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针尖带着滚烫的墨与冰冷的决心,狠狠扎进潮湿的土坯墙,“噗嗤!”一声闷响,像是刺穿了腐败的皮囊。强子手腕筋肉虬结,纹身机高频的嗡鸣在死寂的柴房里如同毒蜂振翅,撕扯着凝固的空气。墨黑的汁液裹挟着簌簌落下的墙灰和墙体深处渗出的深色湿痕,在针尖下晕开、纠缠,形成一种污浊粘稠的混合体,贪婪地渗入砖缝。强子布满血丝的眼紧锁着转印纸上那条流淌着铜绿的青石板路,牙关咬得腮帮子高高鼓起,每一针都灌注了全身的蛮力,仿佛要将这图案生钉进墙体的骨髓里。巷子深处,铜绿浊流漫过石缝的“滋滋”声,如影随形,仿佛在应和这残酷的刻录。新街霓虹变幻的妖异光芒,透过破窗棂的缝隙,在他汗涔涔的额角和狂热的侧脸上投下跳跃不定的光斑,将他的脸切割成明暗交织、扭曲变形的碎片。这不是描摹,是搏杀!针尖每一次凶狠的刺入与拖曳,都像是在与那无孔不入的侵蚀争夺最后一点地盘,更像是在为这条行将就木的老巷,用墨与痛,篆刻一道深入骨髓的墓志铭。
二
灰白的天光刚勉强刺破厚重的云层,利济巷残破的门板后,一双双惊疑、愤怒、布满血丝的眼睛便被巷口传来的刺耳噪音猛然撕开。几个穿着崭新扎眼橘红工装、头戴白色硬塑安全帽的身影,如同闯入古老墓穴的盗墓贼,正用闪着金属寒光的卷尺和一种不断发出“嘀嘀”声、顶端亮着诡异红灯的方形仪器,在巷口那面布满苔痕水渍、摇摇欲坠的斑驳砖墙上比划、测量。领头的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金丝眼镜架在挺直的鼻梁上,镜片后的眼神空洞而高效。他夹着一个超薄的银色平板电脑,指尖在屏幕上飞快滑动,对着挂在耳廓上的微型麦克风,语速快得像在发射子弹:“A点坐标锁定…确认无误…对,就这个最破败的巷口…标记!醒目点!”他身后一个身材敦实的工人立刻应声,抄起一罐鲜红如血的喷漆,“嗤——!”一声锐利刺耳的尖啸撕裂清晨的宁静!一个边缘锋利如刀、足有成年男人拳头大小的鲜红三角形,带着浓烈刺鼻的化学气味,如同一个被暴力撕开的、正在汩汩冒血的伤口,赫然印在“陈记汉绣坊”那歪斜欲坠、字迹模糊的木招牌下方!那红色在灰败、湿漉漉的墙面上,灼目得令人窒息,充满了赤裸裸的征服欲。
“搞么事(干什么)?!你们搞么事名堂(搞什么名堂)?!”老李第一个从门板后冲出来,他布满老茧、青筋凸起的手里还攥着昨夜掉落的扁担,此刻那扁担头直直指向墙面上那个刺目的红三角,声音因极度的愤怒和一种家园被侵犯的屈辱而剧烈颤抖。几个被惊醒的老邻居也纷纷围拢过来,睡眼惺忪的脸上瞬间被惊惶和喷薄的怒意取代,七嘴八舌地呵斥着。金丝眼镜男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目光依旧黏在平板电脑闪烁的数据上,声音平板得像机器合成的录音:“政府规划,赵氏集团拆迁办。执行测量标记任务,无关人员,立刻回避。”他身后那个拎着红漆喷罐的壮汉不耐烦地往前踏了一步,粗壮的手臂一挥,喷罐的喷嘴带着威胁的意味对准了老李和一众老人,一股浓烈呛鼻的化学溶剂气味瞬间弥漫开来,像无形的毒气弹:“让开让开!莫挡道!耽误了正事,你们哪个赔得起?!”
