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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虎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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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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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正腔调》连载

第四十四章 网红打卡

煤渣堆深处传出的抓挠声,密集得如同千万根细针在疯狂刮擦着生锈的铁皮。几点惨绿幽光骤然亮起,鬼火般摇曳,死死咬住廖小椒佝偻的背影。空气里,一股混杂着腐臭、煤灰和鼠类腺体分泌物的刺鼻腥臊,猛地浓烈起来。

“吱——!”

一声尖锐到撕裂耳膜的鼠啸炸响!煤渣堆轰然塌陷一角,一头壮硕得如同半大野猫的绿眼巨鼠率先窜出!它皮毛肮脏板结,沾满黑灰,一双惨绿鼠眼在炉火映照下,迸射出纯粹的、非生物的怨毒光芒。它身后,更多闪烁着绿光的鼠影从渣堆孔隙中汹涌挤出,汇成一股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黑色浊流,直扑炉火!

“鬼老鼠——!”老孙头嘶声裂肺的吼叫破了音,旱烟杆“当啷”掉在青石板上。王婆子“阿弥陀佛”的念诵瞬间卡在喉咙里,化为一声短促的抽气。黑皮和老吴像被冻住,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尽,只剩下惊骇的惨白。

手机直播支架上的屏幕,瞬间被铺天盖地的弹幕和尖叫符号淹没:

“卧槽卧槽!真老鼠!!!”

“绿眼睛!变异了?!”

“婆婆快跑啊啊啊!”

“镜头别抖!拍清楚点!”

“打妖妖灵!快打妖妖灵!”

吴昊吓得魂飞魄散,手指僵硬,手机镜头剧烈晃动,画面里只剩下一片混乱跳跃的光影和刺耳的鼠啸人嚎。

廖小椒枯瘦的身影在鼠群扑来的腥风中纹丝未动。铜勺般的眼睛倒映着领头巨鼠那狰狞扑来的黑影,瞳孔深处没有一丝波澜。时间仿佛被炉火的热浪拉长、凝滞。她握着火钳的手稳如磐石,手腕一沉一抬,火钳闪电般探入炉膛深处,精准地夹住一块烧得通体透亮、边缘已熔成炽白液滴的硕大煤核!

煤核离炉的瞬间,幽蓝的火舌如同被惊醒的毒蛇,猛地舔舐上来,裹挟着灼人的热浪。那煤核,在火钳尖端如同一颗刚从炼狱岩浆里捞出的、燃烧的小太阳。

领头巨鼠的利爪,带着腥风,距离廖小椒沾满油污的裤腿已不足半尺!鼠吻龇开,惨绿的涎水甩出,板牙在炉火下闪烁着森白寒光!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嗤啦——!!!”

一声滚油泼进冰水般的爆响,撕裂了空气!廖小椒手腕猛地一抖,火钳夹着那块熔岩般的炽红煤核,不偏不倚,如同甩出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砸向巨鼠那张开的、流着涎水的狰狞鼠吻!

轰!赤红的煤核如同天罚,狠狠塞进巨鼠口中!极致的灼热与肮脏的血肉瞬间接触!

“嗷——!!!”

一声非人的、混合着血肉焦糊与骨骼爆裂的凄厉惨嚎,从巨鼠喉咙深处挤压出来!它整个头颅如同被塞进了炮仗,在炽光与黑烟中剧烈膨胀变形!焦黑的皮肉翻卷,惨绿的鼠眼在高温下瞬间爆裂,溅出两股腥臭的浆液!巨大的冲击力将它壮硕的身躯砸得向后倒飞,撞翻了身后几只刚窜出的绿眼老鼠,滚烫的煤核碎块裹挟着燃烧的皮毛四散飞溅,如同下了一场来自地狱的火雨!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皮肉焦糊恶臭,混合着煤烟味,瞬间在巷子里弥漫开来。那几只被点燃的老鼠在地上疯狂翻滚、嘶叫,化作几团扭动挣扎的火焰。后续汹涌的鼠潮被这惨烈的一幕和灼人的热浪硬生生遏止,无数惨绿幽光惊疑不定地闪烁着,在煤渣堆边缘形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充满怨毒的低伏黑影。

手机屏幕瞬间被火山喷发般的弹幕彻底淹没:

“卧槽!!!!!”

