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姜虎成的头像

姜虎成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7/18
分享
《汉正腔调》连载

第十章 炉火不熄

江风裹挟着浓重的潮气,吹不散汉正街后半夜淤积的闷热。天边刚泛起蟹壳青,“福源茶馆”后院的煤炉已幽幽燃起,蓝火苗舔舐着锅底,发出轻微的“哔剥”声。李香兰挽着袖子,正将一块块新压的煤饼整齐码在炉边。她动作沉稳,眼角的余光却像生了钩子,钩着后墙根那片湿漉漉、爬满深绿苔藓的墙角。昨夜更深露重时,似乎有极轻的、鞋底蹭过苔藓的窸窣声,从那方向传来,又迅速隐没于沉寂。

“香兰姐,你看这火!”廖小椒端着一簸箕刚淘好的米过来,下巴朝炉膛努了努,压着嗓子,“邪了门了!新换的煤,按老规矩留了通风眼,可这火苗子,它自己个儿往一块儿缩!缩成个拳头大的蓝坨坨,光闷着烧,不旺!”

李香兰放下煤饼,蹲下身。炉膛里,那团拳头大小的幽蓝火焰,像一颗被强行禁锢的心脏,在煤块中心无声地搏动、收缩,竭力想挣脱无形的束缚,却始终无法向四周舒展蔓延。炉壁内侧,靠近通风眼边缘处,几缕极淡的、近乎透明的青烟,正丝丝缕缕地渗出,贴着滚烫的炉壁向上游走,在昏暗的晨光里,凝成几根扭曲、细长、如同鬼爪般的影子,只一瞬,又被新涌出的热气冲散。

“添根引火柴试试。”李香兰声音平淡,从旁边柴堆里抽出一根干燥的松枝,探进炉口。松枝刚触到那团幽蓝的火焰边缘,“嗤啦”一声轻响,尖端瞬间焦黑蜷曲,冒出一股刺鼻的焦糊味,竟半点火星也没引燃,反而像被那蓝火“吃”掉了。

廖小椒看得汗毛倒竖:“我的个娘!这炉子…怕不是被脏东西缠上了吧?”

巷口歪脖子老槐树的浓荫下,刘驼子那辆破泔水车歪斜地停着,几个油腻发黑的空桶在晨风里散发着一股隔夜的馊臭味。刘驼子本人却没像往常一样,佝偻着背挨家挨户拍门收泔水。他缩在槐树粗壮的树干后面,只探出半个灰白油腻的脑袋,一双浑浊得如同蒙了层厚翳的老眼,死死钉在“福源茶馆”后院那堵矮墙上。

他的视线,贪婪而专注地扫过墙头每一块松动斑驳的砖石,扫过墙角堆放的每一捆干柴,最终,像钉子一样,牢牢钉在墙角那只倒扣着的粗陶泡菜坛子上。坛口边缘那点细微的豁口,在熹微的晨光里,像一道咧开的、无声嘲讽的嘴。他看得太入神,连一只绿头苍蝇嗡嗡地盘旋着落在他油腻的额角,他都毫无察觉,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粗糙的树皮,抠下几片干裂的碎屑。

“老东西,看够了冇?”一个压得极低、带着浓重鼻音和戾气的声音,像毒蛇吐信,突然在他耳边响起。

刘驼子吓得浑身一哆嗦,差点瘫软在地,猛地回头。黄毛那张带着蜈蚣疤的瘦脸,几乎贴着他的耳朵,冰冷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赤裸裸的威胁和审视。他身后,那个矮壮如石墩的跟班,抱着膀子堵在退路上,像一堵沉默的墙。

“疤…疤哥!”刘驼子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看…看清楚了!那坛子…还在老地方倒扣着!没…没人动过!后院…后院也冇得么异常,就…就是那炉子火有点怪,烧不旺……”

“烧不旺?”黄毛眯起眼,目光越过槐树枝叶的缝隙,投向茶馆后院隐约可见的煤炉方向,灶膛里那团幽蓝的、凝滞的火焰,隔着距离也透出一股子邪性。“盯紧了!特别是那只坛子!还有…那炉子!”他手指用力戳在刘驼子干瘪的胸口,戳得他一阵剧咳,“再敢漏掉半点风吹草动,老子把你驼背敲直了,丢江里喂鱼!听见冇?”

