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疤脸手中那块裹着湿冷泥巴的旧城砖,沉甸甸的,棱角在茶馆门口昏沉的天光下泛着冰冷的青灰色。他掂砖的手腕微微转动,砖块粗糙的表面摩擦着掌心,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如同毒蛇吐信。这声音,连同他那双带着猫戏老鼠般残忍笑意的眼睛,死死锁在灶膛阴影里抖得不成人形的张侉子身上。
“张老板,莫缩了!是爷们就出来,把这'平安钱’的章程定一定!”疤脸的声音拔高,带着刺耳的戏谑,“五哥的耐心有限!再装缩头乌龟,老子这砖头,可就不认人了!”
他身后三个打手配合地向前逼了一步,皮鞋底重重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咚”声,震得门槛内张侉子猛地一哆嗦,脑袋几乎要钻进灶膛灰里,喉咙里发出濒死般的“嗬嗬”抽气声。
廖小椒横跨一步,用身体挡住张侉子,手中的铜勺握得指节发白,勺柄冰凉的触感勉强压住心头的惊悸:“疤脸!你少在这里抖狠(耍威风)!要钱冇得!要命一条!有本事就朝老娘来!”她胸口剧烈起伏,声音却像淬了火的铁,硬邦邦地砸出去。
疤脸脸上的狞笑瞬间冻结,眼中凶光毕露:“你个岔巴子婆娘!给脸不要脸是吧?”他手臂肌肉贲起,那块沉重的旧城砖带着风声,作势就要朝廖小椒面门掼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二
“哐啷——!!!”
一声突兀至极、带着金属剧烈震颤的巨响,猛地从“福源茶馆”通往后院的门帘内炸开!
不是砖头砸落的碎裂声!更像是某种沉重的、由无数细小金属构件组成的整体,在巨大力量冲击下发出的、濒临崩溃的呻吟!
门帘剧烈晃动!一股混杂着浓烈血腥、焦糊铁锈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的腥风,如同溃堤的洪水,猛地从门帘缝隙中狂涌而出!瞬间席卷了整个茶馆前堂!
正举砖欲砸的疤脸,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实质冲击力的腥风迎面一撞,竟踉跄着后退一步,手中砖头差点脱手!他身后的打手更是被吹得东倒西歪,脸上瞬间褪尽血色!
灶膛边的张侉子,如同被这腥风彻底抽干了最后一丝魂魄,喉咙里的抽气声戛然而止,身体猛地一挺,随即像一滩烂泥般软倒下去,彻底昏死过去。
廖小椒离得最近,腥风扑面,带着浓烈的血腥味,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眼前发黑。但她死死咬住嘴唇,硬是没退半步,只是握着铜勺的手,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她猛地扭头看向门帘,那后面,库房里的东西…要出来了?!
三
库房深处,如同刚经历了一场小型的金属风暴。
墙角,包裹木匣的油布已经彻底撕裂、卷曲,如同被无形利爪撕碎的破布!木匣本身暴露出来——那根本不是寻常的木头,而是一种色泽暗沉、布满天然扭曲木纹的阴沉木!此刻,匣身表面那些原本细微的裂口,已变成数道狰狞的、如同巨大蜈蚣爬行般的豁口!
豁口深处,不再是纯粹的暗红光芒,而是翻涌着一种粘稠的、如同熔融暗金混合着血浆般的诡异液体!液体表面,无数细小的、如同沙金般的颗粒疯狂旋转、碰撞,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和细微的金属刮擦声!正是这些颗粒高速旋转摩擦,发出了刚才那声震耳欲聋的“哐啷”巨响!
一股庞大、混乱、带着金属锋锐质感的凶戾意志,如同实质的冲击波,正从豁口中狂暴地向外扩散!墙角堆积的老布被无形的力量掀起,布匹上的金属纽扣、搭扣如同被磁石吸引,纷纷脱离布面,悬浮在半空,剧烈地震颤着,嗡嗡作响!
李香兰倒在离木匣几步远的地上,身下洇开一小滩刺目的鲜血。她脸色惨白如金纸,嘴角、胸前衣襟都被鲜血染红。刚才强行绘制“地脉安魂符”失败的反噬,加上木匣凶物这骤然爆发的冲击,几乎将她体内那股融合的力量彻底震散!