三
“王记糊汤粉”的店门依旧紧闭,门缝下那条铜绿浊流似乎又悄然拓宽了几分,无声地吞噬着门板底部的木质。店内灶台冰冷死寂,没有一丝烟火气。王婆子佝偻着腰,枯树枝般的手一遍遍、一遍遍地抚摸着墙角那块昨夜埋下铁锅的地方。青砖已被重新垒好,缝隙里仔细抹上了湿冷的黄泥。指尖传来的只有泥土深层的、透骨的寒意。儿媳秀英抱着丫丫蜷缩在冰冷的条凳上,丫丫小小的身体紧绷着,一只小手死死捂住自己那只曾踩过毒水、留下淡淡红痕的脚踝,乌溜溜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惊弓之鸟般的恐惧,死死盯着紧闭的门板,仿佛那门外藏着噬人的怪兽。秀英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努力挤出一点声音安抚:“丫丫乖,莫怕,婆婆在…”话音未落,巷子里骤然爆发的激烈冲突声浪如同决堤的洪水,凶猛地撞开了门板的阻隔,狠狠灌了进来!
“放你娘的狗臭屁!这是老子的屋!老子的巷子!滚出去!”是黑皮那标志性的、如同受伤雄狮般的嘶哑咆哮,即使隔着门板也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带着要将一切撕裂的暴怒。
“老不死的!嘴巴给老子放干净点!有本事去市政府门口躺尸去!在这嚎丧有屁用!”对方的声音更高亢、更刺耳,充满了居高临下的轻蔑和毫不掩饰的恶意。
“狗日的杂种!滚!”
“等着!推土机一来,看你们这些茅草棚子能挺几秒!”
……
恶毒的咒骂声、激烈的推搡碰撞声、扁担重重砸在青石板上发出的“哐当”巨响、女人受惊的尖叫…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如同滚烫的油锅瞬间炸裂。秀英吓得浑身一哆嗦,猛地将丫丫紧紧搂进怀里,仿佛要用自己的身体筑起一道脆弱的屏障。王婆子抚摸着墙角泥痕的手骤然顿住,浑浊的老眼倏然抬起,两道寒冰般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利箭,死死钉在那扇薄薄的、正被外面声浪冲击得微微颤动的门板上。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木板,将外面那些喧嚣的入侵者钉死在原地。丫丫把整张小脸都深深埋进妈妈散发着廉价肥皂味的衣襟里,小小的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
四
“嗡——嗡嗡嗡——!”
低沉、不祥的蜂鸣声由远及近,迅速膨胀为一种笼罩整个巷子上空的巨大噪音压迫,粗暴地碾碎了雨后清晨最后一丝残存的宁静。一架通体漆黑、涂装着巨大醒目的“赵氏新天地”LOGO和狰狞鹰隼图案的工业级无人机,如同一只来自异世界的巨大金属秃鹫,稳稳地悬停在利济巷那狭窄、破败的天际线上。机身下方,多颗高精度摄像头冷酷地旋转、聚焦,镜头闪烁着冰冷的幽红光芒,如同恶魔贪婪的复眼,无死角地俯视、扫描着下方这片它即将吞噬的“猎物”——残破漏雨的瓦顶、歪斜欲坠的晾衣竹竿、堆积如山的废弃杂物、一张张惊惶愤怒仰视的脸孔……巷子里瞬间如同被投入石块的马蜂窝,彻底炸开了锅!
“个婊子养的!搞监视?!给老子滚下来!”
“砸了它!狗日的!”
“无法无天了!欺负到祖宗头上了!”
