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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虎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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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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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正腔调》连载

第三十五章 拆迁风声

金鳞绸缎庄密室的门被厚重的地毯和吸音材料隔绝,但那股源自兽头香炉深处的、混合着腐败内脏、铜锈腥臊与顶级檀香发酵的甜腻恶臭,如同有了生命般丝丝缕缕渗透出来,弥漫在走廊里。铁砣戴着加厚的活性炭口罩,露出的半张脸依旧煞白,眼神涣散,端着药碗的手抖得厉害。每一次靠近那扇门,都像靠近一个正在腐烂的、散发着不祥诅咒的邪异源头。

他鼓起全身勇气,拧开门把手一条缝,浓烈的恶臭如同实质的拳头猛击过来,熏得他眼前发黑,胃里翻江倒海。他几乎是闭着眼,屏住呼吸冲进去,将药碗放在离蒲团远远的矮几上,不敢看地上那滩面积更大、颜色更深、泛着诡异幽绿色荧光的脓液污迹。王老五蜷缩在污迹中央,如同一具正在融化的蜡像,仅存的一点呼吸微弱得几乎听不见,身体不再抽搐,只剩下偶尔神经质般的、细微的颤动。额角那道毒疤彻底溃烂成一个黑洞,粘稠的绿脓如同活泉般汩汩涌出。

铁砣放下碗就想逃,眼角余光却猛地瞥见兽头香炉——那冰冷的、灰败的炉壁深处,似乎…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不是之前的暗红邪光,而是一种更黯淡、更死寂的…幽绿?如同墓地里飘荡的磷火!铁砣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冲出密室,砰地关死门,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气,冷汗瞬间湿透后背。那炉子…难道还没死透?!他感觉自己守着的,是两个正在相互吞噬、缓慢腐烂的怪物。

清晨的汉正街,死寂中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往日紧闭的铺门上,那些猩红的兽头封条边缘开始卷曲、褪色。但一种新的、更刺目的红色覆盖了它们——一张张崭新的、印着鲜红抬头的《关于沿江风光带二期工程房屋征收范围的公告》,如同瘟疫的标记,被穿着藏青制服的金鳞商管队员用浆糊粗暴地拍打在老万粮油店、老王剃头铺、廖小椒被掀翻的鱼摊旧址…等等一排排紧闭或破败的门板上!

公告纸崭新挺括,红色的“规划局”、“金鳞集团联合开发”印章在晨光下刺眼夺目。文字冰冷冗长,充斥着“公共利益”、“城市发展”、“优化布局”、“依法征收”等冠冕堂皇的词汇。最下方,贴着一张清晰的“拆迁范围示意图”。示意图线条规整,用不同的色块划分区域。昔日热闹的利济巷、龙王庙偏殿、甚至金鳞绸缎庄后巷那片区域,都被冷酷地圈在一个醒目的红色方框内,标注着“核心商业配套区(一期)”。示意图上,一个小小的、象征性的台阶图标,清晰地标注在金鳞绸缎庄后巷的位置。

几个起早捡破烂的老街坊,瑟缩在角落,惊恐地看着那些红纸。一个老婆婆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示意图上那个台阶图标的位置,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浑浊的老泪无声地滑落沟壑纵横的脸颊。那红色的方框,像一张巨大的、贪婪的嘴,要将他们最后赖以喘息、埋藏着血泪记忆的角落,连同张侉子未冷的冤魂,一同吞噬干净。

窝棚深处,沼气幽蓝的火光在潮湿的空气中扭曲跳动,将周建国僵直的身体投映在污秽的土墙上,形成一个巨大而诡异的、不断搏动的阴影。他胸口的起伏几乎消失,皮肤呈现出一种非人的、冰冷的青灰色,如同蒙尘的青铜。肋下那处伤口,已完全被扭曲盘绕、如同活物的青铜脉络覆盖,脉络深深嵌入皮肉,表面凝结着一层暗沉斑驳的氧化层,散发出阴冷的金属光泽和浓重的铜锈腥气。

老瘪蜷缩在几步之外,手里死死攥着那个刻有“信”字的秤砣,浑浊的眼睛因极度的恐惧而瞪得溜圆,几乎要裂开。他惊恐地看着周建国胸口——那个被龟钮铜印和秤砣压住的地方,皮肤下的青铜脉络搏动得异常剧烈!每一次搏动,都带动着压在表面的铜印和秤砣极其轻微地向上跳动一下,发出极其细微、却又清晰可闻的“嗒…嗒…”声,如同一个被强行镇压的、青铜铸造的心脏,在沉重地跳动!每一次“嗒”声,都让老瘪浑身一哆嗦。