“核爆打击????”

“煤核塞嘴?????”

“婆婆战神!!!”

“燃炸了!!!!”

“火箭刷屏!给婆婆上弹药!!!”

协和医院地下车库,空气如同凝固的铅块。惨白的光柱死死钉在场中。多爪机械臂冰冷的合金指尖,距离周建国胸口那散发不祥寒气的铁盒锈迹表面,仅剩最后几厘米!示波器屏幕上,那个代表铁盒能量的猩红光点,跳动频率已快成一片模糊的光晕,尖锐的蜂鸣警报声如同垂死野兽的哀嚎,撕扯着每个人的神经。

“距离接触,五厘米…四厘米…”冰冷的电子计数声在死寂中回荡,带着催命的意味。

观察哨内,陈干部和马科长身体前倾,几乎要贴到防弹玻璃上,拳头攥得指节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冷汗顺着鬓角滑下,在冰冷玻璃上留下蜿蜒的水痕。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带着窒息的痛感。

三厘米!

机械臂爪尖悬停,微微调整角度,确保能完全包裹住那危险的铁盒。

两厘米!

示波器上的能量波形猛地向上蹿起一个极其尖锐的毛刺!警报声陡然拔高,刺得人耳膜生疼!

一厘米!!

“磁场约束环过载!!”一个技术员的嘶吼带着绝望的破音,从扩音器里炸响!

“接触——!”

机械臂冰冷的合金爪尖,终于,轻轻地,触碰到了那锈迹斑斑的铁皮罐头盒表面!

滋啦——!!!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声极其短促、却尖锐到足以刺穿灵魂的电流嘶鸣!一道刺目的幽蓝色电光,如同挣脱囚笼的毒蛇,猛地从铁盒与机械爪接触的那一点迸射出来!电光并非一闪即逝,而是如同拥有生命般,瞬间缠绕上整条机械臂的合金骨架!

嗡——!

沉重的机械臂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发出不堪重负的金属呻吟!包裹其外的绝缘层如同纸片般焦黑、卷曲、剥落!示波器屏幕上,那个猩红光点猛地炸开,变成一片吞噬一切的血红!紧接着,连接机械臂的几根粗大线缆接头处,“砰!砰!砰!”接连爆出大团刺眼的电火花!浓烈的焦糊味瞬间弥漫!

“动力丧失!信号中断!!”

“强电磁脉冲!!”

“切断总电源!快!!”现场指挥的咆哮声被淹没在更刺耳的警报和电流的嘶鸣中!

监控屏幕上,代表铁盒的猩红光点并未因接触而黯淡,反而在短暂的爆发后,以一种更稳定、更冰冷的频率缓缓搏动起来,如同沉睡的恶魔被彻底惊醒,睁开了漠然的眼。

铁砣胯下的破旧摩托在坑洼的背街路面上癫狂蹦跳,排气管嘶哑地喷吐着黑烟。双腿间紧夹着的锦盒,如同一个不断渗出寒气的冰坨子,那股阴冷穿透皮肉,直往骨髓缝里钻。“咔哒…咔哒咔哒…”盒内青铜碎片的碎裂声如同丧钟,每一次响起都让他浑身肥肉一哆嗦。

后视镜的视野里,刚才那条堆满垃圾的岔巷口,已空空荡荡。但铁砣的心脏依旧像被一只冰冷的爪子攥紧。他猛地一拧油门,摩托车如同受惊的野狗,加速冲出背街,一头扎进汉正街主干道傍晚汹涌的人潮车流。