她艰难地抬起头,目光透过散乱汗湿的发丝,死死盯着那豁口中翻涌的熔金血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地底坛口那贪婪的兽吻,正因得不到持续的污金邪气滋养而变得狂躁暴怒!它急需发泄!急需新的“食物”!而这茶馆内弥漫的恐惧、愤怒、以及…活人的血气,都成了它最直接的刺激!
四
茶馆门口的腥风来得快,去得也快,但那股令人作呕的气息和冰冷的恐惧感却如同跗骨之蛆,牢牢钉在了疤脸和几个打手的心头。
疤脸抹了一把被腥风吹得冰凉的脸,眼神惊疑不定地扫过那剧烈晃动的门帘,又看看昏死过去的张侉子和强撑着不倒的廖小椒。刚才那股邪风…太他妈瘆人了!
“疤…疤脸哥…”一个打手声音发颤,凑近低语,“这茶馆…邪门得很…库房里头…怕是真有…有东西…”
疤脸心头也是一寒,但王老五那张沾血狰狞的脸和冰冷的命令立刻浮现在脑海。他猛地一咬牙,压下翻腾的惧意,色厉内荏地吼道:“邪个屁!装神弄鬼!五哥要的东西,天王老子来了也得交!”
他不再看那门帘,重新把凶戾的目光投向廖小椒,掂了掂手里的砖头:“廖嫂子,最后问一遍!钱!交还是不交?不交,老子今天就先砸了你这破茶馆的门脸!再把这老东西拖回去,让五哥好好'招待’!”
他话音未落,那个惊魂未定的打手又扯了扯他袖子,声音带着哭腔,指着茶馆门框上方:“疤…疤脸哥…你看…看那里!”
疤脸不耐烦地抬头,顺着打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茶馆门楣上方,那块悬挂了不知多少年的、写着“福源”二字的旧木匾额,此刻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幅度,极其轻微地、高频地震颤着!匾额边缘积年的灰尘,正簌簌落下!
仿佛匾额深处,有什么东西正与库房里的凶戾之物…遥相呼应!
五
汉正街狭窄的巷道口,几个刚卸完货的扁担正蹲在墙根,捧着粗瓷碗“呼噜呼噜”地喝着自带的凉白开。
“听说了冇?'福源’茶馆门口,疤脸带人堵门了!要收'平安钱’!”络腮胡扁担抹了把嘴边的水渍,压低声音道。
“个板妈!王老五吃相太难看了吧?刚搞完金子,又来刮地皮?”精瘦扁担愤愤地捶了下地面,“茶馆张老板那副怂样,怕是要被活活吓死!”
“吓死?”年纪最大的老扁担,人称“铁肩张”,他放下碗,布满老茧的手指摩挲着肩上那根磨得油光水亮、中间微凹的桑木扁担,声音低沉,“张侉子再怂,也是这条街几十年的老街坊!疤脸算个么斯东西?一条仗势欺人的恶狗!老子看不过眼!”
“张伯,莫冲动!”精瘦扁担连忙劝阻,“王老五心黑手辣,疤脸带着打手呢!我们几个扁担,惹不起啊!”
“惹不起?”铁肩张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精光,猛地站起身,桑木扁担“咚”地一声顿在地上,“一条恶狗是凶,一群扁担呢?老子就不信这个邪!这条街,不是他王老五一个人的!”
他洪亮的声音在巷道里回荡,带着一种久违的血性。另外几个扁担互相看了一眼,犹豫、畏惧,但看着铁肩张那挺直的脊梁和肩头沉甸甸的扁担,一股血气也渐渐涌了上来。络腮胡扁担猛地灌完碗里的水,把碗往地上一搁,也抄起了自己的扁担:“张伯说得对!怕个卵!走!去看看!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老街坊被恶狗咬死!”
六
“金鳞绸缎庄”二楼,临街的杂物间。窗户被木板钉死,只留下几道缝隙透进昏光。
周建国蜷缩在冰冷的墙角,肋部的剧痛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像刀割。脸上被王老五擦拭过的血迹已经干涸结痂,混合着灰尘,狼狈不堪。门外隐约传来打手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和低低的咒骂。
极度的痛苦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他淹没。爹死得不明不白,铺子被夺,自己像条狗一样被锁在这里等死…
就在他意识模糊之际,楼下街道上,隐隐约约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不是金行那边的喧嚣,而是…一种带着压抑怒火的、沉重的脚步声?还有…扁担顿在地上的“咚咚”声?