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周建国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在疯狂地转动!喉咙深处持续发出那种金属簧片共振般的“嗡嗡”声,音调越来越高,越来越尖锐!那声音仿佛不是从喉咙发出,而是从那些搏动的青铜脉络深处、从骨髓里共振出来的!窝棚内狭小的空间被这诡异的金属嗡鸣和沉重的心跳声充斥,沼气幽蓝的火光随着声波的频率诡异地摇曳闪烁。老瘪感觉自己的心脏也被那声音攥住,几乎要爆裂开来,他死死捂住耳朵,发出无声的、濒临崩溃的哀嚎。

派出所滞留室冰冷的铁门哐当一声打开。刺眼的白炽灯光涌进来。

“廖小椒!出来!有人担保!”年轻警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廖小椒靠着墙,没动。额角纱布渗出的血变成了暗褐色,凝固在脸上。铜勺般的眼睛一片死寂的灰烬,仿佛灵魂已被抽干。

“听到冇?放你出去了!”警察提高了音量。

廖小椒这才缓缓抬起头,眼神空洞地扫过警察,又落回对面的墙壁。她慢慢地、极其僵硬地站起身,手腕上冰冷的手铐被解开,留下一圈深红的勒痕。她没看任何人,也没问是谁担保,像一具被抽掉线的木偶,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顿地挪出滞留室,穿过长长的、散发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走向外面那个阳光刺眼、却让她感到更加寒冷和绝望的世界。

走出派出所大门,正午的阳光白得晃眼。她没有看到预想中的李铁头或面馆老板。只有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工装、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蹲在墙角阴影里抽烟,是码头上的搬运工老吴,以前受过廖小椒亡夫的恩惠。老吴见她出来,掐灭烟头,闷声说了句:“椒姐…铁头哥让我来的。先…先避避风头。” 廖小椒麻木地点点头,目光却死死盯住马路对面金鳞绸缎庄门口——那里,几个工人正爬上梯子,将定亲宴悬挂的大红绸缎和双喜灯笼粗暴地扯下来,准备换上新的、印着“金鳞集团·沿江新天地”招商广告的巨大横幅。红绸委顿落地,被工人随意践踏。新的蓝图,正迫不及待地覆盖掉旧的“喜事”。

老万粮油店紧锁的门板前,围拢着十几个面黄肌瘦、眼神绝望的街坊。那张刺眼的红头《征收公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个人心上。示意图上那个冰冷的红色方框,无情地圈走了他们最后的栖身之所。

“翻倍租金要命…现在直接要拆屋?!叫我们住哪里?睡大街啊?!”一个老汉捶打着胸口,声音嘶哑。

“补偿款?公告上写的那个数…买得到汉正街一个茅厕角?打发叫花子!”一个中年妇女抱着啼哭的孩子,眼泪断了线。

“这是要赶尽杀绝啊!王老五抽筋…他儿子要扒皮拆骨啊!”卖针头线脑的吴婆婆拍着大腿哭嚎。

“不服啄!老子就是不服啄!”一个壮实的汉子双眼赤红,脖子上青筋暴起,猛地一拳砸在公告旁边的门板上!腐朽的门板发出痛苦的呻吟,簌簌落下灰尘。“有本事把我们都埋在这地基下面!”

绝望的议论、悲愤的咒骂、无助的哭泣交织在一起,在死寂的街道上回荡,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那盖着鲜红大印的公告,如同冰冷的法律壁垒,将他们微弱的反抗隔绝在外。阳光照在公告上,“公共利益”几个字刺得人眼睛生疼。

金鳞绸缎庄顶层,“智慧汉正”数据监控中心。巨大的屏幕上不再是跳动的交易数据,而是切换成了清晰的卫星地图和三维建模图——正是“沿江新天地”核心商业区的规划蓝图。高楼林立,霓虹闪烁,绿化带点缀其间,一派未来都市的繁华景象。

王耀祖背对着屏幕,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那片被红色方框圈定的、破败杂乱的街区。他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上面是规划局刚刚批复的《沿江风光带二期工程(核心商业区)拆迁实施细则》电子版。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冷静如手术刀,指尖在屏幕上滑动,审阅着冰冷的条款。

