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后半夜的风带着江水的湿气,卷过汉正街沉寂的瓦檐。“福源茶馆”库房深处,那股源自地底坛口的搏动感,如同被无形之手拨动的心弦,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急促,带着一种冰冷的、贪婪的震颤,穿透厚重的墙壁,敲打在李香兰的感知上。指尖下,那感觉不再是单纯的搏动,更像无数条冰冷的铁线虫在泥土深处疯狂扭动、钻探,直指库房墙角那堆老布下包裹的木匣!
与此同时,木匣自身散发出的寒意也骤然加剧!不再仅仅是阴冷,而是一种带着锋利质感的、仿佛能割裂空气的冰芒!包裹它的油布表面,竟无声无息地凝结出一层细密的白霜!寒气丝丝缕缕地向外逸散,让库房本就潮湿的空气温度骤降,靠近墙角的面粉袋表面,也悄然爬上了冰冷的湿痕。
李香兰盘膝坐在通往后院的门槛内,双眼微阖。体内那融合了王老五“血酒”的奇异力量,此刻如同奔涌的冰河,与坛口和木匣的激烈脉动激烈碰撞、交融。每一次碰撞,都让她脑海中闪过破碎而冰冷的画面:翻涌的暗红泥浆,扭曲的鬼脸,以及…木匣深处,一道被重重封禁的、狭长而幽暗的裂隙!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碎裂声,如同冰层在重压下迸开,毫无征兆地从库房深处传来!
李香兰倏然睁眼!目光如电,穿透黑暗,直射墙角!
二
天色未明,汉正街还沉在灰蓝色的薄雾里。“金鳞绸缎庄”朱红的大门紧闭,门缝里透不出一丝光。斜对面的“福源茶馆”却早早卸下了门板。门口,那口熬煮凉茶的大铜壶下,灶膛里的火苗跳跃着,驱散着清晨的微寒。廖小椒正往壶里添着新采的草药,动作麻利。
几个起早的街坊缩着脖子路过,被茶香吸引,摸出两分硬币:“廖嫂子,来碗热乎的,暖暖肠子!”
廖小椒麻利地舀茶倒碗:“趁热喝!保管精神头足!”
就在她递过茶碗的刹那,眼角的余光无意间扫过绸缎庄紧闭的门板下方——门缝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渗流出来!
不是水渍。那液体粘稠,色泽暗沉,在灰暗的光线下泛着一种诡异的、如同铁锈干涸般的暗红色!它们如同拥有生命般,极其缓慢地蜿蜒爬行,在门槛外冰冷的青石板上,留下几道断断续续、如同蚯蚓爬过的湿痕。一股若有若无的、混合着劣质染料、血腥和深水泥锈的恶臭,悄然弥散开来。
廖小椒心头猛地一跳!端着茶碗的手僵在半空。她死死盯着那几道暗红湿痕,又猛地抬头看向绸缎庄紧闭的大门,仿佛那朱红的门板后,正有什么冰冷腐烂的东西在无声地渗出脓血!
“廖嫂子?茶…”街坊疑惑地催促。
廖小椒猛地回过神,强压下心头的惊悸,将茶碗塞过去,声音有点发紧:“…快喝!趁热!”目光却再也无法从那几道暗红湿痕上移开。
三
茶馆内,气氛比库房的寒霜更凝重。张侉子像一截被抽空了魂魄的朽木,瘫在灶膛边最深的阴影里。王老五那“三天八百”的催命符,如同无形的枷锁,勒得他连呼吸都带着濒死的抽噎。他浑浊的眼珠偶尔转动一下,目光呆滞地扫过通往后院的门槛,又迅速缩回,仿佛那门槛外连接着地狱的入口。
李香兰将那张散发着冰冷怨念的借据,轻轻放在张侉子面前冰冷的青石板上。纸张落地的微响,却让张侉子枯瘦的身体猛地一颤。
“张伯,”李香兰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凿进死寂,“债,背在身上,是山。扔在地上,是纸。”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张侉子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上,“王老五要的不是钱,是命,是茶馆的地契,是库房里他够不着的东西。你这条命,在他眼里,抵不上库房里一块砖。”
张侉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浑浊的老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滴在冰冷的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死…死了干净…”他声音嘶哑破碎,“我…我冇得活路了…”
“活路不是别人给的。”李香兰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是自己挣的!怕,就真冇得活路!站起来!去门口!看看对面门缝里流出来的是么斯!”