“听…听见了!疤哥放心!”刘驼子点头如捣蒜,额角的冷汗混着油腻流下来。

“福源茶馆”前堂,早点摊刚支起来。芝麻酱的浓香、碱水面的麦香和廖小椒红油的霸道辛辣混合在一起,本应是唤醒清晨最踏实的市井烟火。可今日,这烟火气里却掺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滞涩。

“老板,一碗热干面,多把点葱花!”一个熟客在摊前坐下。

“要得。”李香兰应着,麻利地捞面、沥水。动作依旧行云流水,可当她转身去舀芝麻酱时,手里那只沉甸甸的黄铜勺柄,却毫无预兆地微微一滑,勺沿在盛满酱料的粗陶钵边缘磕碰了一下,发出“叮”一声脆响。几点浓稠的酱汁飞溅出来,落在她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上,洇开几粒深褐色的圆点。

李香兰动作顿了一瞬,垂眸看着围裙上的污渍,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那微弱的、源自青玉血沁镯的刺痛感并未出现,可一股更沉滞、更粘稠的寒意,却顺着脊椎无声地爬升。她抬眼,目光扫过街面。

街对面,“瑞祥号”那扇紧闭的杉木门板,依旧像块冰冷的墓碑。而斜对角巷口的老槐树下,刘驼子那鬼祟窥视的身影,像只附骨之蛆。

“香兰姐,手滑了?”廖小椒正给另一桌端豆皮,瞥见围裙上的酱点子,随口问了一句。她自己的手也不顺当,端着的粗瓷盘子边缘,不知怎地沾了点滑腻的油污,手指一滑,盘子猛地一歪,里面金黄的豆皮和臊子差点倾泻而出!她“哎哟”一声,全靠手腕子硬生生发力才险险稳住,汤汁晃荡着泼洒出少许,烫得她手背一红。

“搞么斯鬼!今日手气背到家了!”廖小椒龇着牙甩手,低声咒骂。

张侉子蹲在门槛边“吧嗒”旱烟,浑浊的老眼扫过两个女人手上那点微不足道却又透着蹊跷的失误,又望了望后院隐约可见的、那口烧着邪火闷烟的炉子,眉头锁得更紧。烟锅里那点暗红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眼底深重的忧虑。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一股浓烟呛进喉咙,引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佝偻的背脊像风箱般起伏。

日头渐渐爬高,街面人声渐稠。那三个如同跗骨之蛆的身影,又大摇大摆地晃进了街口。黄毛依旧敞着花衬衫领口,脖颈上的蜈蚣疤在阳光下更显狰狞。他嚼着口香糖,下巴抬得老高,眼神像淬了冰渣的钩子。瘦高个“竹竿”和矮壮石墩紧随其后,脸上挂着如出一辙的痞笑和凶狠。

这一次,他们没在街口的小摊前停留,目标明确,直奔“福源茶馆”斜对面、卖针头线脑的老婆婆摊位。

黄毛一脚踢开摊子前一个装碎布头的破竹筐,布头滚了一地。“老太婆!日子过得滋润啊?上回的'清洁费’,该结账了!”

老婆婆吓得浑身筛糠,枯瘦的手死死抓住膝盖上的小布包,嘴唇哆嗦着说不出囫囵话:“大…大哥…上…上回不是才……”

“上回是上回!”黄毛不耐烦地打断,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老婆婆脸上,“风哥说了,这条街,从今往后,一天一清!干净利索!拿来!”他摊开手掌,五指箕张,掌心朝上,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

“眼镜陈”的凉鞋摊就在旁边,他正给一个客人试穿塑料凉鞋,见状,手一抖,鞋差点掉地上。他飞快地和旁边的碎布摊主老赵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愤怒和紧张。

老婆婆抖抖索索地打开小布包,里面是卷得整整齐齐的毛票和钢镚。她颤巍巍地数出几张角票,刚想递过去——

“慢着!”

一声炸雷般的吼声,带着浓重的重庆腔调,猛地响起!廖小椒拎着那把沾着红油的铜勺,像一尊门神,几步就跨到了老婆婆摊子前,叉腰一站,铜勺直指黄毛鼻尖:“个斑马!欺负个孤老婆子算么本事?一天一清?你当这是你屋里开的银行?要钱?问过老娘手里的勺子冇?”

