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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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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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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兴长歌》连载

第一百五十五章 月下·独行

在内地住久之后,我的身体或者说是骨头和血液都被一种顽固的时间规律所驯服,每天凌晨六点,到了六点眼睛就会逐渐浮现出清醒的潮水,几十年雷打不动。

可是在喀什,在艾日克贝西村的十一月,凌晨六点,天却像一口压低的黑瓮,瓮口封着,没有一丁点撞破的光,你的脚一旦走到村委会那片空地,才真正明白,这里的一天,跟我早已熟悉的那一套节奏,错开了半拍——不,怕不是整整一个乐章的时间。

我喜欢这个错开。

那一时刻的艾日克贝西村,一个人也没有,没有狗,没有风,你所能听到的只有自己鞋底与落叶的脆响,前几天的风带着冬的狠劲扫过来,把树上的叶子打散了,随便扔在地上,并不像江南的落叶那样乖巧地堆成一处柔和的黄,它们是北方的硬朗与疏淡——每一片都有自己的主意,有的仰着叶面金黄夺目,有的翻着叶背灰白沉默,彼此之间并不统一,却组成了一个无意的图案,像是没有谱子的乐曲里忽然溜进来几颗音符,寡而清爽。

我踩在它们身上,动静不大,但是心里浮现出一种味道来,只有处在别人听不见的地方才能够听见的味道,像是人和地有种暗号在这冷气里偷偷地交换着,声音很轻,像纸一样薄,可是又实实在在能把人记起那些被风吹散的情景。

时间走过一个小时,七点——或者当我的表走到七点时天边依然吊着一个月亮,冷得要命,没有一点暧昧气息的月亮,它挂在村委会东侧的那块空地上空,并不是电影里面那种被人工制造出来的,是把亮度交给空气的那种,光线很干干净净,锋利而单薄地把地面的一切影子刻画得淋漓尽致,这些影子是有棱角的——核桃树的枝条很瘦小,一串并排的线刻,枝头残存着几片金黄色的叶子,非常之薄,仿佛是最后一次留恋的样子,白杨树的叶子稍微多一些,但是并没有刮起风,就这样静静地悬挂在那里,金黄色像是用刀裁出来的平形,在黑色的树杆上规规矩矩地摆着。

我站在这光景里,知道这画面是属于我的一个人的画面,并不是别人看不见,而是此刻没有人和我一起看,你明白我说的这种感觉不?世界好像去掉所有的杂音,剩下的一幕就是凝固住的景象,而你是唯一的观众,甚至观众都显得多余,因为在这月光下,你不是去看,而是被看,冷色的目光从天上掉下来,掉在我肩头,脚边的落叶,远处挂锁生了锈的村委会大门上,所有的东西都被月亮存了档案。

十一月的气温降到零下,空气里有一种无声的硬度,像是玻璃,要是深吸一口气,就能感觉到它在胸腔边缘碰了一下,不过这样的空气很干净,让人贪心,仿佛补上了生命里的一些缺口。

有人说新疆的晨是慢的,但是我觉得它慢得像针尖一样,不是慢悠悠的那种慢,而是精准的那种慢,从六点到八点之间,光从零开始变到一的过程,就像是一枚很长很长的银针穿过一个黑布口袋里缠绕着的丝线慢慢拨弄,直到那一根被弄顺了才会放过去,很安静,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只是月光里面的一粒灰尘。

我经过村委会外面那段短路,两边的核桃树和白杨树各自守住边界,不说话也不互相看一眼,在这零下温度的早晨里,把剩下的金色藏在枝头尾端上,我想起很多年前老家那种情形——那时叶子颜色不够纯正、空气湿气重,但是这里不一样,它的颜色像是从阳光底片上直接打印出来的质地很干净并不需要解释。

往南去,就望见一堵高墙斜着切到头,墙面上还是挂着红底白字的标语,月光把它冲得只剩一层软绵绵的影子,像是忘了喊口号时的声音,墙外是一片空荡荡的地方,有时会有风从那边回来,但是今天它也睡了。

我不急着等太阳,我知道这里太阳不是一天的开始,而是对一天的静静收尾,喀什的早晨是月亮的,是落叶细响的,是金黄静止的白杨树,我站在我自己的孤独里很久很久,直到脚尖有了麻的感觉,才慢慢地往回走。

推开村委会边上那扇铁门,月亮还在,只是光有点淡,远些的屋顶开始泛出一层灰白的边,让人觉得太阳总会来的,但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此刻这片空气,这轮月,地上落着的叶,都同我并肩站着,没有别人,没有杂音,像长夜未尽。

我每次到这种地方,就会觉得时间是假的,因为这里的时间很大,大得你可以用一生看一轮月亮的变化,我想把这个时刻封存起来,不是给谁看,只是想在以后的一个早晨再打开它,让月光再一次照在我肩上,轻轻地,像一个老朋友的问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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