霓虹初上,将街道染成一片光怪陆离的河流。店铺招幌闪烁,喇叭声、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汇成喧嚣的海洋。铁砣夹着锦盒,像一条惶惶不安的肥硕泥鳅,在车流人缝里艰难地左冲右突。汗珠混合着油腻,从他额角那道旧疤上滚落,浸湿了衣领。他不敢回头,总觉得身后那片喧嚣里,潜藏着无数双惨绿的眼睛,死死盯着他怀里的东西。

“妈的…搞么斯都堵老子路!”他烦躁地低声咒骂,摩托车擦着一辆装满塑料盆的三轮车冲过,引来三轮车夫一串愤怒的武汉俚语咒骂。

前面路口红灯亮起,车流猛地刹住。铁砣捏紧刹车,摩托停在了一辆喷着“汉正街小商品”广告的面包车后面。他下意识地抬眼看向车子的后视镜——镜面有些污浊,扭曲地映出身后街道的景象:霓虹闪烁,人流如织,几个提着大包小包的游客正对着某个方向兴奋地指指点点、拍照。

突然!

铁砣浑身的肥肉猛地一僵,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就在那污浊的后视镜边缘,一片被霓虹灯光分割的、相对昏暗的店铺屋檐阴影下!几点…不,是几十点…惨绿色的幽光,如同鬼魅般无声地亮起!它们排布得并非杂乱无章,而是隐隐地、诡异地…指向了他所停靠的这个方向!如同一支由怨毒光点组成的、来自地狱的箭头!

“我…我日……”铁砣的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几乎发不出声音。他猛地回头,心脏几乎要撞破胸膛!

那片屋檐阴影下,空空如也。只有几个行人匆匆走过的背影。仿佛刚才后视镜里那由惨绿光点组成的恐怖箭头,只是极度恐惧下产生的幻觉。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他低下头,双腿间紧夹着的锦盒里,“咔哒”一声碎裂轻响,格外清晰,如同死神的低语。一股更深的、混杂着绝望的寒意,将他彻底吞噬。不是幻觉…它们…它们真的在追!追这个盒子!

利济巷口,混乱的警笛声和筒子楼方向传来的喧嚣,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巷子深处,那口油光黑亮的大铁锅周围,却形成了一片奇异的“风暴眼”。空气里弥漫着焦糊恶臭、滚油热香和人群惊恐未定的喘息。

直播手机被吴昊哆嗦着重新扶稳,镜头死死对准廖小椒和那口锅。屏幕上,弹幕如同被点燃的炸药库,彻底疯狂:

“核弹灭鼠!教科书级别!”

“婆婆!收下我的膝盖!”

“汉正街战神!豆皮仙人!”

“求婆婆开播教防身术!”

“火箭!宇宙飞船!刷起来!”

“坐标!利济巷!马上到!”

各种虚拟礼物特效的光芒在小小的屏幕上疯狂炸开,几乎淹没了画面本身。在线人数如同脱缰野马,冲破五万大关,还在疯狂飙升!吴昊看着后台不断跳动的打赏金额数字,激动得嘴唇都在哆嗦,对着廖小椒语无伦次:“廖姨!爆了!彻底爆了!打赏…打赏够交半年租金了!好多人…好多人说要来打卡!要吃豆皮!”

廖小椒却像没听见。她佝偻着背,铜勺般的眼睛冷冷扫过煤渣堆边缘那片暂时蛰伏、绿光闪烁的鼠群阴影。领头巨鼠焦黑的残骸还在不远处冒着缕缕黑烟,散发恶臭。她布满烫伤和老茧的手,依旧稳如磐石。火钳再次探入炉膛,夹出一块新煤,手腕沉稳地送入火焰深处,幽蓝的火舌贪婪地舔舐上去。

做完这一切,她才抬眼,目光扫过那沸腾的弹幕和吴昊激动得发红的脸,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秤砣砸在青石板上:“来打卡?看鬼老鼠?还是看我老婆子几时被啃成骨头?”

她枯瘦的手指,指向煤渣堆那片怨毒的绿光:“热闹,好看?” 她又指向巷子深处自家那间低矮破旧的棚屋,“屋漏偏逢连夜雨,看戏的倒比唱戏的多!” 最后,她的目光钉在吴昊脸上,硬邦邦地甩出一句,“线上钱?几时能落到我荷包?刀疤刘的教训还不够?现钞!豆皮三块!要吃,拿票子来!”

