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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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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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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兴长歌》连载

第一百五十四章 疲惫·新生

十月的艾日克贝西村,人和土地,都像榨干了最后一丝力气。

这种疲态不是季节性的,不像秋收后的田野那样坦然地歇息,它是被强行绷紧了很久的一根弦,在终于松弛下来的时候发出嗡嗡的颤响,带着断裂的余悸,自治区乡村振兴的考核盘踞在村庄上空长达三个月之久,白昼和黑夜的界限早已经被办公室里彻夜不熄的灯光、桌上堆积成山的档案以及空气中弥漫着方便面和烟草混合的气息给抹去了。

村干部们像是一群被上紧了发条的铁皮人偶,没有一丝倦意地奔波在田间地头、农家炕头与档案柜之间,他们的脸庞,在初秋时还残留着南疆烈日留下的痕迹,到了十月就变得如同风干的杏脯一般皱巴巴的,毫无水份,只剩下一双双因熬红而通红的眼睛,像是镶嵌在蜡黄的脸皮下面一样闪着近乎癫狂的光。

小米脸上的那些小口子,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毫无征兆,仿佛是夜里被看不见的东西偷偷划开的一样。开始只是一道,在嘴角旁边,细细的,像一根头发丝,她自己并不知道,还是对桌的小连指给她看,她用手指轻轻一碰,咧嘴笑了,说没事,可能是上火了,或者是夜里挠的。这丫头,总是这样,就像一棵戈壁滩上的红柳,再干,再累,也挺直腰杆,以为自己能扛住一切,可是那口子,就像是活过来了一样,一道,两道,三道……在她清秀的脸颊上蔓延开来,不流血,也不愈合,就这样倔强地咧着,好像是这几个月来整个村庄压抑的、无声的呐喊,终于在她最柔嫩的皮肤上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我一直觉得,那不是病,那是这片土地太锋利的风,或者档案纸张太锋利的边,在她身上刻下的痕迹。她还是倒下了,那份逞强,在身体诚实的抗议面前,就像纸糊的铠甲一样,她被送去上海的医院的时候,村委会的大院里,阳光正好,几只麻雀在白杨树上吵闹,一切都还像平常一样,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大概是那辆车带着她走了。

实习的大学生小连,是个愣头青,眼里有光,身上有劲,他总觉得年轻就该多干点,前几天,他就去帮艾麦提大爷家搬柴火。艾麦提大爷家的柴火垛,堆得像座小山,那是他一个冬天的温暖和底气,小连撸起袖子,干得热火朝天,没注意到柴火垛里藏着个马蜂窝。那一瞬间,就像这片土地不甘心被欺负,派出最小的小兵,给了他轻轻地一巴掌,他的右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到最后变成了一个刚出炉的白面馒头,手指头粗得像几根胡萝卜,又白又亮,透着光。村卫生所的医生给他抹了药,让他躺着休息,可是他哪躺得住,发展中心办公室里那堆永远也整理不完的档案还在等着他。于是我们看到了这样一幕奇观:一只右手肿得不成样子的年轻人,笨手笨脚地用左手,一个键一个键地敲着键盘,“嗒、嗒、嗒”的声音缓慢而固执,像一只固执的啄木鸟,在一棵快死的老树上,想要啄出一点生机。他的额头沁出了细细的汗珠,不知道是疼的还是急的。

实习生小张比小连还要惨,他是被那没完没了的档案彻底击垮的。他把自己关在档案室里三天三夜,和那些纸张、数据、灰尘做伴,以自欺欺人的精神说我还行,但是肠胃不会撒谎,它用最极端的方式表达了抗议,那种能把五脏六腑都翻出来的疼,等大家七手八脚把他抬上车送喀什人民医院的时候,他的脸白得跟新弄好的A4纸一样。我站在院子里看着车灯刺破村子的黑夜,越走越远,心里空荡荡的,这些孩子带着一股子热情来这儿,想着能像英雄一样建设乡村,可没想到迎接他们的是马蜂蜇,是身体的背叛,是一场又一场与纸张的殊死搏斗。

日子就这样,在焦灼里,在疲惫里,在偶尔的意外里,被碾碎,被拖着,滑到了十月的尾巴上。

考核终于结束了。

那一天没有锣鼓喧天的热闹,也没有如释重负的狂喜,三个月以来紧绷着的一根弦,也就是陈书记去湖南考察的时候突然断开,留下的不是轻松愉快,而是一片巨大的空虚感,大家像生了一场大病,四肢无力连说话都没有力气,在办公室里灯关了电脑也关了,只剩桌上的几支散落的笔和纸还有空气中弥漫的疲惫气息。

这时候,艾日克贝西村的白杨树,在所有测试时间里像忠诚卫兵那样挺立着的那些树,开始掉叶子了,一开始是一片、两片,慢慢地打着旋往下飘落,就像一只黄蝴蝶试探着飞下来一样,然后就是一场盛大的告别,风一吹起来以后,满树金黄色哗往下流淌着,像下起一场金色雨来遮住整个天空似的,它们落到院子的土地上,也落到通往各家各户的小路上去,并且还落在已经被很多人脚底板磨得发硬的大地上面,它的颜色不是枯萎的那种黄,是烧到极致的那种灿烂的金,仿佛把夏天所有的阳光都藏在叶子里面,到了最后关头就毫无保留地爆发出来,照亮这个村庄,村子刚经过一场大难。

我走在落叶的地毯上,脚下是沙沙的声音,那是秋天最轻的耳语,它抚过这个村庄,它说都结束了,你看,不管人间曾经多么热闹,挣扎过,土地和季节,还是有自己的节奏。

考核走后,疲倦留下,深深扎进每个人骨头缝里,人们变得沉默,行动也迟缓起来,艾麦提大爷还是每天坐在自己家门口,晒着太阳,看着满地金黄的落叶,眼神很安详,他的世界没有考核,没有数据,只有柴火和馕。

小连的右手慢慢消了肿,不过握拳的时候,还是有点僵硬的感觉,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急急忙忙的,话也少了很多。

小张从喀什回来之后,人一下子变瘦了,也变得稳重起来,不再熬夜了,学会了在天黑之前回宿舍,给自己煮一碗热腾腾的面条。

我们来了,我们也会走,这片土地看着我们,就像看着春天秋天,看着枯树长出新芽,它用自己的方式,打磨着我们,也治愈着我们,告诉我们,到底什么是它想要的,这个答案,可能就在艾麦提大爷沉默的皱纹里,在这个深秋的味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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