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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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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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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兴长歌》连载

第一百五十三章 忙月·紧绷

十月是什么颜色?

艾日克贝西村十月,紧绷的灰白色是翻检档案纸张泛黄的颜色,也是人们额头沁出汗珠反射的光。

整个十月,村子就像是被人用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一样,不只是我们村,整个疏附县所有的村子都被攥住了,攥得人喘不过气来,自治区的乡村振兴考核组就要来了,用的是“随机抽查”,这四个字就像是一把悬在头上的刀子,不知道会落在谁的头上。

去年不是这样的。

去年县农业农村局开培训会,开会的场地是会议室,各村支书和主任们坐在会议室里,有的人靠着椅子后背,有的低头玩手机,还有的人三五成群窃窃私语,我记得我旁边那位大哥嘴里咕哝着说:“反正他们(指县、乡)就是带考核组来你们示范村考核。”我们前面那些书记转过身来说:“我们这些脱贫村哪里有什么好去处”,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都是看你们这些示范村的了,你们搞好了就行了”,这话既有推卸责任的意思也有久经沙场的老兵对于战争结局的判断。

那时候的空气很松弛,像初秋的风,不冷也不热,吹在脸上挺舒服的,人们心里头都有一本账:示范村才是门面,考核组不会去那些普普通通的村子。

今年不一样。

今年县里把各乡镇干部的神经绷得像上好了发条的钟表一样,“咔哒咔哒”响,开会的时候没人敢摸手机了,连大气都不敢出,县领导站在台上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就像锤子敲在钉子上似的砸进人的心窝里,“哪个村子出事了,纪委就收拾哪个村子的干部。”

县里、乡里的人就下来了,一波接一波地往村委会涌来,也往每家每户里涌去,带着笔记本,夹着文件夹,在办公室里翻档案的声音噼里啪啦,哗哗作响,好像是风吹过白杨树林,我看见小冯从一摞档案中抬起头来,眼底全是血丝,脸上的表情像是被掏空了一样,他揉了揉眼睛,叹了一口气,又低头干起活来。

档案被检查了一遍又一遍,收入台账、明白卡、帮扶记录,每一页都要翻,每一个数字都要核,有人凌晨四点还守在办公室,日光灯白晃晃的,照得人脸青青的,打印机吱吱呀呀响个不停,墨盒换了一个又一个,纸张堆成小山。

九类重点人员的家,一遍又一遍地走访。

我是跟乡里的工作组去麦麦提江大叔家的,第三次还是第四次?记不太清了,反正是每次去的时候,麦麦提江大叔开门看见我们时脸上的表情都挺无奈的,他说:“你们又来了,”这句话不是抱怨的意思,而是认命的意思,就像南疆的天空一样辽阔却无力。

屋里坐下来,还是这些问题,“你们知道不知道自己享受了哪些优惠政策?”“你们包联的县干部乡干部工作队员村干部签约的村医都是谁?”“你们拿到有哪些国家补贴?”“年收入多少?”

麦麦提江大叔的老伴把小板凳搬出来,倒好茶水,她能把这些答案背得滚瓜烂熟,就像背课文一样,一个字都不差,但是工作组还是会问,还是会记,还是会拍照,他们拿着手机,咔嚓咔嚓地拍院子,拍房子,拍羊圈。

接下来就开始挑问题了。

尿墙线怎么弄的,刷掉重新做!后院为啥什么都不种,快点种上!家里卫生太差劲,赶紧打扫一下!水龙头坏了,马上修好!灯泡不亮,换成新的!

每一个问题都被记在本子上,每一个问题都要整改,每一个问题都要拍照留痕,麦麦提江大叔点头,他老伴点头,我也点头,整个院子里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感,就像快要下雨前的那种闷热一样,让人喘不过气来。

村委会也是重灾区。

发展中心办公室成了指挥部,从早上到晚上门都是开的,人进进出出像赶集一样,还有陈书记的标准咆哮声传到了院里:“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进度这么慢!”“考核组都到疏附县了!”“出问题拿你们是问!”