黄毛被这突如其来的当头一吼震得一愣,随即勃然大怒,脸上的蜈蚣疤都扭曲起来:“臭婆娘!又是你!找死!”他猛地抬手,作势就要去揪廖小椒的衣领!

就在他抬手的刹那——

“哐当!”

“哗啦!”

“咔嚓!”

一连串的声响几乎同时爆发!像一声约定的号炮!

“眼镜陈”猛地将他摊位上挂满蛤蟆镜的架子推倒,花花绿绿的塑料眼镜散落一地!碎布摊主老赵一脚踹翻了自己装碎布的竹筐,各色布头如同彩色的瀑布倾泻而出!修车的老王头抓起一把沾满油污的扳手,重重砸在盛满自行车零件的铁皮盒子上,发出刺耳的金属撞击声!连卖廉价发卡头绳的小媳妇,也心一横,把面前的小货架猛地往地上一顿!

七八个摊子,瞬间收摊!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原本还算有序的街面一角,顷刻间狼藉一片!塑料凉鞋、碎布头、扳手、螺丝、发卡、头绳……乱七八糟地铺满了青石板路!

原本稀稀拉拉围观的几个路人,被这阵仗惊得目瞪口呆,下意识地后退几步,却又被这罕见的集体反抗吸引,驻足观望的人反而迅速增多,形成了一圈无声的人墙。

黄毛的手僵在半空,他身后的“竹竿”和石墩也懵了,看着眼前这突如其来的、沉默的狼藉,一时竟不知如何发作。整条街的喧嚣似乎都在这片狼藉前停滞了片刻。

廖小椒的铜勺依旧稳稳指着黄毛,声音响彻半条街:“看到冇?要收'清洁费’?行啊!先把这条街给老子'清洁’干净!不然,从今日起,这半边街,莫想再做成一笔生意!老娘看你个狗日的喝西北风去!”

黄毛的脸由红转青,再由青转黑,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像几条蠕动的蚯蚓。他从未在小摊贩面前吃过这么大的瘪!尤其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股邪火直冲脑门,烧得他理智全无。

“反了!都他妈反了!”他嘶吼一声,眼中凶光毕露,猛地从后腰抽出一把磨得雪亮的三角刮刀!刀尖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寒芒,直直指向廖小椒!“臭婊子!老子先给你放放血!”

人群发出一片压抑的惊呼,胆小的人下意识闭上了眼。

廖小椒瞳孔一缩,心头也是一紧,但泼辣性子让她半步不退,反而把铜勺攥得更紧,指关节发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疤哥!使不得!”一直隐在人群里、脸上还带着淤青的碎布摊主老赵猛地大吼一声,声音带着破音的嘶哑,“街坊们都看着呢!工商所的人就在前头拐弯!”他一边吼,一边拼命给旁边的“眼镜陈”和老王头使眼色。

“眼镜陈”立刻会意,扯开尖细的嗓子跟着喊:“杀人啦!快来人啊!'过山风’的人当街杀人啦!”

老王头更是举起沾满油泥的拳头,闷雷般吼道:“狗日的!敢动刀子!当我们汉正街冇得人?街坊们,抄家伙!”

这一呼百应!周围原本只是围观的摊贩和路人,被这亮出的刀子和老赵他们豁出去的吼声彻底点燃了!卖鱼的抄起了刮鳞的三角刀,卖肉的拎起了砍骨刀,就连卖针线的老婆婆,也颤巍巍地抓起了一把纳鞋底的大锥子!无数道愤怒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向场中的黄毛三人!

黄毛握着刀的手,第一次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那冰冷的刀锋,此刻竟有些烫手。他环顾四周,黑压压的人群,无数双喷火的眼睛,无数件或锋利或沉重的“家伙”……他再横,也知道众怒难犯,真动了刀子,今天绝对走不出这条街!他脸上的蜈蚣疤剧烈地抽搐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疤哥…风…风哥交代过…莫…莫把事情闹太大……”矮壮石墩脸色发白,凑到黄毛耳边,声音带着颤音提醒,他感觉到了实实在在的杀气和四面楚歌的寒意。

黄毛胸口剧烈起伏,像拉破的风箱。他死死瞪着眼前寸步不让、铜勺依旧直指他面门的廖小椒,又扫过周围那一张张愤怒决绝的脸,尤其是人群里那个喊出“工商所”的老赵。他知道,今天这“清洁费”,是无论如何也收不下去了。再僵持,后果不堪设想。

