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核组又来了,对,又、又、又来了。
这个“又”字,像一粒火星掉进所有人心神尾端的草垛里,我能切实体会到,当这话经由电话听筒得到证实的时候,当它在工作微信群弹出来时,空气里那种安逸到近乎腐烂的气息就被当场粉碎重组成了名为“戒备”的晶体物质,在我们每个人脑中大概率都会浮现出黄渤那个著名又哭又笑的表情包形象——那是种掺杂着荒诞感、无奈感、疲于奔命感以及一小撮“我就晓得会是这般结果”的宿命论情绪的复合状态。
据说,上个月的抽查考核,疏附县的成绩不理想,问题多多,这一次,自治区层面下了决心,要动真格的了,他们不走了,打算在这个地方待足两个月,要把全县所有村庄一个不少地过一遍,全覆盖,无死角,每天,被查出的问题会像战报一样,冷冷地发到县里,再由县里那根更粗的指挥棒,毫不留情地砸在我们这些村里干部的脊梁上,这些“战报”还得汇总上报自治区。
这种感觉就类似我们本来以为只是期中随堂小测验,稀里糊涂考砸了,老师皱了一下眉头,没想到回头就看见学校在广播上说从明天开始全校封闭,校长坐镇,一天一小考,三天一大考,要把所有的知识点都榨干吃净,侥幸心理?不,那是在这场暴风雨来临前,我们还能围着火炉取暖的时候,一点点可怜巴巴的火苗,如今它也彻底熄灭了,长久以来报喜不报忧、报成绩不报问题的惯性思维像一层厚厚的油垢糊住了我们的双眼和嘴巴,让我们只能看见自己想看见的,也只能说出别人想听见的,现在是该把这层油垢硬生生地刮下来了,连皮带肉地刮下来。
为了应对这次“大考”,县里也立马有了动作,成立了指导组,和自治区的考核组交叉检查,这下子就成了一个棋局,看着就挺有意思的样子,就像是左右手互搏一样,自治区来查我们,县里也要来“指导”我们,这两股压力一起扑过来,焦虑感一下子翻了个倍,今年乡村振兴工作肯定要做得很扎实。
于是,艾日克贝西村村委会那个小小的会议室,不出所料地,又一次被陈书记那几乎要撕裂声带的咆哮所占据。
“你们在干嘛?都什么时候了!考核组的人到疏附县了!要是出事,我告诉你们,有一个算一个,我都拿你们是问!”
陈书记的咆哮,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一种巨大的、快要将他压垮的宣泄,我看着他,眼中有着焦灼、威吓以及一点点祈求的复杂光芒。
乡村振兴,这四个字,在文件上,在会议上,是巨大的、光辉的,是一幅宏伟的蓝图,但到了我们艾日克贝西村,就变成了院墙要刷白,柴火要码齐,村民家门口不能有羊粪,档案材料的字体、字号、页边距都要一丝不差,这些零碎的、具体的事情,就是我们迎检的所有“战斗”。
艾日克贝西村的问题,其实大家心知肚明,表面上的东西根本不能改变什么,问题就在眼前,大棚租金问题,资产管理问题,村集体收入问题,村民分红问题,你把全村打扫得再干净,这些问题也不会凭空消失。
陈书记的咆哮声一落地,整个村委会就仿佛变成了一台生锈的机器,被人狠狠地踢了一脚之后,在一阵刺耳的嘎吱声当中轰隆作响地开始运转起来。
小冯还是带着3个实习大学生去负责整理档案,那堆成山的材料,他们把每一个数据都核对一遍,让它们“看起来”合理,把每一个措辞斟酌一下,让它们“听起来”有劲儿,每一张纸,都是打印机墨粉和焦虑汗水的味道,我有时候会看着那些数字出神,比如“人均年收入增长”,这个数字背后,是村民艾合买提家去年多卖了三只羊,还是我们在计算器上四舍五入?我不知道,或者说,我不敢知道,知道之后,就是一片心慌的沼泽。
村干部们,开始全村范围内的“清理行动”,他们开着电动车,给村里的土坯墙刷上白漆,墙皮掉的地方,抹上新的白灰,把村民家门口堆的柴火垛,弄成一样大小的长方体,甚至走进村民院子,用铁锹把几坨烦人的羊粪铲走,主人站在门口,脸上挂着顺从又懵懂的笑容。
整个下午,村子里面回响着一种很奇特的交响乐,铁锹刮水泥地那种刺耳的声音,高压水枪冲刷墙上的滋滋声,陈书记在村委会那边吼他的指令声音,还有就是孩子们被这种热闹给吸引过来发出的一些莫名其妙的笑声,一切都显得十分热闹而且井然有序。
傍晚的时候,喧闹声渐渐消散了,我拖着疲倦的身体从村委会走出来,这时夕阳正在把最后的余晖涂抹在天边的云彩上,村子经过一天的“美容”之后显得干净。
我想,也许,真正的考核,从不是那些拿着评分表的检查组,真正的考核,是时间,是这片土地,是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一张张被风霜刻满皱纹的脸,尘埃,总会落定。
我不知道答案,我只知道,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还得继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