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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虎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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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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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正腔调》连载

第二十八章 夜市复兴

工商局侧巷的阴湿水渍,被正午的毒日头烤得只剩一圈深色印子。李铁头蘸着“老墨”写下的血债名录和那三个力透地砖的“王老五”,如同烙进青石的诅咒,在短暂的水光潋滟后,彻底干涸板结,乌沉沉地趴在地上。那张叠得齐整的举报信,被他枯瘦如铁钳的手指,无声无息地塞进了年轻办事员小赵斜挎的公文包侧袋。

小赵毫无察觉,夹着包,脚步轻快地汇入街边汹涌的人流,走向飘着热干面芝麻酱香气的熟食店。李铁头压了压破草帽帽檐,像一滴浑浊的水融入了汉正街滚烫喧嚣的河流。他肩头那根油亮的桑木扁担,在拥挤的人潮中灵巧地左右一拨,身形几个晃动,便消失在街角。扁担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点,如同某种古老的暗号,投向了远处一个蹲在垃圾桶旁翻拣塑料瓶的佝偻身影——老瘪。

老瘪浑浊的眼珠抬了一下,又迅速垂下,仿佛只是被晃眼的阳光刺到。他慢吞吞地将一个踩瘪的易拉罐丢进破麻袋,发出“哐当”一声轻响。这声响,淹没在汉正街鼎沸的人声里,却像一颗冰冷的石子,准确地落进了某个沉寂的深潭。

“金鳞绸缎庄”二楼密室。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王老五盘坐蒲团上,脸色铁青,额角那道蜈蚣疤突突跳动,像一条蛰伏的活物。他双手死死按在膝前的兽头香炉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炉内,那丝暗红带金的邪异气流,此刻如同被激怒的毒蟒,疯狂冲撞着炉壁!每一次冲撞,都带起炉身一阵细微却高频的震颤,发出低沉压抑的“嗡嗡”声。炉壁上兽吻纹路的凹槽深处,暗红流光躁动不安,忽明忽灭,映得整个密室光影摇曳,鬼气森森。

“噗!”王老五喉头一甜,强行将涌上的腥气压下,嘴角却渗出一缕暗红的血丝。那股冰冷、污秽、充满恨意的“炁”,如同跗骨之蛆,在他经脉中乱窜,与强行催动的邪力激烈绞杀!每一次交锋,都像有无数根冰冷的钢针在脏腑内乱戳!

“查!”他猛地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给老子查!翻遍汉正街,也要把那个暗地里扎针的杂种揪出来!”他阴鸷的目光扫过垂手肃立、噤若寒蝉的手下,“还有!刘胖子那边,再加两成!让他把'福源’的案子,钉成铁案!钉死!”

手下连声应是,冷汗浸透了后背。角落里的铁砣,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别着的短斧,眼中凶光闪烁。

窝棚里,光线昏暗。

周建国赤着上身趴在草席上,肋下焦黑的烙伤边缘已开始结出暗红的硬痂,像一条丑陋的蜈蚣盘踞。老瘪布满老茧的手指,正将一种新捣烂的、散发着浓烈辛辣气味的草药糊糊,厚厚地敷在那片伤口和周围肿胀的皮肤上。

“嘶——!”药力如同无数烧红的细针猛地刺入骨髓,周建国身体瞬间绷紧,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额头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涌出。

“嚎么事!忍到!”老瘪低喝,手指用力将药糊按实,“这是'鬼见愁’,药性霸道,专拔骨缝里的阴毒寒气!你伤的是骨,光靠外敷不行,寒气入了髓,下半辈子就等着当瘫子!”

剧痛如潮水般冲击着神经,周建国眼前阵阵发黑,爹倒在血泊中的脸、王老五阴鸷的眼神、油头骗子冰冷的笑容交替闪现。他猛地将脸埋进草席里,喉咙深处发出野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低吼,身体因剧痛和仇恨剧烈地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那蚀骨的剧痛终于如潮水般缓缓退去,一股奇异的、带着灼热的暖流,开始在焦痂下的骨缝里缓慢滋生、流淌,驱散了盘踞的阴冷麻木。他大口喘着粗气,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

“命…暂时算是捡回来了。”老瘪用一块还算干净的破布擦掉手上残留的墨绿药渣,浑浊的眼睛瞥了他一眼,“但想当刀把子,还差得远!趴稳了,等天黑。”

派出所滞留室。

铁门“哐当”一声打开,送晚饭的警察刚把两个冰冷的馒头扔进来,廖小椒猛地扑到门边,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铁栅栏!