愤怒的吼叫、咒骂声浪此起彼伏,在狭窄的巷子里碰撞回荡。老李气得浑身血液都冲上了头顶,脖颈上的青筋根根暴起,顺手抄起墙边一根晾晒咸鱼、顶端绑着破布条的长竹竿,对着空中那嗡嗡作响、闪着红光的怪物就狠狠捅了过去!“滚下来!”竹竿带着呼啸的风声扫过,无人机内置的智能避障系统瞬间启动,一个灵巧到令人绝望的侧移加小角度爬升,轻易躲开,镜头红光闪烁,依旧冰冷无情地锁定着下方蝼蚁般的愤怒人群。孙瘸子拄着拐杖,那条瘸腿在湿滑、被铜绿水浸染得更加滑腻的青石板上艰难地挪动,他想弯腰捡块石头,身体却失去平衡猛地一晃,幸亏旁边人眼疾手快扶住,才没摔倒,只能徒劳地挥舞着枯瘦的拳头,对着天空发出嘶哑的怒吼:“有种下来!莫在天上装神弄鬼!欺负老子们腿脚不好?!” 巷子深处,阁楼那扇被玲子砸破的窗户里,一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露了出来。玲子那双曾经灵巧如今只剩下死寂的眼,死死盯着悬在头顶、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的冰冷机器,眼神里是极致的厌恶和一种被扒光衣服示众般的、深入骨髓的屈辱。无人机稳稳悬停,幽红的镜头如同高高在上的审判之眼,无声地嘲弄着脚下这片土地最后的愤怒与绝望。
五
“汉正新天地”顶层,整面墙的落地玻璃幕墙将脚下城市尽收眼底。赵总一身剪裁考究的深灰色羊绒西装,姿态闲适地倚在宽大的真皮沙发里,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一只玲珑剔透的骨瓷咖啡杯,杯沿还残留着一点深褐色的咖啡渍。他微微眯着眼,如同欣赏一幅有趣的动态画卷,俯瞰着脚下那片如同顽固疮疤般刺眼的利济巷,以及巷口如同热锅上蚂蚁般混乱躁动的人群。嘴角噙着一丝掌控全局、洞悉人性的玩味微笑。另一只手随意地握着最新款的商务手机,贴在耳边,声音温和得如同春风拂面,带着恰到好处的尊重与惋惜:“李老啊,我晓得,我晓得…您家是这条巷子的定海神针,老街坊们都服您家。您家对这片地方有感情,舍不得,这我一百个理解!人心都是肉长的嘛!”他顿了顿,优雅地抿了一口醇香的咖啡,语气变得更加语重心长,推心置腹,“但是李老,您家也要抬头看看路哇!时代在飞奔!您家看看我们新天地,这人流?这商机?这气象?这才是未来!政府下了决心,规划图都挂出来了,这是大势所趋,浩浩荡荡啊!您家德高望重,硬扛着…吃亏的,最终还是您家和跟着您家的老街坊们呐!”他再次停顿,仿佛在给对方消化这“肺腑之言”的时间,然后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诚挚而慷慨,“这样,李老!我赵某人敬重您家这样的老前辈!只要您家肯带个头,第一个在这拆迁意向书上签下您家的大名,我亲自拍板!您家的补偿款,在这个基数上,”他报出一个足以让普通工薪阶层瞠目结舌的数字,“我再给您家额外加两成!两成!您家那老屋面积确实吃亏了,我心里有数!这两成,就当是我赵某人个人,对您家这位老街坊、老前辈的一点心意,一份敬意!”他语气恳切,如同在施予莫大的恩典,耐心地等待着电话那头漫长的沉默,如同稳坐钓鱼台的渔夫,静待鱼儿咬钩。
六
玲子家低矮的阁楼里,光线比巷子更加昏暗压抑。那幅心脏位置带着狰狞焦黑伤疤的楚凤绣架,依旧静静倚靠在斑驳的墙角,像一个沉默而巨大的伤口,散发着绝望的气息。玲子蜷缩在一张吱呀作响的小竹凳上,背脊佝偻得如同一张拉满的旧弓。枯瘦的手指间无意识地捻着一根细细的孔雀蓝丝线,眼神空洞失焦,死死落在绣面上那片吞噬了楚凤心脏的焦黑区域,仿佛她所有的生命力、所有的魂魄,都被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彻底吸食殆尽,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的空壳。楼下,清晰地传来女儿小芸刻意压低了、却依旧掩饰不住兴奋和邀功般的声音:“…哎呀赵总!您家真是太抬举我们了!…是的是的!我妈那手艺,绝对是这个!”可以想象她竖起了大拇指,“老字号!真传!…您家放一百二十个心!我肯定好好劝她!锦绣坊那个位置,我的天,一楼正大门旁边!黄金中的黄金!多少人打破头都挤不进去呢!…好好好!明天!明天我一定带她过去开开眼!…太感谢赵总了!您家真是我们的贵人!”电话挂断的忙音传来。