周建国挣扎着,忍着剧痛,一点点挪到窗边,将眼睛死死贴在一道稍宽的木板缝隙上,拼命向外望去。
模糊的视线里,他首先看到的是斜对面“福源茶馆”门口那令人窒息的僵持:疤脸举着砖头,廖小椒挡在门口,地上似乎还躺着个人…
紧接着,他的瞳孔猛地收缩!
只见从街口、巷道里,三三两两,越来越多!那些平日里沉默寡言、佝偻着背、挑着沉重货担的扁担们,此刻正肩扛着他们赖以生存的桑木扁担,如同一条条沉默汇聚的溪流,朝着茶馆门口的方向,一步步走了过来!
没有呐喊,没有叫骂,只有无数根扁担顿在青石板上发出的、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沉重的“咚!咚!咚!”声!如同战鼓,沉闷地敲击在汉正街的心脏上!
七
茶馆门口,那密集如鼓点般的“咚咚”声,如同无形的重锤,一下下敲在疤脸的心头。
他猛地回头,只见街面上,不知何时已经聚拢了二三十个扁担!他们大多穿着洗得发白的破旧褂子,裤腿卷到膝盖,露出黝黑精壮的小腿。每个人都沉默着,肩头稳稳地扛着那根磨得油亮的桑木扁担,一双双或浑浊或精亮的眼睛,如同钉子般,齐刷刷地钉在他和他身后的打手身上!
为首的铁肩张,肩头的扁担两端包裹着防磨的铁皮,在昏沉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微光。他一步一顿,扁担尾端重重敲在青石板上,发出最响亮的“咚”声,一步步走到茶馆门前,与疤脸相隔不过五步。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那沉重的“咚咚”声,如同心跳,在死寂的街面上回荡。
疤脸举着砖头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凶悍被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取代。他色厉内荏地吼道:“看么斯看!都滚开!五哥办事,不想死的滚远点!”
铁肩张没说话,只是缓缓地、极其沉稳地将肩上的扁担放了下来。沉重的桑木扁担一端拄地,另一端稳稳地握在他布满老茧的大手中。他抬起眼皮,浑浊却锐利的目光扫过疤脸和他手中的砖头,最后落在帆布口袋里那几块冰冷的旧城砖上,声音沙哑低沉,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这条街的'平安’,么斯时候轮到几块从别人库房墙上扒下来的烂砖头说了算了?”
八
库房内,凶戾的气息如同沸腾的油锅。
豁口中翻涌的熔金血浆剧烈地鼓荡着,发出“咕嘟咕嘟”的恐怖声响。悬浮在半空的金属纽扣震颤得更加疯狂,嗡嗡声连成一片,刺得人耳膜生疼!那股狂暴的意志冲击着李香兰摇摇欲坠的意识,试图彻底撕碎她的抵抗,破匣而出,扑向门外那新鲜而混乱的“血气”!
李香兰的意识在剧痛和凶戾冲击的双重撕扯下,如同风中的残烛。就在她即将彻底沉沦的刹那,指尖无意间触碰到了身下冰冷潮湿的地面。
一丝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的、带着暖意的气息,如同初春解冻时泥土深处逸出的地气,顺着她的指尖,悄然渗入她几乎枯竭的经脉!
这气息…平和、温厚,带着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烟火气——是茶香浸润的泥土!是无数茶客脚步踏实的根基!是“福源”这块招牌下,沉淀了不知多少年的、属于这方市井的坚韧与温暖!
李香兰濒临涣散的瞳孔猛地一缩!求生的本能和那丝微弱地气的指引,让她几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挪动染血的手指,不再试图绘制那沟通遥远地脉的“安魂符”,而是凭着残存的记忆和本能,用指尖的鲜血,在身下冰冷潮湿的泥地上,飞快地勾勒!
不是符箓!
是一个极其简单、却仿佛凝聚了这老茶馆所有精气神的字——
“茶”!