“好…好得很!”黄毛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扭曲,充满了怨毒。他手腕一翻,“唰”地将三角刮刀插回后腰,动作带着一种强压的僵硬。“你们有种!给老子等着!”他狠狠撂下一句,眼神像毒蛇般扫过廖小椒、老赵、老王头等几个带头的人,仿佛要将他们的模样刻进骨头里。

“走!”他猛地一挥手,带着同样面如土色的“竹竿”和石墩,在无数道愤怒目光的注视下,像三条被撵出街的丧家犬,脚步仓皇地挤出人群,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街角。背影狼狈,再无半分来时的嚣张气焰。

直到那三个瘟神彻底消失,紧绷的气氛才像被戳破的气球,“噗”一下泄了。有人长舒一口气,有人腿软地扶住旁边的摊位,老婆婆更是瘫坐在地上,老泪纵横。短暂的沉默后,爆发出压抑不住的议论声,嗡嗡地响成一片。

“走了!真走了!”

“小椒姐!硬气!”

“老赵!老王!是条汉子!”

“看那龟孙子以后还敢不敢!”

廖小椒放下铜勺,手心全是汗,后背也凉飕飕的,但脸上却涌起一股亢奋的潮红,她抹了把额头,叉腰大笑:“哈哈哈!看到冇?么斯叫人多力量大?狗日的再横,也怕我们抱成团!就不服啄!”

老赵、老王头等人也围了过来,脸上带着后怕,更带着一种初战告捷的激动和扬眉吐气。张侉子从茶馆门口快步走来,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欣慰和后怕交织的复杂情绪,对着众人连连拱手:“街坊们!今日多亏了大家!心齐!真他娘的心齐!”

人群渐渐散去,各人默默收拾着自家狼藉的摊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未来的隐忧,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李香兰没有加入议论。她默默回到后院,蹲在那口依旧闷烧着幽蓝火焰的煤炉前。炉膛里,那团拳头大的蓝火似乎更凝实了些,跳动得更加压抑,炉壁渗出的青烟也浓了一丝,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类似铁器锈蚀又混杂着陈旧药材的古怪气息。她拿起火钳,拨开上层几块煤,露出下面烧得暗红的炭火核心。

就在炭火中心,紧贴着炉膛底部的灰烬里,一点极其微弱、几乎被暗红炭火掩盖的幽绿光芒,倏地一闪!快得像幻觉,又像深潭里窥视的冷血动物瞬间闭上的眼睛。同时,一股极其微弱、却尖锐如冰锥的刺痛感,猛地刺入李香兰握着火钳的指尖!

她动作一滞,火钳悬在半空,指尖的刺痛感迅速消失,仿佛从未出现。但那瞬间的冰冷和来自灵魂深处的悸动,却无比真实。

“香兰?”张侉子跟了进来,看到李香兰蹲在炉前不动,心头一跳,“炉子…还是邪性?”

李香兰没回头,目光沉沉地锁在那点幽绿光芒消失的地方。“嗯。”她低应一声,放下火钳,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煤灰,脸上看不出喜怒,“添块新煤,封上炉门。让它自己烧。”

“自己烧?”张侉子愕然,“这火……”

“火有火的命数。”李香兰打断他,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该熄的时候,自然会熄。”她走到墙角那只倒扣的粗陶坛子边,蹲下身,手指再次沿着坛口那道圆润的豁口缓慢摩挲。这一次,指尖传来的粗粝凉意中,似乎夹杂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温热?仿佛坛子本身也在无声地搏动。

靠近江滩的棚户区深处,那间歪斜的破木板房里。

“废物!一群废物!”王老五的咆哮如同受伤的野兽,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他脸色铁青,额角血管突突跳动,一脚踹翻了面前瘸腿的矮桌,桌上的粗瓷碗和半瓶劣质白酒“哗啦”一声摔得粉碎,酒液混着玻璃碴溅了一地。

黄毛、竹竿、石墩三人垂着头站在屋当中,大气不敢出。黄毛脸上那道蜈蚣疤因为主人极度的愤怒而扭曲着,显得更加狰狞。

“七八个泥腿子!就把你们吓尿了?刀都亮出来了,又他妈的缩回去?老子的脸!'过山风’的脸!都让你们这几个废物丢到汉江里喂王八了!”王老五胸膛剧烈起伏,抓起手边一个空酒瓶,狠狠砸在黄毛脚边,玻璃碎片四溅!