小芸脚步轻快地踩着那吱呀呻吟的木楼梯上来,脸上是卸下重负般的轻松和即将步入新生活的容光焕发:“妈!听到冇?赵总亲自给我打的电话!人家几(多么)看重您家的手艺!”她走到玲子身边,蹲下身,声音放得又软又糯,带着十二分的哄劝,“补偿款的事情,赵总也松口啦!只要您家肯点头,去锦绣坊当技术顾问,带带那些新招的绣娘,给我们把把关,培训培训…我们家的补偿款,立马就能多一大截子!那环境,您家去看看就晓得了,窗明几净,冬暖夏凉,恒温恒湿!再也不用闻这巷子里熏死人的鬼水臭气!体体面面,安安稳稳!几好的事情啊!妈,您家就听我一回劝,莫再犟了撒?嗯?”她伸出手,想碰碰母亲冰冷的手臂。
玲子捻着丝线的手指猛地一颤,“嘣”一声轻响,那根坚韧的孔雀蓝丝线竟应声而断!她极其缓慢地、仿佛脖颈生了锈的齿轮般,一点一点抬起头颅。那双空洞的眼睛,此刻终于聚焦,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死寂,如同万丈寒潭下的玄冰,直直刺向女儿那张因憧憬“新世界”而焕发光彩的脸。那眼神里没有愤怒的火焰,没有悲伤的泪水,只有一片虚无的荒原,仿佛在看一个与自己毫无瓜葛的陌路人,又仿佛在凝视一口通往幽冥的深井。小芸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那精心堆砌的笑容如同劣质的墙皮,瞬间片片剥落,只剩下僵硬的底色和被那眼神冻住的莫名寒意。玲子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喉头滚动,却最终一个字音也没能发出。她只是重新深深地低下头,目光落在手中那根断掉的丝线上,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病态的执着,神经质地颤抖着,徒劳地试图将断裂的两端重新捻接在一起。那僵硬的动作,迟缓而绝望,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着、却早已失去灵魂的提线木偶,在演一场无人观看的悲剧。
七
“让开!最后警告!再不让开别怪我们不客气了!”眼镜男张工的声音彻底失去了最后的克制,在巷子中段炸响,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耳感。几个穿着亮橘色工装、如同移动警示牌的壮汉,手里紧握着发出低沉嗡鸣的冲击钻和闪着寒光的沉重撬棍,在他身后簇拥成一道压迫的人墙,目标明确——老陈头那间门楣歪斜、挂着锈迹斑斑大铁锁的汉绣坊!测量仪的红点如同索命的标记,在门板和斑驳的墙壁上快速游移、锁定。老李、孙瘸子,还有另外几个闻讯赶来的老街坊,用他们衰老却倔强的身体死死挡在铺面门前,组成一道单薄却不肯退让的人墙。双方肢体激烈地推搡碰撞着,怒吼声、咒骂声、铁器摩擦青石板的刺耳声混杂在一起,震得空气都在颤抖。
“狗杂种!想拆老子的屋?!有种先拆了老子这把老骨头!”一声炸雷般的、裹挟着无边暴怒和死志的咆哮,如同平地惊雷,猛地劈开了混乱的声浪!只见巷子深处,黑皮那高大却半边僵硬如铁的身影,竟被强子和另一个街坊咬着牙、额头青筋暴起地一左一右硬生生架着,几乎是拖行着挪了过来!他僵死的右半边身体完全无法着力,拖在湿冷的青石板上,摩擦着污浊的铜绿水渍。仅能活动的左臂肌肉坟起,死死攥着那根油光发亮、不知浸透了多少汗水的旧扁担,铜铃般的大眼因极致的暴怒而充血赤红,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死死焊在拆迁队那群人身上!每一步的强行挪动,都牵动着他僵死的肌肉和神经,带来如同凌迟般的剧痛,豆大的汗珠混合着冰冷的雨水,从他青灰色的额角、脖颈滚滚而下,但他身上那股子从码头千百次生死扛包中淬炼出的剽悍凶戾之气,却如同爆发的火山熔岩,带着焚尽一切的毁灭意志,瞬间将整个混乱的场面镇压得死寂一片!