“哈哈哈!婆婆人间清醒!”

“现钞党狂喜!”

“线上支付:婆婆一生之敌!”

“就喜欢婆婆这倔劲!三块!值!”

“已打车!婆婆等我!”

弹幕非但没有被泼冷水,反而更加沸腾,充满了对这份市井硬核的追捧。

地下车库的惨白灯光下,一片狼藉。几根粗大的线缆如同被斩断的蛇躯,焦黑扭曲地垂落在地,断口处还冒着缕缕青烟。那台造价高昂的多爪机械臂,此刻像条死掉的钢铁蜈蚣,瘫在担架床边,合金骨架多处扭曲变形,包裹的绝缘材料焦糊翻卷,裸露的金属部件上残留着诡异的蓝黑色灼痕,散发着刺鼻的金属电离和塑料烧焦的混合怪味。

穿着臃肿铅防护服的技术人员围着这只“钢铁残骸”,如同面对一具不可名状的怪物尸体,用仪器小心翼翼地探测着残留的辐射和磁场畸变。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

“初步分析报告。”一个研究员的声音透过防护服,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和疲惫,将一份薄薄的报告递给防弹玻璃观察哨内的陈干部和马科长。“机械臂核心控制系统被瞬间超强的定向电磁脉冲烧毁。绝缘层在接触点承受了超过设计极限十倍以上的瞬间电流和低温蚀穿…更诡异的是,部分合金骨架的微观结构…呈现出一种非自然力的、违背材料学的…晶格'冻裂’现象。就像…被绝对零度瞬间冻结后又遭到重击。”

陈干部和马科长盯着报告上那几张触目惊心的微观结构电镜照片——本应致密的合金晶格,呈现出如同被极寒冰晶强行撑裂、又被暴力扭曲的破碎形态。两人脸色铁青。

“那鬼东西呢?”马科长声音干涩,指了指担架床上那个依旧散发着丝丝寒雾的铁盒。周建国枯槁的身体在厚厚绝缘层包裹下,只露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能量读数…在接触瞬间的爆发峰值后,稳定在一个新的…更高的基线水平。”研究员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困惑,“它…它似乎通过这次接触,完成了一次…'充能’?或者…'适应’?磁场畸变范围…半径扩大到二十米,强度…更稳定了。”他顿了顿,艰难地补充,“而且…我们监测到一种全新的、极其微弱的…周期性脉冲信号。非常规律,像…像某种'心跳’。”

“心跳?”陈干部镜片后的瞳孔骤然收缩。

就在这时,另一个研究员猛地抬起头,指着监控屏幕上铁盒能量核心的成像图,声音带着惊骇的颤抖:“陈…陈干部!快看!那鬼东西周围的寒雾…它在动!它在…**变形**!”

屏幕上,原本只是丝丝缕逸散的白色寒雾,此刻竟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操控,在铁盒上方缓缓汇聚、流动、扭曲!惨白的光线下,寒雾的轮廓在示波器背景的绿色乱码映衬下,正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精确度,勾勒出一个清晰、冰冷、由纯粹寒气凝结而成的——二维码轮廓!边缘还在不断自我修正,变得更加锐利清晰!

整个地下车库,陷入一片死寂。只有仪器低沉的嗡鸣和那寒气凝结的二维码无声悬浮带来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汉正街主干道的喧嚣声浪,被利济巷弯曲狭窄的通道过滤掉大半。巷口,几辆闪烁着红蓝警灯的警车和喷着“防疫”字样的白色厢式货车,将通道堵得严严实实。穿着白色防护服、戴着护目镜和口罩的防疫人员,正紧张地用高压喷枪对着巷口地面、墙角喷射着灰白色的消毒药雾,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警戒线拉了起来,几个警察神色严峻地守在巷口,劝阻着试图靠近看热闹的人群。

“搞么斯啊?真不让进了?”