“补偿标准,就按这个执行。”他头也不回地对身后的眼镜男(数据部主管)说,声音毫无波澜,“基于周边区域历史成交价和未来预期价值的数据模型,很精准。闹?意料之中。告诉拆迁办,程序合法是底线,进度…是硬指标。”

他放下平板,目光投向窗外那片即将消失的街区,嘴角勾起一丝掌控者的弧度:“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数据不会骗人,这片地的价值,只有在金鳞的蓝图上才能最大化释放。那些哭嚎…不过是时代车轮碾过时,必然的…噪音。” 窗玻璃映出他挺拔的身影,也冰冷地映照着那片被标注为“噪音源”的、充满血泪的街区。

龙王庙偏殿,张侉子那口薄皮白木棺材依旧停在原地,在昏暗中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和木头腐朽的混合气味。廖小椒独自一人,背靠着冰冷的棺材,坐在满是灰尘的地上。额角的纱布脏污不堪,渗出的血混合着污垢。她手里紧紧攥着那半片从鱼肚子里抠出来的、刻着“张侉子”名字的竹牌,指甲用力抠着竹牌边缘粗糙的毛刺,仿佛要将那三个字刻进自己的骨头里。

殿外传来隐约的喧嚣——是金鳞的人带着测绘队在附近巷子里拉皮尺、钉木桩、大声吆喝的动静。那些声音,如同铁铲刮擦棺材板,刺耳无比。

“拆…都要拆了…连停棺材的地方…都没了…”廖小椒对着冰冷的棺材板,用嘶哑的气音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侉子…姐没用…护不住你的摊…护不住你的棺材…连最后一块埋你的地方…都要被那些狗日的挖开铺上洋灰地…”

她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手中染血的竹牌,又缓缓抬起,望向偏殿外那片即将被“蓝图”吞噬的天空。一股混杂着无边悲痛和暴戾的怒火,在死灰般的心底重新燃起,烧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灼痛。她猛地将竹牌死死按在心口,仿佛要将它嵌入血肉之中,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从喉咙深处挤出淬毒的诅咒:“拆吧…尽管拆…拆了房子…拆不了命!拆了骨头…魂也要缠死你们!一个都跑不脱!血债…一定要用血来还!”

金鳞绸缎庄后巷。几个穿着工装、戴着安全帽的测绘队员正在忙碌。一人拉着长长的皮尺,一人扶着标尺,还有一人拿着图纸和笔,在巷子墙壁上不时用红漆画下醒目的“拆”字或测量标记。巷口,两个金鳞商管队员懒散地抽着烟,负责“维持秩序”。

李铁头像一道融入墙根阴影的枯木,破草帽压得很低,肩上搭着那条磨得油亮的桑木扁担。他蹲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面前摆着几个空箩筐,像是在等活。浑浊的独眼却如同最隐蔽的镜头,冰冷地扫视着测绘队员的一举一动,尤其是他们脚下那片——张侉子头颅碎裂、鲜血浸透的青石板台阶区域。

测绘队员的皮尺拉过那片台阶,标尺立在不平的石板缝隙间。拿图纸的队员在图纸上标注着数据,随口对同伴说:“啧,这块台阶真够陡的,高低不平,安全隐患…图纸上得标清楚,到时候地基要全挖掉填平…”

就在这时,一个商管队员的烟头不小心弹飞,冒着火星滚落到台阶附近。他骂骂咧咧地走过去用脚碾灭。

李铁头浑浊的独眼精光一闪!他像一头蓄势待发的枯瘦老豹,无声地抄起地上的扁担!就在那商管队员低头踩烟头的瞬间,李铁头手腕猛地一抖,动作快如闪电!扁担那包裹着厚铁皮的尖头,如同毒蛇吐信,精准而狠厉地划过测绘队员刚刚画在巷壁上、标注着台阶位置的那个小红圈!

嗤啦!

一声轻微却刺耳的刮擦声!

扁担尖头在粗糙的墙皮上刮出一道深深的、歪歪扭扭的白色划痕!那划痕,不偏不倚,正是一个巨大而狰狞的叉(×)!狠狠地覆盖、撕裂了那个代表台阶位置的红圈!