“黑皮哥!”老李他们如同被打了一针强心剂,声音都洪亮了几分。
眼镜男张工被这凶神恶煞般的气势逼得脸色一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金丝眼镜滑落鼻梁都顾不上扶,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骇,随即强撑着厉声喝道:“你…你冷静点!我们是依法执行公务!暴力抗法后果很严重!”
“依你妈的龟壳法!”黑皮喘着粗气,如同破旧的风箱,扁担带着千钧之力,直直戳向张工的鼻尖,距离不过一寸!“老子只认一个死理!这铺子,是老陈头的命根子!是利济巷的脊梁骨!想拆?!”他猛地一挺那半边僵硬的、毫无知觉的胸膛,牵动伤处,痛得他嘴角抽搐,但嘶哑的声音却如同濒死凶兽的最后咆哮,充满了令人胆寒的决绝,“老子就是不服啄!今天你们这些钻子、撬棍,有种就往老子这半边死肉上招呼!往心口捅!老子倒要看看,是你们这些狗腿子的钻头硬,还是老子在汉江水里泡大的骨头硬!”他像一尊半边被岁月风蚀剥落、却依旧用残躯死死钉在大地上的古老石碑,带着一股与死亡同眠的、令人灵魂震颤的疯狂。冲击钻的低沉嗡鸣戛然而止,拎着撬棍的手也僵在了半空,冰冷的金属表面映着黑皮那张因剧痛和暴怒而扭曲、却写满“玉石俱焚”的脸。空气凝固了。
八
一个不信邪的年轻工人,脸上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狠劲,猛地重新启动手中的冲击钻。钻头高速旋转,发出刺耳的尖啸,他咬着牙,将闪烁着寒光的锋利钻头狠狠对准老陈头汉绣坊门旁一块被红三角标记的、相对完好的砖墙!钻头带着撕裂一切的威势,狠狠抵住冰冷的墙面!
然而,就在钻头尖端与湿润的砖面接触的刹那——
“噼啪!滋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伴随着蓝白色的电火花猛地爆开!如同微型闪电在砖石表面炸裂!冲击钻机身发出怪异的、如同垂死野兽般的剧烈震颤和卡壳声,操作工人只觉得一股强大的反震力顺着钻柄传来,虎口瞬间发麻!冲击钻发出几声徒劳的“咔咔”闷响,钻头转速骤降,最终彻底停转,冒出一缕带着焦糊味的青烟!
“搞…搞么事鬼(搞什么鬼)?!”工人一脸见了鬼的惊骇,失声叫了出来,触电般甩开手里滚烫冒烟的机器,差点砸到自己的脚。
“废物!怎么回事?!”眼镜男张工脸色铁青,厉声呵斥,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惊疑不定。
“邪…邪门了!张工!这…这机器…好像…好像短路烧了?!”工人惊魂未定,拍打着彻底哑火的机器,声音都变了调。
“换地方!立刻测C点!别耽误时间!”张工强压着心头莫名的不安,烦躁地挥手。另一个经验稍老的工人赶紧拿出备用测量仪,深吸一口气,将激光定位红点小心翼翼地对准不远处王婆子家“王记糊汤粉”那斑驳沧桑的门楣。红点刚稳稳落在“王记”那模糊的“记”字上——
“嘀嘀嘀!嘀嘀嘀嘀——!”
测量仪屏幕突然像发了疯一样剧烈闪烁起来!刺耳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炸响!屏幕上原本清晰的坐标数字疯狂跳动、扭曲、拉长、变形,最后竟变成一片飞速滚动的、毫无意义的彩色乱码雪花!操作工人惊得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张…张工!这…这地方邪性!磁场…磁场不对?!还是这鬼湿气太重干扰了?仪器…仪器彻底抽风了!”
“饭桶!一群饭桶!”张工脸色由青转黑,一把粗暴地夺过工人手中怪叫不停的测量仪,手指带着怒气在触摸屏上用力戳点、操作。他刚把激光红点移向“王记”旁边一块看起来还算平整干燥的墙面,试图重新定位——
“滋啦——!”