“同志!报告政府!”她声音嘶哑却异常高亢,铜勺般的眼睛因激动而布满血丝,死死盯着门外的警察,“张侉子要死了!他被人打苕了!是王老五派人灭的口!你们管不管?!”

那警察被吓了一跳,随即不耐烦地呵斥:“放屁!胡说八道什么!滚回去!”

“哪个胡说八道?!”廖小椒声音陡然拔尖,带着哭腔,手指狠狠指向角落里蜷缩成一团、嘴角流涎、眼神涣散、间歇性抽搐的张侉子,“你看他!你看他像个活人?!进来之前还好好的!就是被你们提审打成这样的!是王老五!是刘所长!他们要灭口!怕他说出刻假章的事!”

她的指控如同淬毒的匕首,又快又狠!声音在狭小的滞留室里回荡,也穿透铁门,撞在走廊冰冷的墙壁上。

送饭警察脸色一变,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厉声道:“闭嘴!再胡说把你铐起来!”

“铐啊!”廖小椒豁出去了,头猛地往前一顶,额头“咚”一声撞在铁栅栏上,瞬间红肿一片,“有种把我也打死!把我们都打死灭口!看你们捂不捂得住!”

这不要命的架势让送饭警察一时僵住。

一直沉默如山的铁肩张,此刻缓缓抬起头。他没有看警察,也没有看廖小椒,那双沉睡了太久的虎目,如同淬了火的古剑,冰冷地、缓缓地扫过墙上那个血痕斑驳的“楚盟”二字。他按在膝盖上的蒲扇大手,五指猛地张开,又缓缓收拢,指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吧”轻响。一股无形的、沉重的压力,如同实质的磐石,瞬间笼罩了整个滞留室。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

汉正街主干道依旧车水马龙,霓虹闪烁。但一些背街小巷深处,几盏昏黄的白炽灯,如同黑暗中怯生生的萤火,悄悄亮了起来。

“利济巷”口,一块被油污浸透的破篷布下,支起了一个小小的铁皮炉子。炉火不旺,上面架着一口豁了边的生铁锅,锅里翻滚着浑浊的汤水,几根惨白的筒子骨在汤里沉沉浮浮。一个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的老太婆,颤巍巍地用一把缺口的长勺搅动着锅里的汤,浑浊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巷口。

巷子更深处,几个黑影无声地忙碌着。一张瘸腿的破木桌被抬了出来,几块木板搭在砖头上成了简易货架。几包用旧报纸裹着的、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卤味被小心翼翼地摆上桌。一个断了腿的板凳上,放着一盏用墨水瓶改制的煤油灯,豆大的火苗在夜风中摇曳,映亮摊主脸上紧张又期盼的神情。

没有吆喝,没有喧哗。只有锅勺偶尔碰撞的轻响,和压抑的、急促的呼吸声。空气里弥漫着劣质卤水、骨头汤和一种名为“恐惧”的潮湿气息。

远处,金鳞绸缎庄巨大的霓虹招牌,如同巨兽猩红的独眼,冷冷地俯视着这些在它阴影下挣扎求生的、微弱的光点。复兴的嫩芽,在冰冷的磐石下,带着血腥与汗水的咸腥,悄然萌发。

窝棚里漆黑一片,只有小煤炉里一点残存的暗红炭火,映着两张模糊的脸。

老瘪佝偻着背,蹲在炉边。他用一根烧焦的细木棍,蘸着炉底冰冷的灰烬,在周建国肋下缠着的、肮脏的破布绷带上,缓慢而用力地涂抹着。灰烬的黑色线条在绷带粗糙的纹理上艰难地延伸,勾勒出几条歪扭交错的路径,最终汇聚成一个点——那是利济巷夜市一个极其隐蔽的入口。

“记死它!”老瘪的声音干涩低哑,如同夜枭,“从煤堆后面绕进去,第三个岔口右拐,垃圾箱后面有个狗洞大的豁口,钻进去,就是陈婆的汤摊后面。”

周建国忍着麻痒和残留的隐痛,借着微弱的炭火光,死死盯着绷带上那幅简陋却致命的“地图”。每一个转折,每一个标记,都像刀刻般印入脑海。

“去了,莫讲话,莫乱看。”老瘪扔掉木棍,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盯着他,“陈婆会给你一碗汤。汤底下,有东西。拿了就走,原路返回!路上碰到'灰狗子’(警察)或者王老五的人,掉头就跑!跑不脱,就跳江!淹死也比落在他们手里强!”

