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张铁头撞开门帘带走的狂暴气流尚未平息,门外毒辣的阳光便像熔化的铁水,无情地泼洒进“福源茶馆”的前堂,将满地的狼藉照得纤毫毕现——破碎的纸片如同枯叶蝶的尸体,蜷缩在地的张侉子像一截被抽干了水分的朽木,喉咙里只剩下嘶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
门槛下方,那几点暗红粘稠、如同凝结铁锈般的诡异斑点,正极其缓慢地从青石板细微的缝隙里渗出,悄然扩大,边缘晕染开,带着一种不祥的粘滞感。空气里,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混合着张侉子身上散发的绝望汗味和灰尘,沉沉地压下来。
廖小椒抄起扫帚,铁青着脸就要去扫那些碍眼的纸屑,铜盆被她的动作带得“哐当”一声响。
“莫动!”李香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像冰锥钉住了廖小椒的动作。她的目光没有离开门槛下那几滴暗红的渗液,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指尖下意识地抚过柜台冰冷的边缘。那里,源自后院坛口的冰冷搏动感,此刻竟与这新渗出的铁锈腥气,隐隐形成了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的共鸣。
“张伯,”李香兰走到蜷缩的老人身边,声音放得极低,却异常清晰,“地上的东西,一片都莫捡。那是你的债,也是你的命。捡得回纸,捡不回理,更捡不回命。”她俯身,不是去搀扶,而是伸出两根手指,捻起一片沾着张侉子血丝和黑灰的、写有“王老五”名字的纸屑,动作轻得像拈起一片羽毛,“债主的名,沾了血,就不是纸了,是催命的符。”
她指尖一弹,那片纸屑打着旋儿,精准地飘落在那滩正缓慢晕开的暗红铁锈斑点上。纸屑瞬间被粘稠的暗红浸透,边缘卷曲,像被无形的火焰舔舐。
张侉子浑浊的泪眼猛地瞪大,看着那片被污血浸染的“王老五”,身体筛糠般抖得更厉害了。
二
汉正街的午后,闷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蝉鸣撕心裂肺,搅动着粘稠的空气。关于刘驼子被“坛子鬼”索命吓疯的流言,如同瘟疫般在汗津津的脊背间飞速传递,带着一种扭曲的兴奋和恐惧。茶馆门口,那滩被刻意保留的深褐色泥污和旁边渗出的暗红铁锈斑点,成了路人目光的焦点,又迅速被避开。
“啧啧,看见冇?茶馆门槛下面,渗血了!”
“真的假的?莫不是张侉子被他侄儿打出血了?”
“不像人血!乌漆嘛黑,黏糊糊的,还带股铁锈臭!邪性得很!”
“嘶…该不会是…那坛子里的东西…顺着泥印子爬出来了?”
“莫瞎讲!不过…刘驼子疯了,张侉子家又闹成这样…这茶馆,怕是真的沾了不干净的东西哦…”
议论声压得极低,像毒蛇在草丛里嘶嘶游走。斜对面“瑞祥号”的门缝开得更大了些,周传福蜡黄的脸几乎要挤出来,一双深陷的眼珠子死死盯着茶馆门槛下的暗红斑点,干裂的嘴唇神经质地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布票…鬼…血…他蜡黄的脸上泛起一种病态的潮红,枯枝般的手指抠着门板,指甲缝里渗出暗红的血丝,他却浑然不觉,仿佛这茶馆门前的“血光之灾”,是他唯一的续命稻草。
几个原本犹豫着想进茶馆喝碗凉茶解暑的熟客,走到门口,目光触及那滩泥污和渗出的暗红,脚步猛地顿住,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互相使了个眼色,悄无声息地退开,拐进了隔壁的杂货铺。
三
茶馆内,时间仿佛凝固了。老吊扇徒劳地搅动着沉闷燥热的空气,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张侉子被廖小椒半拖半拽地扶到灶膛边的矮凳上,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那里,眼神空洞地望着房梁,嘴里只剩下无意识的、含混的呜咽。
廖小椒端来一碗凉白开,没好气地杵到他面前:“喝口水!莫跟个死鱼样!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王老五那狗日的,未必还敢光天化日来吃人?”