“听说里面闹鬼老鼠!绿眼睛的!”

“我还想进去找那个做豆皮的婆婆打卡呢!”

“拍个照都不行?我抖音粉丝等着呢!”

“警察同志,通融一下撒!我就看一眼!”

被拦在警戒线外的人群议论纷纷,有人好奇张望,有人举着手机试图拍摄巷子里的情况,抱怨声、询问声此起彼伏。几个举着自拍杆、打扮时尚的年轻人脸上写满了不甘和兴奋,显然是被“煤炉婆婆暴打绿眼鼠”的直播吸引来的“打卡先锋”。

巷子里,消毒药雾的灰白色薄幕,在傍晚的光线下缓缓沉降。防疫人员戴着厚厚的橡胶手套,正小心翼翼地将那几只被煤核点燃、已经烧成焦炭状的老鼠残骸,用特制的长柄钳夹起,装进厚重的黄色生物危害垃圾袋。领头巨鼠那颗几乎被碳化的狰狞头颅被夹起时,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廖小椒对巷口的骚动和近在咫尺的防疫人员恍若未闻。她站在炉火边,背对着巷口和那片依旧闪烁着怨毒绿光的煤渣堆阴影。枯瘦的手握着火钳,缓慢而稳定地拨弄着炉膛里的煤块,幽蓝的火苗随着她的动作跳跃。炉前青石板上,“不服啄”三个滚烫煤灰写就的大字,边缘在炉火的烘烤下微微卷曲,如同烙铁刻下的印记。

一个穿着防护服、戴着护目镜的防疫队长走到廖小椒身边,护目镜后的眼神复杂,语气尽量放得平和:“老人家,我们是区防疫站的。巷子里鼠患严重,情况特殊,需要彻底消杀。您看…您这摊子,还有您家…都需要配合检查和处理。为了您和大家的安全,能不能…暂时收一收?”

廖小椒拨弄煤块的火钳停住了。她没有回头,铜勺般的目光落在跳跃的炉火上,额角那道旧疤在火光下显得格外深刻。她沉默了几秒,硬邦邦的声音穿透薄薄的消毒雾气,砸在青石板上:“收?收到哪里去?炉子收了,火熄了,我吃么斯?巷子里的老邻居,早上吃么斯?”

她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防疫队长护目镜后那双带着无奈的眼睛,又扫过巷口警戒线外那些举着手机、伸长了脖子的人影,最后落回自己那口油光黑亮的大铁锅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扎根千年的硬气:“消毒,随你们消。检查,随你们查。要封我的门,”她枯瘦的手指点了点炉火,“先问它答不答应。要收我的摊,”她指了指地上那三个灰白的字,“先问它答不答应。”

铁砣像只被无数绿眼鬼魅追赶的丧家之犬,驾驶着破摩托在汉正街迷宫般的老街旧巷里亡命穿梭。每一次后视镜的惊鸿一瞥,都让他心惊肉跳。有时是某个堆满杂物的昏暗墙角,几点惨绿幽光倏忽亮起;有时是某条狭窄岔巷的尽头,一片低伏的、闪烁着绿光的阴影一闪而过。它们如同跗骨之蛆,时隐时现,却始终如同指向标,死死咬着他的方向。

双腿间紧夹的锦盒,寒气越来越重,“咔哒咔哒”的碎裂声也越来越密集。那阴冷仿佛有生命般,顺着他的大腿向上蔓延,让他握着车把的手都开始僵硬麻木。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妈的…甩不掉…甩不掉啊!”他神经质地低吼着,汗水混合着油腻糊住了眼睛。油箱指针已经滑向红色区域,摩托车的引擎声也变得嘶哑无力。必须找个地方!必须甩掉这些鬼东西!他猛地一拧车把,摩托车发出一声濒死的呜咽,冲进一条异常狭窄、几乎只能容一人通过的背街死胡同!