周建国深吸一口气,带着浓重的草药味和垃圾堆的腐臭。他点了点头,没说话,只是将老瘪削给他的那根支撑身体的硬木短棍,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木棍粗糙的纹理,摩擦着掌心磨出的血泡,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真实的痛感。这根棍子,不再是拐杖,而是他此刻唯一能握住的、冰冷的武器。

绸缎庄密室。

“五…五爷!不好了!”账房先生连滚带爬地冲进来,金丝眼镜歪斜着,声音都变了调,“库…库里那批新到的杭绸…缎面…缎面发乌了!还有霉点子!像是…像是被水汽沤了!”

王老五猛地从蒲团上站起,眼中戾气暴涨:“放屁!库房老子亲自看过,干爽得很!哪个环节出的纰漏?!”

“不…不知道啊!”账房哭丧着脸,“昨天入库还好好的!今天一早伙计开箱就…就这样了!几十匹上等杭绸啊五爷!”

王老五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他大步流星走向密室角落一个红木柜,打开,拿出一个紫檀木算盘。这算盘珠子是上好的黑檀木,油光水滑,是他发家时的老物件,也是他暗中“盘账”的法器。

他指尖微动,几枚算珠无声地滑动。一丝微弱的、带着暗金光泽的黑色气流,极其艰难地从他指尖渗出,试图缠绕上算珠。

突然!

“噼啪!”

一声轻微的脆响!一枚位于“财位”的黑檀算珠,毫无征兆地裂开一道细缝!

王老五手指一僵,那股微弱的气流瞬间溃散!他死死盯着那道细微却刺眼的裂痕,额角那道蜈蚣疤剧烈地抽搐起来!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骨猛地窜上头顶!

反噬!这绝不是巧合!是那股潜伏在暗处的污秽力量,在坏他的财运根基!他猛地将算盘砸在桌上,檀木珠四散崩跳!

“查!给老子往死里查!”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所有接触过那批货的人!还有…利济巷那些点灯的耗子!一个都不许放过!”

夜,深沉。利济巷深处。

周建国像一条贴着墙根移动的影子,按照绷带地图的指引,在垃圾堆、破砖垛和散发着恶臭的污水沟间艰难穿行。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肋下的伤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冷汗浸透了单薄的破衣。他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呻吟。

终于,他看到了那个狗洞般的豁口,隐藏在巨大的绿色垃圾箱后面。他屏住呼吸,侧着身子,一点一点地挤了进去。腐臭的垃圾味几乎令人窒息。

豁口内,是另一片狭窄的天地。昏黄的煤油灯光下,陈婆那口翻滚着筒骨汤的铁锅冒着微弱的热气。陈婆看到他,浑浊的老眼闪过一丝惊惶,随即又强自镇定下来,用长勺在锅里搅了搅,舀起一大碗浑浊的汤,碗底沉着几块没什么肉的骨头。

她颤巍巍地将碗递过来,枯瘦的手指在碗沿上极其轻微地、快速地叩了三下。

周建国接过碗,滚烫的温度透过粗瓷传到掌心。他蹲在角落的阴影里,借着煤油灯昏暗的光,用木棍在汤里搅动。棍尖触到一个硬物!他心脏猛地一跳,不动声色地将那东西拨到碗边,手指探入浑浊滚烫的汤里,迅速捞出——是一个用油纸紧紧包裹、只有拇指大小的硬物!