一声短促的电流爆鸣!仪器屏幕猛地一黑!彻底死机!一股清晰可闻的、带着电子元件焦糊味的青烟,从仪器的散热孔里袅袅飘出,在湿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张工僵立在原地,手指还保持着戳按的姿势,金丝眼镜后那双原本冷漠高效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巨大的错愕和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深藏的惊惧。他下意识地猛地抬头,目光如同受惊的兔子般扫过“王记”那扇紧闭的、在阴霾天光下仿佛带着无声冷笑的门板,扫过脚下青石板缝隙里无声流淌、散发着诡异腥气的铜绿浊流,又扫过对面黑皮那半边僵硬如尸、半边燃烧着疯狂火焰的脸,以及周围那些老住户们脸上那混杂着愤怒、惊惧、一丝茫然和…一丝诡异的、如同看戏般的解气神情。巷子里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只剩下那无处不在的、铜绿水缓慢流淌侵蚀石缝发出的、如同毒蛇吐信的“滋滋…滋滋…”声,在每个人的耳膜里无限放大。
九
柴房内,光线比昨夜更加浑浊,弥漫着浓重的尘土、霉味和新鲜墨水的刺鼻气息。强子如同归巢的野兽,再次潜入这片属于他的废墟领地,背上的纹身工具包沉甸甸的。强光手电的光柱刺破黑暗,精准地打在昨夜刺下的那条墨色青石板路图案上。墨线已深深吃进潮湿的墙体,边缘因墙体水分的浸润而微微晕染开,带着一种粗粝而顽强的生命力。他蹲在冰冷潮湿的地上,从包里珍而重之地取出几个特制的小玻璃瓶,拔开胶塞。瓶内不再是单一的黑色,而是调制好的粘稠液体——浓重的赭石色(模拟老墙砖经年的色泽)、深沉的青褐色(如同被千万双脚磨亮的青石板)、甚至还有一小瓶闪烁着诡异幽光的铜绿色墨液!
刺鼻的化学制剂和矿物粉末混合的气味瞬间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令人作呕。强子眼神专注得近乎疯魔,用针嘴仔细吸取新的混合墨水,墨水的粘稠度明显高于普通色料。针尖带着新的使命,再次狠狠刺向冰冷的墙面,沿着昨夜墨线的边缘,更深、更狠地犁进墙体的肌理!这一次,下针不再是试探性的描摹,而是带着毁灭与重生的蛮力!针尖如同微型的凿子,强力地推送着粘稠的混合墨水,深深嵌入、挤压、甚至撬动着墙体内部的结构!墨黑的汁液、簌簌剥落的墙灰、以及墙体深处被强行挤压出来的、带着微弱铜绿光泽的深色湿痕,在锋利的针尖下被强行搅合、碾压、撕裂、最终粗暴地融为一体!
“嗤…嗤…嗤…”针尖刺入墙体深处,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如同钝刀割肉的声响,每一次都伴随着墙体的细微震颤。强子额角太阳穴突突直跳,汗水如同小溪般顺着鬓角、脖颈流淌,混着脸上的灰尘和油污,冲出一道道污浊的沟壑。他刻画的已不再仅仅是路,而是“王记”那口巨大的、此刻深埋于冰冷泥土之下的生铁汤锅!锅体线条被他用深褐混着赭石的浓墨,刻得刚劲嶙峋,如同钢铁的骨骼。锅盖紧闭,他用那瓶闪烁着幽光的铜绿墨水,混合着最深的墨黑,在锅盖边缘勾勒出几缕扭曲升腾的“蒸汽”。那“气”的形态狰狞诡异,色泽惨绿中透着不祥的黑,如同从腐朽棺木中逸散出的、饱含怨毒的亡魂!他喉咙里发出低沉的、意义不明的嘶吼,如同受伤野兽的呜咽,又像是某种古老而血腥的献祭仪式上的咒语:“刻进去…都刻进去…锅…绣架…青石板…巷子…一个都跑不了…让它们烂在墙里…烂在肉里…烂到骨头缝里…烂成一坨…谁也分不开…” 每落下一针,都像是将自己滚烫的生命和这条巷子沉重的绝望,一同作为祭品,钉死在这面冰冷潮湿、象征着最终归宿的墙壁之上。