胡同尽头是一堵斑驳的高墙,墙根堆满了不知废弃多少年的烂木箱和发霉的编织袋,散发着一股陈腐的霉味。铁砣猛踩刹车,摩托车在湿滑的青苔上滑行了一段,“哐当”一声撞在一个烂木箱上,终于停了下来。他几乎是滚下车,双腿因为长时间的冰冷和恐惧而发软,踉跄着扑向那堆散发着霉味的废弃物。

他手忙脚乱地扒开几个腐烂的箱子,露出后面一个凹陷的墙洞,勉强能塞进一个人。他如同巨大的土拨鼠,拼了命地将自己肥胖的身体往那个狭小的墙洞里塞,碎石和朽木的碎屑簌簌落下。他顾不上疼痛,只求能把自己藏起来!

终于,他勉强将自己塞进了墙洞深处,只露出半个脑袋和一双惊恐万状的眼睛,死死盯着胡同口。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如同风箱般起伏,怀里依旧死死抱着那个散发着刺骨寒气的锦盒。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胡同口外,汉正街的喧嚣似乎变得遥远。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和锦盒里那催命般的“咔哒”碎裂声,在狭窄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他死死盯着胡同口那片被远处霓虹微微照亮的光斑。

突然!

胡同口的光斑边缘,几点惨绿色的幽光,如同鬼火般,悄无声息地亮了起来!紧接着,是十几点…几十点…一片低伏的、闪烁着惨绿光芒的阴影,如同粘稠的黑色石油,缓缓地从胡同口“流淌”了进来!它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无数双冰冷的、毫无生气的绿眼睛,在昏暗中整齐地抬起,如同无数微型探照灯,精准地锁定了铁砣藏身的那个散发着霉味的墙洞!

铁砣的呼吸瞬间停止!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拼命地向墙洞更深处缩去,恨不得把自己揉进砖缝里!他颤抖着手,下意识地摸索着怀里锦盒的搭扣,一个疯狂的念头在绝望中滋生:打开它!把这鬼东西丢出去!丢给外面那群地狱来的耗子!

利济巷深处,消毒药水刺鼻的气味顽固地盘踞在空气里,混合着尚未散尽的焦糊味。防疫人员完成了对鼠尸的清理和巷口的初步消杀,暂时退到警戒线外。警戒线内,只剩下廖小椒和她那口倔强燃烧的炉火,以及几个沉默的老邻居。

直播并未中断。吴昊将手机镜头重新对准廖小椒和炉火,刻意避开了狼藉的煤渣堆和消毒痕迹。屏幕上,弹幕依旧汹涌,但内容已经从最初的猎奇狂热,多了几分复杂的情绪:

“婆婆一个人…看着好心疼。”

“消毒水味隔着屏幕都闻到了。”

“那些绿眼睛的老鼠还会来吗?”

“婆婆别怕!我们都在!”

“打赏给婆婆买煤!买最好的煤!”

各种虚拟礼物依旧在刷屏,火箭、跑车、嘉年华的特效光芒不断闪烁。吴昊看着后台仍在上涨的打赏金额,凑近廖小椒,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恳求:“廖姨,你看…这么多人关心你,支持你。这打赏…都是真金白银啊!线上支付是麻烦点,但钱肯定能到你账上!要不…我帮你去银行办个卡?或者…搞个收款码贴在锅边?这样你也不用收现钞那么麻烦,还安全…”

廖小椒正用一块旧抹布,仔细地擦拭着油锅边缘溅上的油星和消毒水雾留下的水痕。听到“收款码”三个字,她擦拭的动作顿住了。她缓缓直起佝偻的背,铜勺般的目光扫过吴昊手中那小小的、闪烁着光芒的屏幕,又扫过屏幕上那些飞快滚动的、她大多看不懂的关心和打赏。

炉火跳跃着,映照着她沟壑纵横的脸。沉默了几秒钟,她枯瘦的手指点了点自己心口的位置,又点了点那口被擦得乌亮的大铁锅,用硬邦邦的武汉腔,一字一句地道:“线上钱,流得快,像汉江的水。流到哪个弯,进了哪个塘,我老婆子,眼睛瞎,看不穿。”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现钞落袋,响叮当。一块是一块,十块是十块。钱过了手,心才安。钱都摸不到,算么斯赚?”

