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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虎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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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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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正腔调》连载

第一十一章 万元户梦

江风带着浓重的湿腥气,吹得汉正街两侧晾晒的鱼鲞、海带“啪嗒”作响,却吹不散空气里一股沉甸甸的、带着铁锈和腐木气息的闷热。这热,不是盛夏的燥烈,倒像是灶膛深处焖烧过久的死灰,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余威。

“福源茶馆”后院,那口被死死封住炉门的煤炉,像一头耗尽气力却依旧滚烫的困兽,无声地蛰伏着。炉壁触手灼人,缝隙里不再有烟雾渗出,连那点微弱的暗红也彻底熄灭。可空气里那股铁锈混合着陈腐药材的怪味,非但没散,反而沉淀下来,丝丝缕缕钻进人的鼻孔,黏在喉咙口,挥之不去。

李香兰蹲在墙角,面前是那只倒扣的粗陶泡菜坛子。她手里捏着一小块磨刀石,正沿着坛口那道圆润的豁口,一下、又一下,缓慢而用力地打磨。石料摩擦粗陶,发出“沙、沙”的钝响,在死寂的后院里格外刺耳。细密的灰白色陶粉簌簌落下,豁口的边缘被磨得更加光滑,甚至隐隐透出一层釉质的微光。她神情专注,仿佛在做一件顶要紧的活计,可眼角的余光,却像淬了冰的钩子,冷冷扫过院墙根那片深绿色的、湿滑的苔藓地——昨夜更深时,那里分明传来一声极其短促、像瓦片被踩裂般的轻响。

“香兰姐,还磨它做么斯?”廖小椒提着一桶刷锅水过来,看着李香兰近乎执拗的动作,不解地问,“一个破坛子豁了口,扔了算了!磨得再光,还能当传家宝?”

李香兰没停手,磨石刮过豁口最深处,发出“滋啦”一声锐响。“磨光了,手摸着才不剌人。”她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坛子有坛子的命,豁了口,也是它的造化。留着,盛点东西也好。”她指尖抚过那被磨得温润的豁口边缘,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怜惜。

汉正街中段,“瑞祥号”紧闭的杉木门板终于“吱呀”一声开了条缝。周传福那张蜡黄浮肿的脸探了出来,眼袋乌青,眼珠浑浊地转动着,警惕地扫视着街面。门里飘出一股浓烈的劣质烟酒和食物腐败混合的酸臭味。他像只惊弓之鸟,在门缝里缩头缩脑了好一会儿,才蹑手蹑脚地闪身出来,反手飞快地锁上门。

他贴着墙根,佝偻着背,脚步虚浮地往街口走。经过“福源茶馆”早点摊时,脚步明显加快,头埋得更低,不敢朝那边看上一眼。刀疤强横尸江滩的消息,像根毒刺扎在他心里,日夜折磨。布票丢了,刀疤强死了,王老五那头恶狼绝不会放过他!他感觉自己像块砧板上的肥肉,随时会被剁碎。

“周老板!周老板留步!”一个带着浓重外地口音、略显尖利的声音突然从斜刺里响起。

周传福吓得浑身一哆嗦,差点瘫软,猛地回头。只见一个穿着簇新但裁剪别扭的灰色涤卡中山装、腋下夹着个鼓鼓囊囊人造革皮包的中年男人,正堆着满脸谄媚的笑,快步朝他走来。这人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苍蝇落上去都得劈叉,脸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小眼睛闪着精明的光。

“你…你哪个?”周传福声音发颤,警惕地后退半步。

“哎呀!周老板贵人多忘事!我是小钱啊!钱广进!”男人热情地伸出手,不由分说握住周传福冰凉汗湿的手用力摇晃,“上回在江汉关码头,您那批‘的确良’,还是我帮着牵的线!忘啦?”

周传福一愣,模糊有点印象,似乎是有这么个跑单帮的掮客。“哦…钱…钱老板…”他心不在焉地应着,想抽回手。

钱广进却握得更紧,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带着一股廉价发油的甜腻气味:“周老板,发大财的机会就在眼前!广东那边,新到了一批‘三洋’双卡录音机!原装进口!紧俏得很!转手一台,这个数!”他松开一只手,五指张开,在周传福眼前晃了晃。

五十块?!周传福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贪婪的光芒,暂时压过了恐惧。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真…真的?”