张侉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厉喝惊得浑身一哆嗦,茫然地抬起头,顺着李香兰手指的方向,看向茶馆大门外。
四
晨光熹微,汉正街在薄雾中渐渐苏醒。街角卖土布的老赵,抱着几匹灰扑扑的棉布,愁眉苦脸地蹲在自己的小摊旁。他面前的地上,扔着一块巴掌大小、颜色刺眼又夹杂着大片霉斑的碎布——正是昨天从“金鳞绸缎庄”门口抢购的“三折香港花脸布”。才过了一夜水,就褪色掉渣,一扯一个洞。
“个板妈!上当受骗啊!”老赵拍着大腿,懊悔不迭,“贪便宜!贪掉棺材本啊!这哪里是布?是裹尸布啊!”
旁边修鞋的老孙头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胶水和破鞋:“老赵啊,莫嚎了。你那点布,蚀了就蚀了。我这修鞋的,日子更难过!你看看…”他指着自己摊子前冷清的地面,“现在哪个还穿补丁鞋?都去买对面那些'新式塑料底’了!便宜是便宜,可那东西滑得跟溜冰一样!前几天二麻子他娘就摔断了腿!可人家就图个便宜好看!”
“便宜?”街尾开杂货铺的老陈也凑了过来,一脸苦相,“我那点小百货,现在也卖不动了!对面老王搞了个'两元店’,针头线脑、肥皂电池,堆得跟山一样,卖得比我的进价还便宜!这…这生意还么样做?喝西北风啊!”
几个小店主围在一起,唉声叹气,愁云惨雾。对面“金鳞绸缎庄”的朱红大门已经敞开,高音喇叭又开始聒噪地轰炸,宣扬着新一轮的“清仓跳楼价”,人流再次向那扇门涌去。低廉的价格如同巨大的漩涡,吞噬着整条街微薄的利润和残存的生计。
“再这样下去…都得关门啊…”老赵看着自己摊上无人问津的土布,声音绝望。
五
茶馆门口,那几道从绸缎庄门缝渗出的暗红湿痕,在晨光下更加刺眼。几个买凉茶的街坊也注意到了,指指点点,脸上露出惊疑。
“看!那…那是么斯东西?像血…”
“呸呸呸!莫瞎讲!大清早的!怕是老王泼的脏水吧?”
“不像水…黏糊糊的…还带股怪味…”
廖小椒铁青着脸,死死盯着对面。张侉子被李香兰半扶半拽地拖到门口,当他浑浊的目光落在那几道暗红湿痕上时,如同被烙铁烫到,猛地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身体剧烈地后缩,要不是李香兰扶着,几乎又要瘫倒在地。
“血…血…又来了…周传福…刘驼子…下一个…下一个是我…”他语无伦次,恐惧如同实质的冰水将他淹没。
“怕么斯!”廖小椒一声断喝,如同炸雷,惊醒了陷入魔怔的张侉子,也吸引了门口街坊的注意。她指着对面那几道湿痕,声音洪亮,带着豁出去的狠劲,“看见冇?王老五那狗日的铺子,门缝里淌脏血了!他赚的那些黑心钱,都是用人命和脏布堆起来的!沾了血的钱,买他家的布,也不怕招晦气!烂手烂脚!”
她的话像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在围观的街坊和小贩中炸开!
“是啊!那布根本不能穿!坑死人!”
“便宜没好货!老王的钱不干净!”
“周老板死得不明不白!刘驼子也疯了!茶馆库房还死了人!都跟老王脱不了干系!”
“这血…该不会是…报应?”
议论声越来越大,带着愤怒和后怕。对面绸缎庄门口汹涌的人流,似乎也为之一滞,不少人回头看向那几道暗红湿痕,脸上露出犹豫和嫌恶。
六
“金鳞绸缎庄”二楼,王老五正志得意满地拨弄着算盘珠,听着楼下喧嚣的人声和收银的叮当响,嘴角挂着狞笑。疤眼急匆匆跑上来,脸色难看:“五哥!不好了!茶馆那个岔巴子娘们,在门口煽风点火!说我们门缝里淌血!是报应!买我们的布招晦气!那些穷鬼都被她煽呼起来了!”
王老五拨弄算盘的手猛地停住,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转为暴怒的狰狞:“个板妈!李香兰!又是这个贱人!”他“啪”地一声将算盘狠狠扫落在地!木珠四散崩飞!
“去!”他指着楼下,额角青筋暴跳,“把那几道脏东西给我冲干净!拿最臭的刷锅水冲!再找几个人,给我骂回去!骂得越难听越好!就说茶馆闹鬼!沾上就死!看哪个还敢去喝她的破茶!”