十
冰冷的夜雨毫无征兆地再次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利济巷残破的瓦顶、歪斜的晾衣竿、坑洼积水的青石板上,发出连绵不绝、令人心烦意乱的噼啪爆响。雨水迅速汇聚成流,肆意冲刷着白天喷在墙上那些刺眼夺目的鲜红三角标记。廉价的红色颜料被雨水稀释、溶解,如同伤口流出的脓血,蜿蜒流淌下来,与青石板缝隙里不断渗涌而出、散发着腥臭的铜绿浊流混合在一起。污浊的红、诡异的绿、沉郁的黑在雨水的搅拌下,在巷子里肆意横流,形成一道道色彩斑斓、令人作呕的肮脏溪流,如同大地溃烂的脓疮。
巷口方向,几道雪白刺眼、蛮横霸道的强光光柱如同巨大的光剑,骤然刺破厚重的雨幕!伴随着引擎低沉凶猛的咆哮。几辆体型庞大、涂装着“赵氏新天地工程”字样的黑色SUV,如同钢铁巨兽,粗暴地碾过巷口深深的积水坑,激起大蓬大蓬污浊肮脏的水花,溅射在斑驳的老墙上。刺目的车灯蛮横地将整条被雨水冲刷的利济巷照得一片惨白,纤毫毕现,所有的破败、腐朽、绝望都在这强光下无所遁形!车门“砰砰”打开,白天受挫的眼镜男张工率先下车,撑着一把宽大的黑伞,脸色在惨白车灯的映照下显得异常阴鸷和铁青。他身后,更多穿着厚重黑色雨衣、手持强力探照灯甚至防爆盾牌的保安,如同从雨夜中冒出的幽灵兵团,黑压压一片,沉默而森严地矗立在滂沱大雨中,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张工扶了扶被雨水打湿的金丝眼镜,声音透过冰冷的雨幕和引擎的余音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命令:“障碍清除!测量点加固!所有基准点,今晚必须!全部!完成布设!天亮之前,我要看到结果!”
与此同时,王婆子家那扇紧闭的、被雨水疯狂拍打的门板后,一点微弱却异常执拗的昏黄光亮起。王婆子佝偻的身影出现在狭窄的门缝阴影里,她手中紧握着的,竟是那柄磨得锃亮、象征王家糊汤粉灵魂的铜勺!浑浊的老眼如同淬火的刀锋,死死穿透雨幕,钉在巷口那些刺目冰冷的车灯光柱上,如同守护最后巢穴的苍老鹰隼。另一边,强子所在的柴房那扇破败的窗棂后,那束代表着反抗与烙印的强光手电光也猛地穿透雨帘,倔强地扫过巷子湿漉漉、布满新刻痕的墙壁!光柱所及之处,那口扭曲的铁锅和锅盖上蒸腾的惨绿“亡魂蒸汽”图案,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更加狰狞刺目!更深处,玲子阁楼那扇破洞的窗户里,一点幽微摇曳的烛火无声亮起,昏黄的光晕艰难地穿透雨幕,微弱却固执地映照着窗台上那幅心脏焦黑的楚凤绣架的凄美剪影。
冰冷的、象征着资本碾压的车灯光;倔强的、试图铭刻记忆的手电光;幽微的、守护着破碎传统的烛火;还有被雨水冲刷得一片狼藉、如同泣血的红三角标记;肆意流淌、色彩污浊诡异的铜绿浊流……各种代表不同意志、不同命运的光源和污浊的色块,在这湿冷绝望的雨夜中激烈地碰撞、切割、撕扯、交织!将这条垂死挣扎的老巷、巷子里那些在泥泞中绝望守护的渺小身影、和巷外那如同钢铁洪流般步步紧逼的冰冷力量,一同投射在斑驳湿滑、刻满新伤的巷壁上,形成一幅巨大、扭曲、无声却震耳欲聋地嘶吼着的末日浮世绘。哗哗的雨声吞没了浊流侵蚀的滋滋声,也彻底淹没了所有愤怒的呐喊、悲怆的呜咽和绝望的叹息,只剩下光与影,在泥泞和废墟之上,进行着残酷而无情的最终厮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