“千真万确!货就在船上!就等您这样的老板吃下!”钱广进唾沫横飞,小眼睛里闪烁着蛊惑的光,“您想想,倒腾布票能有几个钱?累死累活担惊受怕!搞这个!一台顶你卖多少布?当‘万元户’,指日可待啊周老板!”

“万…万元户…”这三个字像带着魔力的咒语,瞬间击中了周传福那颗被恐惧和贪婪反复撕扯的心。他蜡黄的脸上涌起病态的潮红,呼吸都粗重起来。

“福源茶馆”前堂,早点高峰已过。廖小椒一边麻利地擦着油腻的桌子,一边唾沫横飞地讲着昨日街面大战的“辉煌战绩”,铜盆敲得哐哐响。

“……你们是冇看到!黄毛那龟孙子,脸都绿了!刀都抽出来了,结果被我们街坊围得水泄不通!老王头连修车的扳手都抄起来了!那狗日的吓得手直抖!最后屁都不敢放一个,夹着尾巴就滚了!哈哈哈!真他娘的解气!就不服啄!”

几个熟客听得津津有味,连声附和。碎布摊主老赵也在,他脸上那块淤青在日光下更显眼,此刻却带着扬眉吐气的红光,啜着劣质花茶,嘿嘿直笑:“小椒姐说得对!人多力量大!以后那帮狗日的再来,我们还这么干!”

张侉子蹲在门槛边,“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浑浊的老眼望着街面。他脸上没什么喜色,眉头反而锁得更紧。当他的目光扫过斜对面巷口老槐树时,瞳孔骤然一缩!刘驼子那佝偻的身影又缩在树后,但这次,他身边还多了一个人——那个矮壮如石墩的黄毛跟班!两人正对着茶馆后院方向指指点点,石墩手里还拿着个小本子,似乎在记录什么。

“小椒!莫说了!”张侉子猛地站起,声音带着罕见的严厉,烟锅重重磕在门槛上,火星四溅,“祸从口出!昨日是昨日!尾巴夹紧点!”

廖小椒被他一吼,愣了一下,顺着张侉子的目光也看到了槐树下的动静,泼辣劲顿时消了一半,撇撇嘴,小声嘀咕:“怕么斯…光天化日的…”

李香兰端着刚洗好的一摞粗瓷碗从后院进来,目光平静地扫过神色各异的众人,最后落在张侉子紧绷的脸上和槐树下的两个身影上,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她走到案板前,将碗一个个仔细摞好,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树欲静,风不止。”她拿起一块干净抹布,慢慢擦拭着碗沿的水渍,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耳中,“起风了,更要站稳脚跟。脚跟稳了,才不会被风吹跑。”

午后,日头白花花地炙烤着青石板路,蒸腾起扭曲的热浪。汉正街靠近码头的一片空地上,却是人声鼎沸,鱼腥味、汗臭味、廉价香水和劣质烟草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特有的码头市井气息。一场临时的鲜鱼竞价正在这里举行。几条刚从江里捞上来的、活蹦乱跳的大青鱼和肥硕的鳜鱼,被扔在湿漉漉的草席上,鳞片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银光。

“这条青鱼!十五斤高高的!起价三块五!哪位老板开个张?”一个敞着怀、露出黝黑胸毛的鱼贩子,手里拎着条尾巴还在奋力甩动的大鱼,唾沫横飞地吆喝着。

“三块八!”一个穿着汗衫的餐馆老板立刻举手。

“四块!”另一个推着板车卖杂货的汉子不甘示弱。

“四块二!”

……

价格节节攀升,人群里不时爆发出小小的骚动和议论。周传福也挤在人群外围,蜡黄的脸上泛着油汗,小眼睛死死盯着那条肥美的青鱼,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吞咽口水的响动。他脑子里一会儿是钱广进唾沫横飞描绘的“三洋”录音机和“万元户”的美梦,一会儿又是刀疤强胸口那个血窟窿和王老五那张阴鸷的脸。恐惧和贪婪像两条毒蛇,在他心里疯狂撕咬。

“四块八!还有冇得高的?”鱼贩子环视人群,声音拔高。

“五块!”周传福脑子一热,猛地吼了一嗓子,声音尖利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周围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那条大鱼仿佛成了他摆脱恐惧、通往“万元户”的金钥匙!