疤眼领命,杀气腾腾地冲下楼。
很快,几个凶悍的伙计提着腥臭的脏水桶冲出绸缎庄,粗暴地驱散门口的人群,将大桶大桶的污水狠狠泼向那几道暗红湿痕!污水与暗红的粘液混合,在青石板上晕开更大一片污浊的狼藉,散发出更加刺鼻的恶臭!
同时,几个泼皮无赖混在人群里,扯着嗓子开始叫骂:
“呸!'福源茶馆’才晦气!后院坛子里养鬼!库房里吃人!喝她家的茶,当心半夜鬼上身!”
“张侉子欠债不还!天打雷劈!茶馆早晚遭报应!”
“李香兰就是个扫把星!克夫克子!谁沾谁倒霉!”
污言秽语如同污水般泼向茶馆!刚刚被廖小椒激起点血性的街坊们,被这阵势一吓,又被恶臭一熏,顿时又畏缩起来,纷纷后退。
廖小椒气得浑身发抖,抄起舀茶的大铜勺就要冲出去拼命:“老娘撕了你们的臭嘴!”
七
就在这剑拔弩张、污秽横飞之际!
“够了!”
一个苍老却异常洪亮的声音,如同洪钟般在街面上炸响!
只见街角卖土布的老赵,不知何时站到了他那张破旧的小马扎上!他枯瘦的脸上因激动而涨红,手里紧紧攥着那块褪色掉渣的“花脸布”,高高举起,对着满街惊愕的人群,嘶声吼道:
“都看看!都看看老王卖的是么斯好东西!三折?三折买块裹尸布啊!便宜?便宜个鬼!是要我们的命!”他用力抖动着那块破布,碎屑纷纷扬扬落下,“他老王用这种烂布,挤垮我们的摊子!用黑心钱,压垮我们的脊梁!今天挤死老赵我!明天挤死老孙头!后天就轮到你们!”
他猛地将破布狠狠摔在地上,枯瘦的手指直指对面朱红大门后隐约可见的王老五身影,声音带着泣血的悲愤:“他门缝里淌的不是血!是我们这些老家伙的血汗!是我们这些小门小户的活路!再这样下去,汉正街就剩他老王一家独大!我们全都得喝西北风!”
老赵的话,像一根火柴,瞬间点燃了压抑在众多小商户心底的恐慌和愤怒!老孙头猛地站起来,举起手里一只断成两截的劣质塑料鞋底!老陈也挤到前面,举着一板渗着不明液体的、包装破烂的电池!
“对!老赵说得对!老王卖的都是害人的破烂!”
“便宜没好货!他是要吸干我们的血!”
“不能让他一家独大!不然我们都得死!”
群情激愤!连日来被低价倾销挤压的怨气、对生计无着的恐惧、以及那门缝渗“血”带来的不祥联想,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越来越多的小店主、摊贩加入了声讨的行列!愤怒的声浪压过了对面泼皮的叫骂,也盖过了高音喇叭的聒噪!
王老五站在二楼窗前,看着楼下汹涌的怒潮和指向自己的无数手臂,脸色第一次变得铁青!他精心编织的低价陷阱,在血汗和愤怒的控诉前,开始出现裂痕!
八
“福源茶馆”门口,李香兰扶着几乎站立不稳的张侉子。廖小椒举着铜勺,胸口剧烈起伏。她们看着眼前这始料未及的一幕。
李香兰的目光,却越过愤怒的人群,投向对面“金鳞绸缎庄”那扇朱红的大门深处。她的指尖,清晰地感觉到,库房墙角那木匣散发出的冰寒锋锐之气,在街面这突如其来的愤怒浪潮冲击下,竟微微滞涩了一瞬!仿佛那汹涌的、带着滚烫温度的人心怒焰,暂时压制了匣中阴寒的躁动!
然而,地底坛口的搏动感却变得更加狂乱!如同被激怒的凶兽,疯狂地冲撞着无形的束缚,试图吞噬地面上这股炽热的反抗意志!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着血腥、淤泥和铁锈的恶念,如同冰冷的潮汐,试图顺着地脉蔓延上来!
就在这时,王老五阴鸷的声音通过高音喇叭,强行撕开愤怒的声浪,在街面上炸响:
“放屁!一群穷疯了眼的东西!自己没本事,怪老子货好价低?老子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嫌贵?嫌不好?有本事别买!喝你们的西北风去!再敢在老子门口聚众闹事,扰乱经营!老子一个电话,工商所、派出所马上来人!把你们这些无证摊贩、刁民全抓起来!”