张侉子机械地接过碗,手抖得厉害,碗沿磕碰着牙齿,凉水洒了一身。他浑然不觉,只是喃喃:“完了…都完了…铁头…铁头他…不会再认我了…王老五…他不会放过我的…利滚利…驴打滚…拿么斯还…拿命还…”
“命?”李香兰的声音从柜台后传来。她正用一块干净的湿布,仔细地擦拭着那几本被工商所翻乱、又被张铁头震得歪斜的账册,动作沉稳,一丝不苟,仿佛周遭的崩溃与她无关。“你的命,是你自己的。王老五要的是钱,不是命。要钱,就有得谈。”她将一本账册抚平放好,抬眼看向张侉子,目光平静得像深潭,“债背在身上,是山,压死人。债摊到光天化日下,是石头,硌脚,但踩得过去。”
“谈?拿么斯谈?”张侉子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绝望的亮光,随即又迅速黯淡,“我…我连棺材本都填进去了…”
李香兰没再说话,目光转向通往后院的门。门外,那墨黑色的苔藓地在毒辣的日头下,蒸腾起一股更加浓郁的、混合着水腥和铁锈的阴冷气息,无声地弥漫过来。
四
傍晚时分,天色骤然阴沉下来。铅灰色的厚重云层如同浸透了脏水的破棉絮,沉甸甸地从江那边压过来,迅速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汉正街被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昏暗中。空气变得粘稠无比,闷热得喘不过气,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
起风了。
不是清凉的江风,而是裹挟着浓重水汽和土腥味的、滚烫的怪风!它像一只无形的、暴躁的巨手,蛮横地撕扯着沿街店铺的布幌子,卷起地上的尘土、纸屑和垃圾,打着旋儿扑向门窗。
“哐当!”
“福源茶馆”那扇厚重的木板门被狂风猛地拍开,狠狠撞在墙壁上,发出惊心动魄的巨响!门帘像疯子的裹脚布一样狂舞!
“要下暴风雨了!”廖小椒惊呼一声,连忙扑过去关门插栓。
狂风卷着尘土和枯叶灌进堂内,吹得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几欲熄灭。张侉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一哆嗦,茫然地抬起头。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得如同擂鼓般的脚步声踏着狂风冲到了门前!
“开门!快开门!李老板!廖嫂子!救命啊!”一个带着哭腔、嘶哑变调的男声在门外狂风的呼啸中响起,伴随着拳头疯狂捶打门板的声音。
是街尾开杂货铺的老陈!
廖小椒刚插上门栓,闻声又惊疑地拉开一条缝。狂风立刻将门缝撕大,老陈那张被雨水和汗水糊满、写满惊惶的脸挤了进来。他浑身湿透,不知是汗还是雨,肩膀上还扛着一个鼓鼓囊囊、不断滴水的沉重麻袋。
“快!快让我进去!我的货!我的货全完了啊!”老陈几乎是撞进来的,带着一身浓烈的土腥和汗酸气,脚下一滑,肩上的麻袋“噗通”一声重重砸在青石板上,从袋口滚出几个沾满黄泥、被水泡得发胀变形的纸盒,隐约可见里面是些电池、肥皂之类的小百货。
五
“陈老板?你这是搞么斯名堂?”廖小椒赶紧关死门,插好栓,隔绝了外面鬼哭狼嚎般的风声。
老陈瘫坐在地上,靠着那湿透的麻袋,大口喘着粗气,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完了…全完了…我刚从码头趸的一批货…指望这几天卖的…狗日的船老大!说好了包送到库房…结果…结果半路上变天了!那狗日的怕雨淋了船,硬是把我的货卸在江堤半坡上!就他妈搭了块破油布!”他拍着大腿,声音带着哭腔,“我…我得了信跑去…哪里还来得及!油布早被风刮跑了!暴雨…好大的雨点子砸下来!跟倒豆子一样!我那货…全泡汤了啊!这…这叫我么样活啊!”
