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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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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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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兴长歌》连载

第一百六十二章 白墙·困境

十二月初的风,挟着沙子,带着寒气,往脸上扑来,火辣辣地疼,艾日克贝西村的白墙在清晨的阳光下灰扑扑的,像一个人熬了好几个大夜,脸都熬青了,我站在一网格路口上,道边的白杨叶子堆成小山丘,金灿灿的颜色,在灰蒙蒙的天色里特别扎眼,踩上去“窸窸窣窣”的响,好像有人在我耳边说悄悄话。

村子就在喀什市南边的疏附县,三年前有人在规划图纸上画了个梦,白墙青瓦,徽派建筑,要把这个土灰色的西北村子变成江南水乡的样子,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拍板的人有没有来过这里,有没有站在戈壁滩上被沙子呛得睁不开眼,有没有在扬沙天里走一百米以上的路,喀什老城的土灰色外墙是几百年练出来的,这种颜色可以藏污纳垢,能抗住风沙,这是这片土地自己长出来的智慧,但是白墙不一样,白墙就是水乡的衣服,穿到戈壁身上,怎么看怎么别扭,怎么洗也洗不干净,就像让骆驼学天鹅的样子,在湖里游泳,这不是改造,是折磨。

这半年,我跟墙杠上了,不是我要跟墙杠上,是墙非要跟我杠上。

尿墙线,是村里人说的,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的时候,愣了一下,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后来才明白过来——下雨天灰尘混着雨水顺着墙往下淌,留下的那些灰黑痕迹,就像小孩子尿床以后被子上的地图,怎么洗也洗不掉,盖都盖不住,到了冬天就更麻烦了,晚上气温降到零下七八度,村民家屋顶上积了厚厚的冰霜,白茫茫的一片,还挺美观的,就像是给每户人家铺了一床棉被,但是第二天阳光一出来,那些冰霜就开始融化,变成水,带着屋顶上的沙土顺着墙流下来,新的尿墙线就这样出现了,你前头刷完还没干呢,两三天之后又是老样子,走访的干部看见了拍照记录下来算作一个问题,问题交给村上,村上再派人来刷,刷过又脏,脏了又刷。

西西弗斯推石头,大概就是这个感觉。

站在村民阿不都热合曼家院子里,看着才刷了两天的墙又出现了痕迹,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老阿都不在屋子里,蹲在门槛边上抽莫合烟,那是新疆这边特有的旱烟,味道很冲,但是老阿都不在乎,他已经习惯了,几十年了,烟雾缭绕中遮住了他半张脸,也遮住了他的眼神,更遮住了他想要说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说的话,他不说,我也不说,这墙,他家刷过几遍,我刷过几遍,谁还记得?估计他也烦死了,但他肯定不会说出来,只会这样看着我,那种感觉,不是怨恨也不是感谢,就是很复杂的一种情绪,在彼此心里都有数的那种无奈和默契,就像两个人在同一条河里挣扎,谁也不会说什么话。

院子里那棵核桃树,光秃的枝桠冲着天,像是问谁要什么,我盯着那棵核桃树,觉得这棵树肯定也看见这座白墙由白变灰,再由灰变白,又由白变灰的过程,它不说话,它只是看着,树比人更有耐心。

冬天的阳光很短。

下午七点多,太阳开始慢慢往地平线那边下沉,整个村子都被这抹橙红色给包裹起来,那些坑坑洼洼的白墙,在这个时候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柔美感,尿墙线上的灰黑色被夕阳的尾巴轻轻搅动了一下,就变成了故意做旧的样子,像极了老照片里才会有的颜色,我猜,如果当年一开始就是这种土灰色,也许就会是这个样子,省掉不少人的来来往往。

经过一网格的主路,脚下都是落叶,白杨叶金灿灿的,铺了厚厚一层,风吹过,哗哗响,好像在跟谁告别似的,去年这个时候,这条路的落叶是我和林峰一起扫的,我们俩拿着大扫帚,一个扫这边,一个扫那边,扫到中间就碰头,说笑打趣,他说你说咱俩这是啥情况,是扫落叶界的卧龙凤雏不?

那天,他突然问我,我能在这待多久,我说你在村里待了五年,不想走吗?他没有说话,只是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说走吧,吃饭,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有些问题的答案不需要说出来,只要问出来就已经是答案。

林峰上个月回乡里了,他说兄弟,我先撤了,你多保重,我说好,其实有很多话想说,但是那天晚上就是说不出口,他走的那天早上,我没去送,不是不想要送,而是不敢送,我送别这事儿做的真不行。

我们一网格的网格长祖丽皮耶是毕业的大学生,之前在乡政府上班,去年底到村里当村干部,她是维吾尔族姑娘,眼睛大大的,睫毛长长的,笑起来像冬天的阳光——不烫人,但暖,她负责党建工作,干得又快又好,材料写得利索,字也漂亮,维汉双语都说得流利。

有一回我问她,咋回来村里,外面机会不是更多么,她正在整理档案,头都没抬,说,这是我家,我爸妈在这,说得很轻,很自然,就跟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我没再问,有些选择不需要解释,家就是家,这两个字比啥理由都重。

其实这一年来她一直在准备考公务员,天天又是熬夜加班又是熬夜啃书,脸都被熬黄了,我跟她说要顾着自己的身体,她笑了笑说没事,年轻嘛,能扛得住,我想起我自己二十多岁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总觉得时间还很多,觉得自己身体很棒可以一直造,觉得未来很远很远,现在想想都是错觉。

村里真正的希望,大概就是这些一个个走出去的年轻人,他们带着这片土地的记忆去闯荡更大的世界,学习更多的本事,然后——也许有一天会回来,也许永远不会,我不知道哪个更好,回来的可能就被困在这里了,不回来的就忘记了来路,这是一道没有标准答案的选择题,只能替自己作答。

手机响一声,航旅纵横提醒:您的航班开始值机。

我站在一网格的路中央,看这条消息,站了好久,三个月,终于可以歇一口气了,应该高兴,可是心里空荡荡的,像冬天的戈壁,啥都没有,风一吹就散了,我抬头看天,天上没有星星,只有那个不知疲倦的月亮,冷冷地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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