“五块!这位老板出五块!还有冇得?”鱼贩子兴奋地指向周传福。

人群一阵低低的哗然。五块买条鱼,这在码头鱼市上算是顶破天的豪气了!几个刚才还竞价的摊贩都摇了摇头,退出了竞争。

周传福感受到周围那些或羡慕、或惊讶、或带着点鄙夷的目光,一种久违的、病态的虚荣感像劣质白酒一样冲上头顶,烧得他脸颊发烫。他挺了挺佝偻的腰板,蜡黄的脸上挤出几分“阔气”的神态,手有些哆嗦地伸进裤兜去掏那卷用橡皮筋捆着的、汗津津的毛票。

就在他手指触碰到钞票的瞬间——

“哗啦!哐当!”

一声刺耳的金属撞击和木板碎裂的巨响,猛地从人群外围传来!紧接着是几声粗野的喝骂和女人的尖叫!

人群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轰然炸开!所有人都惊愕地循声望去。

只见不远处,廖小椒那辆用来拉食材的旧板车,不知怎地竟被撞翻了!车上几个装菜的空竹筐滚了一地,一个粗陶腌菜坛子摔得粉碎,褐色的腌菜水和白花花的碎瓷片溅得到处都是!廖小椒正叉着腰,像头发怒的雌狮,对着撞翻她车的两个身影破口大骂:“个斑马养的!眼睛长到屁眼上了?推个破车横冲直撞!赶着去投胎啊!”

撞翻她车的,正是黄毛手下那个矮壮如石墩的跟班,还有一脸晦气的“竹竿”!石墩手里推着一辆堆满空木箱的破板车,显然是他们撞了廖小椒。此刻石墩梗着脖子,一脸蛮横:“臭娘们!嘴巴放干净点!路这么窄,自己不长眼怪哪个?”

“竹竿”也阴阳怪气地帮腔:“就是!挡着道了晓得吧?耽误了我们给风哥运东西,你赔得起?”

他们的位置,离周传福竞价的那片空地,只隔着不到十步!混乱和叫骂声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周传福那点可怜的虚荣火上,瞬间熄灭!他掏钱的手僵在裤兜里,脸上的“阔气”瞬间被惊恐取代,蜡黄的脸变得惨白。王老五的人!他们就在旁边!他刚才那一声“五块”的喊价,肯定被听见了!他们是不是在盯着他?是不是要动手了?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那条象征“万元户”的大鱼在他眼里瞬间失去了所有吸引力。他像被烙铁烫了屁股,猛地缩回掏钱的手,也顾不上周围人诧异的目光,低着头,佝偻着背,像只受惊的老鼠,慌不择路地挤出人群,朝着“瑞祥号”的方向没命地逃去,连那条价值五块的鱼都不要了!

“瑞祥号”紧闭的杉木门板后,周传福背靠着门板,胸膛剧烈起伏,像拉破的风箱。冷汗浸透了他单薄的汗衫,黏腻地贴在背上。门外廖小椒的怒骂和黄毛手下的叫嚣声隐隐传来,像索命的咒语,一声声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完了…完了…”他喃喃自语,蜡黄的脸上布满绝望的油汗,“他们看见了…他们肯定看见我了…王老五…王老五不会放过我的…”他哆嗦着摸出裤兜里那卷汗湿的钞票,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这是最后的救命稻草,又像是烫手的烙铁。钱广进描绘的“三洋”录音机和“万元户”的美梦,在死亡的恐惧面前,脆弱得像阳光下的肥皂泡,瞬间破灭。

就在这时——

“笃!笃笃!笃笃笃!”

一阵急促而富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像鼓点敲在周传福的心尖上!

他吓得魂飞魄散,猛地一哆嗦,手里的钞票差点掉在地上!是王老五的人找上门了?!

“周老板?周老板在吗?是我啊!钱广进!”门外传来那个熟悉的、带着外地口音的谄媚声音。

周传福提到嗓子眼的心猛地一落,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惧和烦躁攫住。他不想见任何人!尤其是这个把他往“万元户”火坑里推的掮客!他屏住呼吸,不敢出声。

“周老板?开开门啊!大好事!天大的好事!”钱广进锲而不舍地敲着门,声音里透着压抑不住的兴奋,“那批‘三洋’录音机!有门路了!价钱还能再压!您快开门!机不可失啊!”