他指着地上那几个湿透变形、黄泥糊满的纸盒,痛不欲生。
李香兰走过来,蹲下身,捡起一个湿漉漉的肥皂盒,捏了捏,里面软塌塌的,肥皂早已泡得不成形。她又拿起一板电池,包装纸被水泡烂,糊成一团,电池本身也渗着可疑的液体。
“码头卸货的人呢?冇帮你抢一下?”廖小椒问。
“抢?抢个鬼!”老陈抹了把脸,恨恨地骂,“都他妈跑得比兔子还快!管你死活!这鬼天气!这狗日的船老大!个板妈!我…我这回真是'掉得大’了!本钱都赔光了!”
他话音未落,门外狂风陡然拔高了一个调门,发出尖锐的、如同鬼啸般的“呜——呜——”声!紧接着,“噼里啪啦”如同炒豆般密集的巨响,由远及近,狠狠地砸在屋顶的瓦片上!
暴雨!
真正的瓢泼暴雨!终于倾泻而下!
黄豆大的雨点密集得连成了线,又迅速织成铺天盖地的水幕,疯狂地抽打着汉正街的屋顶、石板路和一切暴露在外的物事!整个世界瞬间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雨声和白茫茫的水汽之中!
六
茶馆内,油灯昏黄的光晕在狂风的撕扯和暴雨的轰鸣中剧烈摇曳,将几人惊惶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墙壁上。雨水从瓦缝、门缝顽强地渗进来,在青石板上蜿蜒出细小的溪流。
老陈的哭诉和外面山呼海啸般的雨声交织在一起,更添绝望。
“完了…都完了…”老陈抱着头,蜷缩在湿漉漉的麻袋旁,声音淹没在暴雨的喧嚣里,“货泡了汤…卖不出去…债主上门…我这铺子…怕是要关门了…”
张侉子听着老陈的哭诉,看着地上那堆被水泡烂的货,身体又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仿佛看到了自己更悲惨的结局。
李香兰站起身,走到窗边,透过被雨水冲刷得模糊的窗棂缝隙向外望去。白茫茫的雨幕中,汉正街一片混沌。隐约可见几个模糊的人影在暴雨中仓皇奔跑,或推着板车,或扛着麻袋,试图抢救暴露在外的货物,但在这天地之威面前,显得如此渺小而徒劳。叫骂声、哭喊声、货物倾倒的哗啦声,都被狂暴的雨声无情吞噬。
“香兰姐,”廖小椒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凑到李香兰身边,压低了嗓子,“我们…我们库房里的面粉、碱块…还有刚进的芝麻酱…可都堆在靠墙根那位置…屋顶要是漏大了…”
李香兰没回头,目光依旧穿透雨幕,声音在暴雨的轰鸣中异常清晰:“张伯,起来。”
张侉子茫然地抬起头。
“去库房。”李香兰转过身,眼神沉静如渊,看向他和廖小椒,“把能挪的货,尤其是怕潮怕水的,全部架高。墙角堆的旧木板、砖头,都用上。屋顶漏雨的地方,用盆桶接着。”她的目光扫过瘫坐的老陈,“陈老板,你的货,能救一点是一点。湿了的,摊开晾。廖小椒,去灶上烧一大锅姜汤,放浓点。”
她的指令清晰、冷静,带着一种奇异的定力,瞬间压过了堂内的慌乱和绝望。
七
狂风裹挟着暴雨,如同无数条冰冷的鞭子,疯狂抽打着“瑞祥号”紧闭的杉木门板。门板在风力的撕扯下痛苦地呻吟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
门内,周传福像只受惊的老鼠,蜷缩在柜台后面最黑暗的角落里。他枯瘦的身体紧紧抱着一只落满灰尘的旧算盘,蜡黄的脸上毫无人色,深陷的眼窝里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外面狂暴的风雨声,在他耳中如同万千冤魂在江底哭嚎、撞击着那口禁锢它们的坛子!每一次闪电撕裂昏暗的天空,惨白的光芒透过门缝瞬间照亮他惊骇欲绝的脸,他就像被烙铁烫到一样剧烈地抽搐一下!
