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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末了。疏附的冬天来得并不猛烈，却有一种钝钝的凉意，像是老人迟缓的叹息，从戈壁那边慢慢渗透过来。艾日克贝西村的白杨树还挂着几片枯黄的叶子，风一摇，便落下一两片，在土墙根打个旋儿，歇了。
十二月八日，国家乡村振兴考核就要开始了。这个日子像一块巨石，悬在所有人头顶上。近二十天来，自治区考核组和县指导组对疏附县各村的检查毫不留情，问题一个接一个地往外翻，像是剥洋葱，剥一层，眼睛就酸一层。镇里检查过的村子同样问题不少，终于镇里也坐不住了。
那种坐不住，我见过。
于是，十一月的最后两天，艾日克贝西村迎来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走访。
说声势浩大，真是不夸张。每天二十个干部从镇里下来，穿着厚棉袄，骑着电动车或者开着车，浩浩荡荡地进了村。这一次，是要把全村四百多户人家走个遍，查问题，找漏洞，一户都不能落下。
第一天，我们走访了一百二十五户。
冬天的太阳升得晚，落得早，中间那一段白日短得可怜。早上十点多出门，天才刚亮透，地上的霜还没化尽，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我们分头行动，往东边去的东边，往西边走的往西。村里的路我熟，闭着眼睛都能数出哪条巷子有几户人家，门朝哪边开。但真正走起来，又觉得陌生。平日里骑电动车经过，不过是一闪而过的风景，这回是要一户一户敲门，坐下来，说话，问情况，记录，再走，再敲下一家的门。
老阿布都拉家是我走的第一户。他家的院门是铁的，锈迹斑斑，推开的时候发出刺耳的声响。院子里养着几只羊，见有人进来，咩咩地叫了两声，又低头吃草去了。老阿布都拉坐在门廊下晒太阳，膝盖上盖着一条旧毛毯，看见我，咧嘴笑了笑，露出缺了两颗门牙的嘴。
“来了？坐，坐。”他指了指旁边的小板凳。
我没坐，蹲下来跟他说，问问他家里几口人，收入咋样，有没有困难，他耳朵不太好使，我说话得凑近点，嗓门大一点，说几次他才明白，他的儿子在县城打工，儿媳妇带着孙子住镇上，家里平时就他一个人，院子角落里堆着些柴火，厨房烟囱冒烟。
“没啥困难，”他道，“就是腿疼，走不动。”
记在本子上，再问医保，低保这些事，他回答得糊里糊涂，有些问题答不上来，并不是不知道，而是没往这方面想，这些政策对他来说太复杂，只知道每个月卡里会多一点钱，看病能报一点，其他就不知道了。
从他家出来，太阳已经升到头顶了。
再往下是麦麦提家、 阿依古丽家、买买提明家、热依拉家等等，一家接着一家，门被打开又关上，话被说了又说，有人热情得不行，硬要留你喝喝茶，吃点馕，有人干脆没人在家，门锁着，邻居说他们出去了，去县城了，去乌鲁木齐了，啥时候回来谁也不知道。
这种没人的情况特别多。
四百多户里，大概有两百多户是这样的——要么人外出务工了，要么搬到城里去住了，要么就是在镇上陪读、打零工，村里的房子空着，偶尔回来一趟。这就麻烦了。覆盖走访覆盖走访，人都不在，怎么覆盖？登记个电话号码，打过去，那边信号不好，嘈嘈杂杂听不清楚。有时候打通了，人家正在干活，没空说话，说两句就挂了。
第一天结束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我们聚在村委会办公室里，把各自走访的情况汇总上报。灯光昏黄，墙上挂着脱贫攻坚的宣传画，还有几张褪了色的合影。大家的脸上都有疲惫的神色，但没人抱怨。抱怨有什么用呢？考核在即，问题不找出来，到时候人家一查，那才是真正的麻烦。
一百二十五户，这是第一天的成绩。
第二天，又走了一百二十三户。但这个数字有水分——很多户跟第一天走的重合了。
两天下来，找出了九十三个问题。
九十三个，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有些是档案信息和实际情况不一样，有些是收入数据有出入，有的是卫生没打扫……各种各样的问题，记了厚厚几大张纸，这些问题每一个都要整改，每一个都要销号，每一个都要有人负责。
我看着那些问题清单，忽然有些恍惚。
这些问题是怎么出现的呢？是我们工作做的不好，还是政策落实有偏差，或者是基层本来就这样——千头万绪，这边应付过来，那边又出问题？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十二月八号到来之前，这些问题必须得解决掉。
村里的冬天比城里要冷一些，晚上我站在村委会门口，村里很安静，偶尔传来狗叫声，此起彼伏，几家窗口透出灯光，橘黄色的，暖洋洋的，里面是老人，孩子，还是刚从城里回来过冬的年轻人？
走访就是这样，你以为只是去问几个问题、填几张表格，但其实你闯入的是别人的生活。每一户人家都有自己的故事，有自己的愁苦和欢喜，有自己藏在心底不愿说出口的话。你来了，问了，记了，走了，留下的是什么呢？
四百多户，二十个乡干部人，人均一天五户的速度，这账一算就让人发愁——要什么时候才能走完？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过完了，十二月来了。
日历一页一页翻过去，离十二月八日越来越近。镇里的紧张气氛越来越浓，电话一个接一个，会议一场接一场。还没走完的那两百多户怎么办？整改销号的进度怎么样？资料归档做好了没有？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但村子还是那个村子。
白杨树还是光秃秃地站着，早晨的霜还是一层一层地结，老阿布都拉还是坐在门廊下晒太阳，小卖部的老板还是躲在艾尔肯店里烤火。炊烟还是照常升起，孩子们还是追着跑着闹着，生活的河流并不因为一场考核就改变流向。
在艾日克贝西村待的越久，我就越迷茫，我有时候想，这些工作的意义。
对上面来说，是数据，是报表，是合格与不合格的判定。对我们来说，是任务，是压力，是加班熬夜整理不完的材料。对村民来说呢？也许只是几个陌生人推门进来，问了一堆莫名其妙的问题，然后又走了。也许是终于有人听到了他们的诉求，解决了一个困扰许久的麻烦。也许什么都不是，只是冬天里一个平常的日子，来了些人，又走了。
九十三个问题，这个数字留在了台账上。
它们会被整改掉的，会被销号的，会变成一份份的材料，放进档案盒里，放在柜子的角落，再也不会有人翻开来看，但是问题背后的人呢？那个腿疼走不了路的老阿布都拉，那个一个人住在大院子里想着儿子的老太太，那些锁着门不知道去哪了的年轻人——他们的问题，真的能用几张表格解决吗？
我不知道答案。
十一月末的艾日克贝西村，就这样一次次被走访送走，十二月的风更冷了，白天也短了，村子旁的白杨树上不知什么时候飞来了许多乌鸦，黑乎乎地蹲在上面，看着一拨又一拨的人来来往往。
门槛已经跨过，前面的路还很长。
考核会来，考核会走，考核会有结果，但是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的生活不会因为考核的到来而停止——太阳照常升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庄稼照样生长，春种秋收，人也一样，有生就有死，有病痛也有欢乐，有离别也有重逢，这才是真正的乡村生活！不是报表上的数字，而是真实的人，是人间烟火气，是人生的酸甜苦辣咸。
而我只是一个路过的人，推开过很多扇门，又轻轻地把它们关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