录音机,万元户,这几个字眼此刻像烧红的针,狠狠扎在周传福的神经上。他猛地扑到门边,隔着门板,用尽全身力气,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惧嘶吼出来:“滚!给老子滚远点!什么狗屁录音机!老子不要了!老子什么生意都不做了!滚啊!!”吼声在狭小的店铺里回荡,充满了歇斯底里的绝望。

门外的敲门声戛然而止。钱广进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吼惊呆了,半晌,才悻悻地低声咒骂了一句什么,脚步声渐渐远去。

周传福顺着门板滑坐在地上,手里那卷被汗水浸透的钞票,无力地散落一地。昏暗的店铺里,只有他粗重而恐惧的喘息声。什么“万元户”,不过是催命的符咒。他只想活着,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躲在这紧闭的门板后,苟活下去。

“福源茶馆”后院,空气沉闷得如同凝固的胶水。墙角那只被磨得温润的粗陶坛子,依旧沉默地倒扣着。李香兰没有再打磨它,她正用一把细齿的木梳,蘸着清水,慢慢梳理着一束刚从集市买来的、还带着露水的新鲜艾草。艾草特有的清苦香气,丝丝缕缕地弥漫开,顽强地对抗着空气中那股铁锈与陈腐药材的怪味。

张侉子蹲在煤炉边,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铁钎,小心翼翼地探进封死的炉门缝隙里,轻轻拨弄着里面的死灰。铁钎尖端传来沉闷的触感,灰烬厚实而板结。“火是彻底熄了…”他喃喃道,浑浊的老眼里满是困惑和不安,“可这炉子…咋还这么烫手?这股怪味也散不掉…”

廖小椒气呼呼地从前面进来,手里拎着个摔裂了口的破瓦罐,里面是几棵蔫头耷脑的小葱。“气死老娘了!刚才在街口,那两条王老五的狗腿子,故意撞翻我的车!还倒打一耙!要不是老赵他们拦着,老娘非一瓦罐砸他们脑壳上!”她把破瓦罐重重顿在地上,葱叶子又震掉几片。

李香兰梳理艾草的手没有停,目光平静地落在瓦罐裂口处新鲜的茬口上。“车翻了,东西撒了,人冇事就好。”她声音平淡,拿起几根梳理整齐的艾草,用红绳仔细地捆扎好,“瓦罐裂了,补补还能用。气坏了身子,不值当。”她将扎好的艾草束递给廖小椒,“挂灶头,祛祛邪气。”

廖小椒接过艾草,嗅着那清苦的气息,胸口的怒火似乎被压下去一些,但还是愤愤不平:“香兰姐!你就一点都不气?那帮狗日的太嚣张了!昨日刚被我们撵走,今日就敢故意找茬!这口气我咽不下!”

“咽不下,就含在嘴里。”李香兰拿起另一束艾草,继续梳理,“含得久了,就知道是吐出来伤人,还是吞下去养气了。”她的指尖捻过一片艾叶边缘细小的锯齿,动作轻柔,“今日他们撞你的车,明日呢?后日呢?刀悬在颈子上,不是靠吼就能吓退的。”

夜幕低垂,汉正街的喧嚣渐次沉入江水的呜咽。靠近码头的那片棚户区,歪斜的木板房像一堆随时会散架的骸骨,浸泡在浓重的鱼腥和垃圾腐败的恶臭里。

王老五那间破屋,门窗紧闭,劣质烟草的气味混合着浓烈的酒气,几乎令人窒息。昏黄的灯泡下,王老五脸色阴沉得像暴风雨前的江面,他面前的瘸腿矮桌上,摊开着一本油腻腻的笔记本,上面歪歪扭扭画着“福源茶馆”后院的草图,重点标注着煤炉和墙角坛子的位置。

黄毛垂手站在一旁,脸上那道蜈蚣疤在灯光下微微抽搐:“五爷,都踩好点了。后院墙不高,翻进去容易。那炉子就挨着柴堆!刘驼子看得真真儿的,坛子还在老地方,冇动过!姓李的婆娘今天还在磨那个破豁口,神神叨叨的!”