黄毛被溅起的碎片划破了裤脚,却不敢躲闪,咬牙道:“五爷!不是兄弟们怂!是那帮穷鬼…他们…他们真敢拼命!人太多了!都抄了家伙!老赵那王八蛋还喊工商所…真动起手,兄弟们折进去事小,坏了五爷您的大计事大啊!”

“大计?”王老五喘着粗气,眼神阴鸷得像淬了毒的刀子,“老子的镯子!老子的票子!到现在连根毛都没摸到!刀疤强那个短命鬼死了也白死!现在连几个摆摊的都敢骑到老子脖子上拉屎!”他猛地看向一直缩在角落阴影里的刘驼子,“还有你!老棺材瓤子!盯了几天?就盯出个炉子烧不旺?坛子没动?老子要你何用!”

刘驼子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五爷饶命!五爷饶命!小的…小的看得真真的!坛子绝对没动!后院…后院也冇得人进去动土…就是…就是那炉子火…邪门得很…李香兰好像…好像也不管它…就让它自己闷着烧…”

“炉子…坛子…”王老五喘着粗气,来回踱步,像一头焦躁的困兽。突然,他停下脚步,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阴狠、极其暴戾的凶光,嘴角咧开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狞笑。

“好…好得很!他们不是抱团取暖吗?不是钉子一样钉在汉正街吗?”他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决绝,“老子就一把火!把他们这'炉火’…连钉子带根…烧个干干净净!看他们还怎么'不熄’!看他们还怎么'不服啄’!”

夜色,再次如同浓稠的墨汁,浸透了汉正街。白日的喧嚣与冲突沉淀下来,却酝酿着更深的死寂和不安。

“福源茶馆”后院,那口被刻意封上炉门的煤炉,依旧在黑暗中无声地闷烧。炉门缝隙里,已看不到丝毫明火的光亮,只有极其微弱的暗红,像垂死者最后的心跳,在厚重的煤块深处苟延残喘。但炉壁的温度却高得吓人,靠近半米就能感受到一股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连带着旁边墙壁的青砖都被烘烤得微微发烫。一股股更浓、更凝实的青灰色烟雾,顽固地从炉门缝隙、从炉壁细微的裂缝中钻出,在潮湿的夜空中并不上升,反而如同有生命的活物,贴着冰冷的地面,贴着斑驳的墙角,无声地蔓延、流淌。空气里那股铁锈混合着陈腐药材的怪味,浓得几乎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口。

李香兰独自站在后门内狭窄的阴影里,没有点灯。她背靠着冰凉的门板,面朝着那口散发着诡异高温和浓烟的炉子,像一尊沉默的雕像。黑暗中,她摊开手掌。

掌心,那几道深刻的纹路,此刻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灼烧着,传来一阵阵滚烫的幻觉。白日里那瞬间刺入指尖的冰冷痛楚,与此刻掌心的灼热感诡异交织,冰火两重天。这灼热感并非来自炉火的烘烤,而是源自更深的地方——源自那被深埋在滚烫炉灰之下、紧贴炉膛底部的紫檀木盒!盒中那只青玉血沁镯,正在这濒死的炉火与绝望的禁锢中,无声地尖啸!那尖啸化作灼热的刺痛,沿着无形的血脉,直抵她的掌心!

院墙之外,是深不见底的夜。这浓黑里,无数双眼睛在窥视:刘驼子浑浊而惊惧的窥探,黄毛那充满怨毒和暴戾的凝视,王老五那如同毒蛇般阴冷的算计……还有,那只镯子所勾连的、沉埋江底无数冤魂的冰冷注视!它们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带着铁锈与血腥的腐朽气息,正从四面八方,朝着这方小小的后院,朝着这口闷烧着秘密与诅咒的炉子,朝着沉默如石的李香兰,缓缓收紧。

李香兰缓缓收拢手指,指甲深深掐入那灼热的掌心纹路里。炉火的闷热与骨缝里渗出的寒意,在她体内激烈冲撞。那“炉火”看似将熄,可她知道,真正的烈焰,那足以焚毁一切的业火,已被王老五的暴戾彻底点燃引信,正嘶嘶作响,即将喷薄而出,将这汉正街的市井烟火,连同所有的算计与秘密,一同卷入毁灭的漩涡。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