志得意满的微笑,轻轻晃动着杯中的香槟,仿佛在品味着胜利的琼浆。窗玻璃上映出他挺拔的身影,也冰冷地映照着远处那片陷入死寂与悲恸的、黑暗的街巷。新贵的皮鞋锃亮,踩在铺满红毯的云端,而老城的脊梁,却在深渊中发出无声的碎裂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