测绘队员和商管队员闻声回头,只看到李铁头慢吞吞地收起扁担,像个没事人一样蹲回角落,低头整理着空箩筐。墙上那个突兀的、充满戾气的白叉,在红圈和“拆”字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和不祥。一个测绘队员皱眉嘟囔了一句:“哪来的老家伙,手这么欠…” 另一个商管队员则莫名觉得后颈一凉,仿佛被什么东西盯上了。

王耀祖的私人办公室,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如同冰冷的审判台。桌上,那枚生锈的秤砣依旧静静躺着,旁边多了一份摊开的《沿江新天地核心商业区拆迁进度日报表》。报表上,利济巷区域的“居民抵触情绪指数”被标注为红色高危。

眼镜男垂手肃立,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王少,测绘队在C区后巷…遇到点情况。有不明人员破坏标记,墙上被划了…一个叉。另外,几个重点'钉子户’情绪激烈,尤其是那个廖小椒被放出来后…”

王耀祖靠在高背椅里,手里把玩着那柄纯银拆信刀。刀锋在灯光下流转着森寒的光,映照着他毫无波澜的脸。他没有看报表,也没有看眼镜男,目光反而落在那枚锈迹斑斑的秤砣上。他用刀尖极其缓慢地、一下下刮着秤砣底部厚厚的铁锈,发出“沙…沙…”的刺耳声响。

“叉?”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近乎愉悦的弧度,仿佛听到了一个有趣的笑话,“旧时代的最后一点火星,烧起来…才好看。” 他停下刮擦,刀尖点着秤砣,目光如同穿透桌面,看向那片即将被夷平的街区。

“通知拆迁办,补偿款发放窗口明天正式开放。地点…就设在老万粮油店门口。”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冷酷,“让那些哭嚎的、骂街的、不服啄的…都亲眼看着,第一个签字的'聪明人’,是怎么拿着真金白银…体面地离开的。数据要记录好,第一个签约者的奖励金额…翻倍。榜样立起来,剩下的墙…自然会倒。” 他手中的拆信刀挽了个漂亮的刀花,寒光一闪,仿佛已经斩断了所有可能的抵抗。

窝棚里,沼气幽蓝的火光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制,变得极其微弱,仅能勉强照亮方寸之地。周建国胸口那沉重的秤砣和冰冷的龟钮铜印,如同被一股来自地底的力量猛烈冲击,剧烈地上下跳动!“嗒!嗒!嗒!” 那声音不再是微弱的心跳,而是沉闷如战鼓的擂响!每一次跳动都带起他僵直躯体的微微震颤!

覆盖他肋下伤口的青铜脉络,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骤然爆发出刺眼的、不祥的幽绿色光芒!光芒穿透了薄薄的破烂衣衫,将整个窝棚映照得一片鬼气森森!那光芒的源头,那些深深嵌入血肉的青铜脉络,正在疯狂地搏动、扭曲、膨胀!皮肤被撑得近乎透明,显露出下面如同熔融青铜般流淌的、炽热而粘稠的浆液!空气中弥漫的铜锈腥气瞬间浓烈了十倍,带着一种灼热的高温!

老瘪蜷缩在角落最深处,肝胆俱裂!他眼睁睁看着周建国那具如同青铜浇筑的躯体在光芒中剧烈震颤,喉咙里发出的不再是“嗡嗡”声,而是如同万千金属碎片刮擦扭曲的、尖锐刺耳的厉啸!那啸声仿佛来自九幽地狱,带着无尽的痛苦和毁灭的欲望!

“嗬…呃啊——!!!”

一声非人的、撕裂般的咆哮猛地从周建国喉咙里爆发出来!他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瞳孔不再是人类的模样,而是两点燃烧着幽绿色火焰的空洞!覆盖胸口的秤砣和铜印被一股狂暴的力量猛地弹开!秤砣砸在土墙上,发出沉闷的巨响;铜印则滚落在地,龟钮上那对暗红的眼睛在幽绿光芒映照下,闪烁着妖异的光泽!

周建国的身体以一种极其僵硬、如同提线木偶般的姿态,猛地从地上挺立而起!肋下那片被青铜脉络完全覆盖的区域,此刻如同一个灼热、鼓胀的熔炉,幽绿色的光芒从近乎透明的皮肤下透射出来,照亮了他扭曲的、毫无生气的脸庞,也照亮了窝棚墙壁上那个被巨大力量震出的、如同蛛网般蔓延的裂纹!他僵硬的脖颈,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幽绿空洞的瞳孔,缓缓地、一寸寸地…转向了金鳞绸缎庄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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