“来了…来了…要出来了…”他牙齿疯狂打颤,发出“咯咯”的碰撞声,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地面,仿佛那青石板下随时会伸出腐烂的鬼爪,“布票…鬼…血…索命…一个都跑不掉…”
“砰!砰!砰!”
粗暴的砸门声如同丧钟,猛地盖过了风雨声,在狭小的店铺内炸响!
周传福“嗷”一声短促的惊叫,整个人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弹跳起来,手里的算盘“哗啦”一声摔在地上,木珠散落一地!
“周老板!开门!躲里面孵蛋呢?”一个粗嘎嚣张的声音穿透门板,带着浓重的酒气和毫不掩饰的恶意。
是疤眼!王老五手下最凶悍的打手!
周传福吓得魂飞魄散,手脚并用地想往后门爬,却被另一个阴冷的声音钉在了原地:
“周传福,再不开门,老子就把你这破门板卸了当柴烧!欠五哥的钱,是时候'过过秤’了!”
另一个打手!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周传福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他绝望地看向紧闭的后门,那里同样传来了沉重的拍打声!
无处可逃!
八
“福源茶馆”后院。
暴雨如注,疯狂地倾泻在那片墨黑色的苔藓地上。雨水不再是渗透,而是狂暴地冲刷!浑浊的水流裹挟着深褐色的泥浆,在苔藓表面肆意横流。墙角那只倒扣的粗陶坛子,被密集的雨点砸得噼啪作响,坛口那道光滑的豁口处,积起一小汪浑浊的雨水,又不断被新的雨水冲散。
张侉子和廖小椒穿着破旧的蓑衣,戴着斗笠,在昏天黑地的暴雨中奋力抢救库房里的存货。库房地势低洼,靠墙根的地方已经开始渗水。两人咬着牙,将一袋袋面粉、一箱箱碱块扛起来,架到用旧木板和砖头临时搭起的台子上。雨水顺着他们的蓑衣边缘流下,很快在地上汇成小溪。
“快点!这袋芝麻酱!轻点放!莫晃!泼了就真完了!”廖小椒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对着张侉子吼道。
张侉子佝偻着背,使出吃奶的力气搬动沉重的酱缸,浑浊的老眼里布满了血丝,身体在冷雨和恐惧中瑟瑟发抖,但动作却不敢有丝毫停歇。
前堂通往院子的门敞着,昏黄的灯光透出,映照着门前那片被暴雨蹂躏的苔藓地。李香兰就站在门槛内,手里拿着一把长柄的竹扫帚。她没有穿蓑衣,任由飘进来的冰冷雨丝打湿了鬓角。她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狂暴的雨幕,死死锁定在苔藓地的中心——那个白天留下、此刻被暴雨冲刷得更加清晰的下陷浅坑!
浑浊的泥水疯狂地涌向那个浅坑,试图将其填满。然而,诡异的是,无论涌入多少泥水,那浅坑中心似乎总有一个无形的漩涡,贪婪地吞噬着水流,只留下一个不断旋转的、深褐色的水涡!水涡的边缘,翻滚着大量如同凝结血块般的暗红絮状物!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着深水淤泥、腐败腥气和铁锈味道的恶臭,正从那旋转的水涡中心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
九
“轰隆——!”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黑沉沉的夜幕,瞬间将天地照得一片通明!紧接着,一声撼天动地的炸雷在头顶爆开!震得整个汉正街都在颤抖!茶馆的屋顶簌簌落下灰尘!
就在这雷光闪耀的刹那!