她不再看吴昊,弯腰拿起铜勺,手腕一抖,一勺米浆精准地泼进重新烧热的油锅。“滋啦——”白雾升腾,米香四溢。她对着炉火和油锅,也像是对着那无形的镜头,甩出一句:“要吃豆皮,拿票子。三块一张,童叟无欺。扫码?冇得!想搞线上?等我闭了眼再说!”

“硬核!原始!纯粹!”

“婆婆活明白了!”

“支持现钞!仪式感拉满!”

“懂了,明天带现金去朝圣!”

“这倔强…就是汉正街的魂啊!”

弹幕再次被廖小椒这份近乎偏执的坚持点燃,充满了敬意和某种奇异的向往。

夜色如同粘稠的墨汁,彻底吞没了汉正街的轮廓。白日里的喧嚣退潮,只留下霓虹灯在湿漉漉的街面上投下变幻不定的、光怪陆离的倒影。然而,这惯常的夜晚安宁,却被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恐怖彻底撕裂。

筒子楼,那栋如同巨大墓碑般矗立在夜色中的破败建筑,此刻成了地狱之门的象征。无数惨绿色的幽光,密密麻麻,从它每一个黑洞洞的窗口、每一道龟裂的墙缝、每一个炸裂的通风口里,如同沸腾的脓液般汹涌而出!它们汇聚、流淌、漫溢!

整栋筒子楼的外墙,被一层蠕动着的、散发着惨绿幽光的“鼠毯”彻底覆盖!那是由亿万只绿眼老鼠组成的、活生生的、散发着死亡腥臭的恐怖壁毯!无数双冰冷的绿眼睛,在黑暗中整齐地闪烁着,汇成一片令人灵魂冻结的、无边无际的惨绿光海!

这恐怖的“绿光壁毯”并非静止。它如同拥有统一意志的活物,正从筒子楼的高处,顺着斑驳龟裂的墙体,向下缓缓“流淌”!无声无息,却又带着吞噬一切的磅礴气势!鼠群摩擦墙壁和彼此挤压的“沙沙”声,汇聚成一片低沉却震人心魄的死亡潮音,如同地狱深处的叹息,笼罩了整个街区!

利济巷深处,炉火的光芒在无边的黑暗和远处那片蠕动的惨绿光海映衬下,显得如此微弱,如同风中之烛。廖小椒佝偻的身影站在炉边,手中的火钳悬在半空。她缓缓抬起头,铜勺般的目光穿透巷子上方狭窄的夜空,投向筒子楼方向那片遮天蔽日的惨绿幽光。额角那道旧疤,在跳跃的炉火和远处死亡的绿光交织下,红得如同燃烧的炭。

巷子里,老吴、老孙头、王婆子、黑皮,全都僵立在原地,面无人色,仰着头,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呆呆地望着那片缓缓压下的、由无数绿眼组成的、蠕动着的惨绿天幕。恐惧扼住了他们的喉咙,连尖叫都发不出来。

吴昊手中的直播手机,镜头不由自主地对准了筒子楼方向。屏幕上,那片由无数惨绿光点组成的、缓缓下压的、覆盖了整栋大楼的恐怖光海,清晰地呈现出来。

死寂。

几秒钟死一般的死寂。

随即,弹幕如同被投入核弹,彻底湮灭了屏幕:

“………………”

“我…我看到了什么……”

“世界末日???”

“全…全是绿眼睛……”

“整栋楼!!!”

“报警!快报警啊啊啊!”

“婆婆快跑——!!!”

整个汉正街老城区,在这片无声下压的、由亿万惨绿鼠眼汇成的恐怖银河之下,如同暴风雨前飘摇的孤舟,陷入了最深沉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与黑暗。只有筒子楼那堵“鼠墙”蠕动时发出的、低沉而磅礴的“沙沙”声,如同地狱的磨盘,缓缓碾过每一个人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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