十月的艾日克贝西村,便处在一种精神紧绷的状态之中。

这种紧绷感弥漫在每个角落,晨会的时候人人都站得笔直,谁也不敢交头接耳,入户走访走在路上碰上村民就要问一句“你家的情况都知道吧?干部来过没有?有问题赶紧说”,巷子里常见拿着扫帚的村民在打扫卫生,院墙上的新白灰还留着刺鼻的味道。

村子里的狗全都安静下来,它们趴在门口,盯着来往的人群,没有叫唤,好像也察觉到有些紧张。

孩子们还是上学,可是放学之后不敢在巷子里疯跑,老老实实地走路,然后低头往家里冲,连小卖铺的生意都变冷清了,以前放学后围着柜台买零食的孩子,现在寥寥无几。

只有老人们还按照过去的日子过,坐在木板床上,喝茶、聊天、晒太阳,老人们说维语,快也不算快,慢也不算慢,偶尔有人笑了,笑得也不是很响亮,很快就被风吹走了。

他们知道村里忙些啥,可那些事情跟他们没关系,就像天上飘着的云朵一样,看着很近,其实够不着,他们只关心自家种的核桃熟了没有,晒干没晒干,什么时候该出栏,这才是生活,这才是世界。

我羡慕他们。

我有时候就在想,我们做乡村振兴的考核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表格吗?还是为了数字?还是为了拍照留痕?还是为了村民真正过上好日子?

可是一转念,觉得还是自己傻,如果真的不要那些检查,不要那些督促,有些事情就会变成形式,就像去年的培训会,有多少人抱着侥幸心理,又有多少人只是应付一下,今年考核组就是有可能抽查任何一个村,大家才不会马虎,才会把事情做好。

被整顿的尿墙线,被要求打扫的院落,被修好的水龙头和灯泡,村子变得整洁起来,走在巷道里,白墙蓝瓦整整齐齐,院子里种着菜,门口放着花盆,比以前美观。

麦麦提江大叔的院子,第四次整改之后,真的变了样,后院种了大白菜和菠菜,绿油油的一片,水龙头换了新的,一拧就有水出来,哗哗响,院墙刷得雪白,尿墙线直得像用尺子量过一样,他老伴站在院子里,双手叉腰,看着自家的院子,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还是比以前强,”她说,“就是折腾得人累,”

是,累。

整个十月,大家很累。

累得晚上回屋倒头就睡,累得早上闹钟响半天爬不起来,累得吃饭都觉得是在完成任务。

但是这种累,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充实感,看着一摞摞整齐的档案,看着一个个整改好的院落,看着村民们能熟练地说出自己享受的政策,心里就会有一种踏实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像南疆秋天的馕,刚出炉的馕,热乎乎的,香喷喷的,咬一口,满嘴都是麦香味。

十月最后几天,考核组到疏附县其他村考核的消息传来,每天有人打听,今天去哪个村了,问了些什么问题,查出了哪些问题。

整个村子像一个上足了发条的钟表似的,“嘀嗒嘀嗒”响个没完没了,全村人的神经全都紧绷着。

陈书记办公室里,电话铃声此起彼伏的响个不停,这边刚接完一个电话,那边又打了出去,喊哑了嗓子,说话的声音像破风箱一样嘶哑着,桌子上堆满了烟头,茶杯里的水也凉透了。

考核组今天在吾库萨克镇。

考核组到木什乡。

考核组在塔什米里克乡抽查了三个村。

每次收到一条消息,陈书记就会紧张一会,站起来走到窗边,拿出烟点上,深深吸一口,再慢慢吐出来。

那些日子,发展中心的灯总会亮到很晚,夜深人静时分,整个艾日克贝西村万籁俱寂,唯有发展中心的窗棂里透出昏黄光晕,在院落之中静静流淌着,落在核桃树上便化作星星点点,又轻轻地洒向院中间那辆停放好的电动车身上,这辆车仿佛是黑夜中的一座孤岛一般存在着

自治区乡村振兴考核组的考核工作结束,消息传来:我们村没被抽到。

那一刻,整个村委会的人都松了口气,有人笑了一下,有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有人直接坐在椅子上,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这就是十月的艾日克贝西村,这就是精神高度集中的一月。

回头望去,这一个月如同一场梦,紧张、忙碌、疲惫,却也真实存在,翻过无数次的档案、走过无数次的农户、整改过无数次的院落,都在诉说着这一切不是梦境。

十月过去了,村子还在,人还在,日子还得过。

村里老人还在喝茶聊天,孩子们又在巷子里疯跑起来,村口小卖铺的生意又热闹起来,狗又开始叫唤,汪汪汪的朝着路过的陌生人。

只有发展中心办公室那堆档案,静静的躺在柜子里,见证了这个十月的忙碌与紧张。

阳光照进办公室,落在我所看的档案上,泛起一层光,尘埃在光线中漂浮着,慢慢像时间一样。

十月的艾日克贝西村,就这样结束了,就像南疆的风一样,吹过来,吹过去,留下一地的沙子,还有人们心里说不出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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