李香兰瞳孔猛地收缩!
她清晰地看到——
后院那片墨黑色苔藓地的中心,那个旋转的深褐色水涡上方,浓稠的雨幕之中,毫无征兆地浮现出一片扭曲、模糊、如同水渍晕染般的暗红色印记!那印记的形状…竟像极了一张被痛苦拉长、无声嘶吼的人脸轮廓!
人脸轮廓只出现了短短一瞬,随着闪电的熄灭而消失无踪!
但那股浓烈的恶臭,却如同实质般猛地暴涨!
“啊——!”
一声凄厉到非人的惨叫,如同被雷声激发,猛地从斜对面的“瑞祥号”方向穿透雨幕,刺入茶馆!
是周传福的声音!
那叫声里充满了人类所能承受的极限恐惧,仿佛灵魂正在被活生生地撕碎!
紧接着,“瑞祥号”方向传来了重物倒地的闷响、打砸的碎裂声和王老五手下打手们惊怒交加的吼骂:
“个斑马!这老东西疯了!”
“按住他!别让他跑了!”
“血!好多血!他…他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混乱的喧嚣声被狂暴的雨声迅速吞没,但那一声临死般的惨嚎,却像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了正在后院奋力搬货的张侉子和廖小椒耳中!
张侉子浑身剧震,手一软,怀里抱着的一小坛子麻油“哐当”一声摔在泥水里,油香混合着泥腥气瞬间弥漫!他脸色惨白如纸,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冰冷的泥水中,眼神涣散,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十
暴雨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反而愈发狂暴。雨水在汉正街的青石板路面上肆意奔流,汇聚成浑浊的小溪,卷着垃圾、碎木片和不知名的污物,汹涌地冲向低洼处。整个街道一片汪洋。
“福源茶馆”库房里,最后一袋面粉被艰难地架上了临时搭建的木台。廖小椒浑身湿透,精疲力竭地靠在湿漉漉的麻袋上喘着粗气。张侉子还瘫坐在院子的泥水里,眼神呆滞,仿佛魂魄都被周传福那声惨嚎勾走了。
前堂门槛内,李香兰依旧如标枪般挺立。竹扫帚被她紧紧攥在手中,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她的目光,如同两柄淬了寒冰的利刃,穿透重重雨幕,死死钉在斜对面“瑞祥号”那扇在风雨中疯狂摇晃的杉木门板上。
门内死寂。
先前打手的怒骂和周传福非人的惨嚎,如同被这场暴雨彻底抹去,再无一丝声息。只有那扇门板,在狂风的撕扯下发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随时会碎裂开来,释放出里面吞噬生命的黑暗。
老陈缩在茶馆前堂的角落里,抱着他那堆被泡烂的货,听着外面如同世界末日般的风雨声和周传福最后那声惨叫,吓得面无人色,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李香兰缓缓收回目光,垂眸看向自己脚下。
门槛内干燥的青石板上,不知何时,蜿蜒流入了几道浑浊的泥水溪流。其中一道,正缓缓流过白天那片被张侉子血指印和黑灰污染的地面。浑浊的泥水冲刷着污迹,却并未将其洗净,反而在污迹的边缘,留下了一圈极其黯淡、如同铁锈干涸般的暗红色水痕。那水痕的形状,竟隐隐勾勒出一个扭曲的、残缺的数字轮廓——一个令人心悸的“伍”字!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库房方向。
就在库房那扇漏雨的破旧木门下方,从门缝里渗出的浑浊雨水,正无声地蔓延开来,在潮湿的地面上,悄然汇合、扭曲,隐约形成另一个模糊而巨大的数字轮廓——一个触目惊心的“佰”!
五百!
王老五!
高利贷的幽灵,在暴雨的掩护下,无声无息地渗入了茶馆的每一寸砖缝。而江底那口坛子的搏动,在漫天雨幕中,变得从未有过的清晰、冰冷,如同沉闷的丧鼓,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