他来不及看,将油纸包死死攥在手心,滚烫的汤水顺着手腕流下也浑然不觉。他几口将碗里那寡淡无味的汤水灌下,烫得食道火烧火燎。放下碗,朝着陈婆的方向,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转身便循着来路,像受惊的狸猫般,无声地消失在那个恶臭的豁口外。

油纸包紧贴着掌心,隔着薄薄的油纸,能感觉到里面坚硬冰冷的轮廓——像是一枚印章。冰冷的触感,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头发颤。

市工商局宿舍楼,顶楼一间狭小的单间。

日光灯管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小赵坐在书桌前,眉头紧锁,反复看着手里那张从公文包侧袋里摸出来的举报信。信纸很粗糙,字迹歪扭却透着股狠劲,只写了时间地点人物:王老五强占福源茶馆、逼死刻章匠、打残张侉子…没有具体证据。

“无稽之谈!”他起初这样想,汉正街的浑水,他早有耳闻。但鬼使神差地,他脑子里闪过白天在局侧巷口,似乎看到一个戴草帽的挑夫身影一晃而过。

他烦躁地放下信纸,端起桌上的搪瓷缸想喝水,目光无意间扫过窗台。窗台上放着他中午吃热干面时,顺手带回的几瓣生蒜。其中一瓣蒜的顶端,沾着一点极其微小的、乌黑的碎屑——像是巷子里干涸的墨迹蹭上的。

一个荒谬的念头突然击中了他!他猛地抓起那瓣蒜和举报信,冲下楼,跑回白天那条阴暗的侧巷!

巷子里恶臭扑鼻。他强忍着,借着远处路灯微弱的光,蹲下身,仔细辨认着地上那片干涸板结的乌黑痕迹。痕迹很乱,像小孩子胡乱的涂鸦,模糊不清。

他掏出打火机,“啪”地打着。跳动的火苗凑近那片乌黑。

奇迹发生了!

在火苗微弱光线的特定角度照射下,那些板结干涸的黑色污迹,竟隐隐约约反光,显现出一些极其模糊、断断续续的笔画轮廓!像是…几个被水晕开的名字和一个巨大的、狰狞的叉!

“嘶——!”小赵倒抽一口冷气,打火机差点脱手!这绝不是普通的污迹!他心脏狂跳起来,像是无意中踩进了一个深不见底、布满毒蛇的陷阱边缘。他猛地站起身,环顾漆黑死寂的巷子,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看似死水的汉正街,底下翻涌的,是能噬人的暗流!

凌晨,汉江的湿气混着煤烟味,沉甸甸地压着汉正街。

金鳞绸缎庄二楼密室的灯还亮着。王老五如同困兽般在狭小的空间里踱步,兽头香炉被他烦躁地抓在手里,炉壁上兽吻纹路里的暗红流光躁动不安。额角疤痕针扎似的疼,裂开的算珠、发霉的绸缎…所有的不顺都指向那个潜伏的威胁!

突然!

“呜——!”

一声低沉悠长、穿透力极强的汽笛声,毫无征兆地从汉江方向传来!那声音雄浑、苍凉,带着一种古老的、不屈的穿透力,瞬间撕裂了黎明前最沉重的寂静!

是夜航的江轮!

这突如其来的汽笛,像一把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王老五紧绷的神经上!他猛地一颤,手中香炉差点脱手!炉内那股原本就躁动的邪异气流,如同被这苍凉的号角声狠狠刺激,瞬间狂暴!

“嗡——!”

香炉发出一声尖锐的蜂鸣!炉身剧烈震颤!炉壁上兽吻纹路里的暗红流光如同沸腾的血浆,疯狂奔涌!一股冰冷、暴戾、带着强烈反噬气息的邪力,如同失控的毒龙,猛地倒灌入王老五掌心劳宫穴!

“呃啊!”王老五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如遭重击,踉跄后退,“噗”地喷出一口暗红的鲜血!鲜血溅在冰冷的地砖上,如同几朵狰狞盛开的毒花。

他单膝跪地,一手撑地,一手死死抓住剧痛欲裂的胸口,难以置信地瞪着那兀自嗡鸣震颤的兽头香炉。额角那道蜈蚣疤,在炉火映照下,竟隐隐渗出暗红的血珠!

窗外,那苍凉的汽笛声还在江面上回荡,一声接着一声,如同古老战场的号角,宣告着长夜的将尽,也预示着某些蛰伏于黑暗中的东西,正被这号角声,从深渊里……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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