血字落成的瞬间,一股微弱却极其坚韧平和的暖流,从泥地深处涌起,顺着那血字的笔画,丝丝缕缕,顽强地渗入李香兰的指尖!如同久旱逢甘霖!
九
茶馆门口,铁肩张那句质问像一块石头砸进死水,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无声的巨浪。
几十根沉默的桑木扁担,如同突然拥有了生命,齐刷刷地向前挪动了半步!沉重的扁担尾端再次顿地!
“咚——!”
一声比之前更加整齐、更加沉重的闷响!震得青石板仿佛都跳了一下!
这声音如同无形的号令!原本还在观望、犹豫的零星几个小店主、摊贩,像是被注入了莫名的勇气,也下意识地抄起了手边的家伙——修鞋的老孙头攥紧了手里的钉锤;卖篾器的老篾匠抓起了刚削好的竹篾片;连街角卖老鼠药的跛子,都拄着他那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拐杖,一瘸一拐地挪了过来!
人群如同滚雪球般壮大,沉默地围拢,将疤脸和三个打手死死堵在茶馆门口那方寸之地!无数道目光,带着愤怒、压抑已久的憋屈,还有底层挣扎者被逼到绝境后的血性,如同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疤脸几人身上!
疤脸额角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他握砖的手心全是滑腻的汗,砖头变得沉重无比。他身后的打手更是面如土色,双腿发软,哪里还有半点刚才的嚣张气焰?
“你…你们想搞么斯?聚众闹事啊?信…信不信老子喊人把你们全抓起来!”疤脸的声音干涩发颤,外强中干,目光躲闪着,不敢与铁肩张那沉静如渊的眼睛对视。
“抓?”铁肩张缓缓抬起握着扁担的手,布满老茧的手指指向疤脸,“你试试看?今天这'平安钱’,你收不收得走?这茶馆的门脸,你砸不砸得动?”他声音不高,每一个字却像扁担顿地般沉重,“我们这群挑扁担的,命贱,骨头硬!想踩着我们街坊的血汗钱铺你的黄金路?老子们——不服啄!”
“不服啄!”
“不服啄!”
几十个压抑的声音,如同闷雷,从扁担们、从围拢的街坊们喉咙里滚动出来,汇聚成一股低沉却磅礴的力量!
十
疤脸被这齐声的“不服啄”震得心神剧颤,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脚跟绊在帆布袋里的旧城砖上,一个趔趄,手中的砖头再也握不住,“哐当”一声砸落在地!
就在砖头落地的瞬间!
“嗡——锵啷啷啷——!”
一阵极其尖锐、仿佛无数细小金属片被同时剧烈刮擦、崩断的刺耳鸣响,毫无征兆地、如同钢针般从“福源茶馆”门楣上那块震颤的旧匾额深处爆发出来!
紧接着!
“噗!噗!噗!噗!”
如同雨打芭蕉!匾额下方悬挂着的那一串用来象征招财进宝、早已被烟火熏得乌黑的旧铜钱(压胜钱),竟在同一时间,毫无征兆地纷纷断裂了系绳!
数十枚沉甸甸的铜钱,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掼下,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劈头盖脸地朝着下方正心神失守、狼狈后退的疤脸和他那三个打手头顶砸去!
铜钱砸在脑袋上、肩膀上、砖头地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和清脆的“叮当”乱响!
“哎哟!”
“妈呀!”
疤脸和打手们猝不及防,被砸得抱头惨叫,连连后退,瞬间狼狈不堪!
这诡异的一幕,如同点燃火药桶的最后一点火星!
“打!”
不知是谁,在死寂中爆发出一声怒吼!
铁肩张眼中精光爆射,手中那根沉甸甸的桑木扁担,带着积压了太久的愤怒和力量,如同出洞的怒龙,撕裂凝固的空气,带着沉闷的呼啸,朝着被铜钱雨砸懵的疤脸,狠狠抡了过去!
“跟他们拼了!”
积压的怒火轰然爆发!几十根沉默的桑木扁担,在这一刻,化作了汉正街最原始的、最暴烈的脊梁!如同骤然掀起的黑色怒潮,带着市井最底层的咆哮,朝着那耀武扬威的爪牙,狠狠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