王老五没说话,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草图,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闷响。角落里,刘驼子缩成一团,大气不敢出。

“五爷,还等么斯?”石墩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嗜血的兴奋,“风高放火天!今晚正好!一把火烧过去,管他么斯坛子镯子,都他妈烧成灰!看他们还抱团!看他们还钉在汉正街!”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眼中凶光毕露。

王老五敲击桌面的手指突然停住。他缓缓抬起头,嘴角咧开一个极其残忍、极其冰冷的狞笑,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扫过黄毛和石墩:“烧?一把火烧了,太便宜他们了。”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老子要他们…亲眼看着他们的‘炉火’是怎么灭的!要他们…连喊都喊不出来!”他猛地抓起桌上的酒瓶,狠狠灌了一大口,劣质白酒顺着嘴角流下,像一条蜿蜒的毒涎。“黄毛,石墩,你们两个,今晚子时动手。记住,手脚要麻利,要干净!听清楚冇?”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浓云遮蔽了星月,汉正街陷入一片沉滞的、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只有远处江面上几点微弱的渔火,如同鬼眼般明灭不定。

“福源茶馆”后院,更是黑得如同墨染。那口沉寂的煤炉,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坟包。墙角那只粗陶坛子,在浓稠的黑暗里,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两道如同狸猫般敏捷的黑影,悄无声息地翻过不高的院墙,落地时只发出轻微的“噗噗”两声。正是黄毛和石墩!两人都蒙着脸,只露出两双在黑暗中闪着凶光的眼睛。黄毛手里攥着一个沉甸甸的、散发着浓烈汽油味的玻璃瓶,瓶口塞着浸透了油的布条。石墩则拎着一把寒光闪闪的短柄消防斧,斧刃在黑暗中泛着幽冷的微光。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目标明确!石墩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黑熊,弓着腰,无声而迅猛地扑向墙角那只倒扣的粗陶坛子!他要一斧头劈开它!看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鬼东西!而黄毛则狞笑着,掏出火柴,准备点燃汽油瓶,投向煤炉旁那堆干燥的柴垛!他要让这里瞬间变成一片火海!

石墩高高举起了消防斧,肌肉虬结的手臂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斧刃撕裂黑暗,带着凄厉的风声,朝着那沉默的坛子狠狠劈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脆响,如同玉镯坠地,又像枯枝断裂,毫无征兆地在那死寂的后院中心响起!

这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猛地刺破了凝滞的黑暗,也刺穿了黄毛和石墩紧绷的神经!两人动作同时一僵!石墩高举的斧头硬生生停在半空!黄毛划火柴的手猛地一颤,火柴头在磷面上擦出一溜火星,却没能点燃!

什么声音?!

声音的源头,并非墙角的坛子,也非煤炉!

声音来自院中那片被湿滑苔藓覆盖的泥地!就在李香兰白日里目光冷冷扫过的地方!

黑暗中,无法看清发生了什么。但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刺骨的寒意,毫无预兆地、如同潮水般从那片苔藓地为中心,猛地爆发开来!瞬间席卷了整个后院!这寒意并非物理上的低温,而是一种直透骨髓、冻结灵魂的阴森!

黄毛和石墩同时打了个剧烈的寒颤,一股源自本能的、巨大的恐惧感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攥住了他们的心脏!石墩感觉高举斧头的手臂僵硬得不听使唤,一股寒气顺着斧柄直窜上来,冻得他手指发麻!黄毛更是觉得手里的汽油瓶瞬间变得冰冷刺骨,那刺鼻的汽油味仿佛也凝固了,吸进肺里像塞满了冰渣!

更诡异的是,墙角那只一直沉默的粗陶坛子,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坛口那道被李香兰打磨得温润光滑的豁口边缘,竟极其微弱地、幽幽地亮了一下!那光芒极其黯淡,转瞬即逝,快得如同错觉,却是一种无法形容的、令人心悸的幽绿色!仿佛一只沉睡的恶鬼,在深渊中短暂地睁开了眼睛!

“呃啊!”石墩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被扼住喉咙的短促惊叫,再也握不住沉重的消防斧,“哐当”一声,斧头脱手砸在冰冷的地面上!黄毛更是魂飞魄散,手里的汽油瓶和火柴“啪嗒”掉在脚边,他惊恐地瞪大眼睛,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东西,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转身就想翻墙逃跑!

后院那扇紧闭的后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了一道缝隙。门内没有灯光,只有比夜色更浓的黑暗。李香兰的身影,静静地立在门内的阴影里,像一尊从幽冥中走出的塑像。她摊开的手掌,正对着那片寒气爆发的苔藓地,掌心纹路在绝对的黑暗中,仿佛有极其细微的、冰冷的荧光丝线在无声流淌、蔓延。

那被强行点起的“万元户”邪火,与深埋江底的血色漩涡,在这死寂的子夜,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轰然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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