赤裸的威胁如同冰水浇头!刚刚凝聚起来的愤怒人群,如同被掐住了脖子,声势瞬间一滞!工商所、派出所…这些字眼对于这些小本经营、甚至没有正规执照的摊贩来说,无异于催命符!许多人脸上露出了畏惧和退缩。
王老五站在二楼窗口,看着楼下瞬间萎靡的人群,脸上重新浮起一丝掌控一切的狞笑。钱权在手的碾压,才是真正的硬道理!
九
愤怒的浪潮被强权生生压回,街面上只剩下压抑的沉默和粗重的喘息。小贩们像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准备收拾自己寒酸的摊子。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缠绕上每个人的心头。
“福源茶馆”门口,张侉子看着这一幕,刚刚被老赵点燃的一点点火星彻底熄灭,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喃喃道:“冇用…冇用的…他…他有靠山…我们斗不过…”
廖小椒捏着铜勺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感到一股深深的无力。
就在这绝望蔓延的窒息时刻,李香兰动了。
她没有走向愤怒的人群,也没有看向对面耀武扬威的王老五。她转身,独自走进了茶馆,径直走向柜台后最下方那个上了锁的旧抽屉。
“咔哒。”一声轻响,锁被打开。
抽屉里没有钱,只有几本用蓝布包着的、边角磨损的老式账册。她将账册一本本拿出,放在柜台上。然后,她从抽屉最底层,取出一个用厚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状物件。
她一层层揭开油纸。
露出来的,并非金银财宝,而是一卷颜色泛黄、边缘破损的旧式卷轴。卷轴的木质轴头已经磨得光滑,透着岁月的沉淀。
李香兰捧着这卷旧轴,缓步走到茶馆门口,站在了那口热气腾腾的凉茶铜壶旁。她的目光扫过街面上那些垂头丧气的街坊邻居,最后落在对面二楼王老五那张得意的脸上。
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她猛地将手中那卷旧轴高高举起,然后用力一抖!
“哗啦——”
泛黄的卷轴在晨光中骤然展开!
十
展开的卷轴足有半人高,纸张虽旧,却坚韧挺括。上面赫然是一幅笔力遒劲、墨色沉郁的《汉正街百业图》!画中描绘的并非高楼广厦,而是几十年前汉正街最鲜活质朴的市井烟火:挑着扁担叫卖的鱼贩,炉火熊熊的打铁铺,支着布幌的茶馆,埋头缝补的裁缝,吆喝针线的货郎…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每个人物都栩栩如生,每条街巷都充满了喧腾的生命力!
画卷的左上角,题着几行苍劲的草书:
“**聚沙成街,百业为基。烟火不绝,市井永续。守本真心,方立潮头。**”
泛黄的画卷在晨风中微微晃动,画中那些早已模糊在岁月里的旧时行当、那些朴实坚韧的面孔,仿佛在这一刻活了过来!一股沉甸甸的、混合着汗水、炉火、鱼腥和烟火气的古老力量,从画卷中磅礴而出!这股力量,厚重、拙朴,却带着一种扎根泥土、生生不息的顽强,瞬间冲散了街面上弥漫的绝望、恐惧和王老五带来的廉价铜臭!
所有看到这幅画的人,无论老少,心头都仿佛被重锤狠狠敲击了一下!老赵浑浊的老眼瞬间湿润,老孙头捏着破鞋底的手微微颤抖,连张侉子都停止了颤抖,茫然地望向那画中的老茶馆——那依稀就是“福源”当年的影子。
这股源自街巷根脉的、不屈的烟火气,如同初春解冻的江潮,汹涌澎湃,与画卷中蕴含的古老精神共鸣激荡!它不仅冲垮了王老五用金钱和权势堆砌的威压,更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狠狠撞向了库房中那躁动欲出的木匣寒气!
“嗡——!”
库房深处,那被油布包裹的木匣,仿佛被这浩荡的烟火气浪正面冲击,发出一声沉闷至极、如同古钟悲鸣般的震颤!匣身表面瞬间凝结的厚厚白霜,竟“咔咔”作响,裂开无数细密的纹路!那股冰寒锋锐的气息如同被烈火灼烧,猛地向内收缩!
与此同时,地底坛口那疯狂的搏动感,也在这股席卷全街的古老精神浪潮冲击下,发出一声不甘的、如同困兽濒死的嘶吼,骤然沉寂下去!
春潮,真正的春潮,带着市井烟火的不屈与根脉的觉醒,在汉正街的砖缝石隙间,汹涌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