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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书记不在的日子里，艾日克贝西村好像抖掉一层灰，不是那种“轰隆”一声大扫除的感觉，是轻轻地，就像老马背上几粒沙子自己掉下来似的，连空气里的呼吸声都慢了一拍，没人催促，没人打断，也没有莫名其妙的紧张气氛，村干部和驻村工作队像是被按下了一个隐形的静音键，各自回到了各自的轨道上。
十一月初的冷空气，是偷摸着扑过来的，它没有刀子那样锋利，但是那种干净的凉，像是藏在空气里的薄玻璃片，擦过耳廓的时候，就轻轻地把热度拿走，白杨树叶子被夜间的寒气一泡，在早晨的光里发出清脆的金颜色，那金颜色像一种沉默的火，一点点从高处落下来，铺满村里的土路，站在路口往远看，落叶混乱地堆着，像是老画师随便剩下的颜料堆，一脚踩上去，脚底下响一声，有点碎裂的味道。
我突然就想吃镇上的烤包子，这股劲儿就上来了，像是冬天的猫突然跳到窗台上，并不是想进屋，我总是对包子里夹着的皮牙子过敏，但是那种热乎气儿从纸袋子里溢出来的味道，足以让我在凉风里安生下来，于是也没多想，取了电动车，从院门拐出去，手一碰到车座就冷，脚一踩电门，车子就像是一条被放回浅河的小鱼，顺着村路滑出去。
艾日克贝西的十一月，不快也不慢，路边的房子都是泥色的，墙脚蹲着几只鸡，毛茸茸的像一团松开的旧棉花，它们并不朝我看，只是把脑袋埋进落叶堆里翻找，偶尔回头，那双眼睛亮晶晶的，像枚细小的铜扣，闪了一下光就又低头去了，路上落下的叶子在车轮下转圈，有些贴着鞋边，被风追着拖出去一段才掉下来，有些直接冲到车屁股后面，像是不太甘心的孩子，还想再跟一会儿。
出了村子，路面一下子开阔起来，风就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忽然之间就带劲了，卷着干巴巴的土粒儿，枯萎的草叶子味道往人衣服领子里钻，我把脖子往厚厚的衣服里头埋进去，快步往前赶路，大约过了十几分钟的样子，那种熟悉的味道又飘了过来，是炭火混着羊油还有烤馕饼特有的麦香味，顺着风朝这边吹过来，镇上的烤包子铺子门半掩着，老板艾力赤裸着上身挥舞着一柄大蒲扇对着火红通通的馕坑口使劲煽风。
“来几个？”他看到我，黝黑的脸上露出一张热情的笑容。
“四个，”我比划了一下。
他用一根长铁钩，利落地从馕坑里扒拉出几个金灿灿、胖乎乎的包子来，那些包子皮在清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诱人的油光，他三两下就把它们装进袋子里递给我，那种实实在在的温热便由他的掌心透过纸袋子传到我的手心上，再从我手臂上传送到心底里去，我把这个热气腾腾的小东西塞进了自己外套的大口袋中去，仿佛把一块太阳带在身上了似的或者就像揣着一炉不会发脾气也不会咬人却暖和得很的火苗一样，一路骑车回去了，村庄正慢慢苏醒过来的样子就在眼前呈现着呢。
回去时太阳又往上升了些，光线不再是那么清冷了，反而是多出几分暖意来，阳光越过低矮的房顶像瀑布一般倾泻下来，把院墙以及墙缝中的阴影照得亮堂堂的，在村里巷子里出现了人影子，村民们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忙碌，但是这种忙却不慌张也不匆忙，有一种从骨子里就流淌出来的节奏感，他们并没有高声喧哗也没有急促的脚步声，只是在家门口静静的做着手头的活计。
我看见一位白发老太太，她正握着一把看上去比她年纪还大的木扫帚，一下一下地把门前的落叶往前赶，她的动作较慢，甚至有些迟缓，但是每一扫都带劲儿，把那些散落的叶子聚成了一条金灿灿的小河，在巷子口的那一头，有几个孩子也拿着比自己身子还长的大扫帚，学着大人样子胡乱推几下，就骑着扫帚你追我跑笑嘻嘻的玩起来来清脆的笑声回荡在宁静的小巷里仿佛是投入深潭的石头激起一圈圈欢笑的波纹。
一串串扫落叶的“沙沙”声，在每户人家的巷口此起彼落地响起来，声音很轻，很柔，仿佛是无数秋虫藏在自己的壳子里，用触角轻轻地敲打着门板，探头探脑地打听外面的消息。
我把电动车停在院门口，没急着进去，就站在那儿，看这一地被太阳晒得发亮的落叶，看那些不快不慢扫叶子的人，心里突然涌上来一股说不出的感动，我忽然觉得，这才可能是村庄本来的时间，它不会以会议纪要为刻度，也不会以汇报材料为节点，它只跟太阳东升西落有关，跟季节荣枯有关，它有它的脉搏，也有它的呼吸，在这里你能听见风穿过巷子的声音，能分辨出不同的树叶落地的声音，能闻到被扫帚翻起来带点潮气的泥土味道。
吱呀一声推开了门，屋子的门，那一袋子烤包子还烫手，就像是要拼命挣扎出最后一口气一样，我坐在窗边，掏出一个，慢慢撕开，一股子味道直接“砰”地一下就冲出来了，什么羊膻味，皮牙子甜辣味，孜然的味道，一股脑儿全涌到你鼻尖上，没头没尾、毫不讲理，一口咬下去，烤焦的脆皮，滚烫的肉汁，还有让我又爱又恨的皮牙子，一股脑在我嘴里炸开， 窗外掉下来的白杨树叶像下雪似的落个不停，忽然一阵风刮过院子，吹得刚扫干净扔在一边的枯叶又翻腾起来，在地上撒了层薄薄的落叶。
生活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你刚觉得自己收拾好了，总会有一些新的事情冒出来，把你刚刚整理好的一切弄得一团糟，你才刚刚扫好了一块地，一阵风就又吹来了新的落叶，但是这也没有什么不可以接受的地方，被打乱了也好，重新再来一次，反正都是今天的事，明天自然会有明天的风和明天的落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