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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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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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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兴长歌》连载

第一百五十七章 寒霜·冷夜

陈书记走的那天,其实天气没有很冷。

午后残存的一点暖阳,在村委会门前这几棵核桃树下来回走动,树叶差不多掉光了,剩下一些光秃秃的枝桠,像几只伸向天空的手,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都抓不住。

谁也没想到,才几天功夫,夜里就忽然变成了零下。

十一月往后走的日夜里,艾日克贝西村的夜晚仿佛被人偷偷换上了一张冷脸,太阳刚落下就觉得气温“唰”一声掉下来了,院子里放着的水桶到了晚上就结上了薄冰,第二天早上起来用手去戳它,那层冰发出轻轻的声音裂开一圈圈的细纹,像是一张老照片被人无意中折了一下。

反应过来的不是人,是大棚。

村口那排塑料大棚,白日里看着还行,阳光照在塑料膜上闪着一层薄光,整整齐齐排列着,从远处看就像几条安静趴在地上休息的白鱼,可到了夜里,冷气从地底下往上冒,钻进棚骨缝子里,钻进破了小洞的塑料膜里,第二天早上种植户们顶着冻僵的腿走进棚里,看到的就是耷拉着脑袋的辣椒叶,倒伏下去的西红柿秧子,黄得发灰的黄瓜苗。

一棚一棚的绿,守了一季,夜里没说啥,早上起来全完了。

来村委会最早的是阿布来提,他脸上表情像是被冻住了一样,脸上的肉好像一夜之间就冻结了,嘴唇都白了,进屋就猛的拉开椅子坐下,手拍到桌子上,声音不大但屋里温暖的气氛却被他压低了一半。

“我那棚里,半棚菜全冻死。”

话刚说完,屋子里面这几个人就不作声了。

村干部站起来,拿起了刚刚泡好的茶水,在阿布来提面前放下了,说了一句话“先喝点水,别着急”。

阿布来提摇摇头,“我、我现在喝不下去。”

“我这个大棚”,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上半年换棚膜,修管道,修电机,村里说什么就做什么,说换就换,说修就修,还说“今年咱们好好干出个样子来”,我就信了,现在菜被冻死,你们说让我去找谁?”

这种问题,不是一个人问。

十一月之后,村委会大门口那扇铁门每天“吱呀”开开合合十几趟,粗糙的手,一只接一只推门进来,冻得发红的脸,一张接一张坐到桌边,有人说话激烈,有人干脆沉默不语,把一个问题压在心里,问不出口,只会问一句:“接下来怎么办?”

“接下来怎么办?”这五个字像冬天夜里村头那条土路,黑乎乎的,直溜溜的,两边都是空荡荡的田野,风一吹,路上的枯草就一截一截地倒下去,你走在上面,脚步声拖得老长,不知道前面是不是突然会冒出一块冰来,让你摔个跟斗。

这两年大棚本来就是艾日克贝西村的亮点。

写在报告上的成绩。

只是没想到,写在报告里的“成绩”,最先凉的也是它。

今年上半年,村里那些可怜巴巴的集体收入,换棚膜的钱,修水管的钱,修电机的钱……来来回回,大棚一张嘴就全吞了。

村干部不是不明白,有人晚上睡不着觉。

“承包商欠租金不交,村里拿啥去修?”

承包商那边一脸嫌弃地说:“我们当初接的大棚就是不合格的,现在出事了,怎么就全赖在我头上呢?”

话音落下,屋里又陷入了一阵难堪的沉默。

谁没有个理儿呢?可是大家却都死守着自己这点道理,越死守就越紧。

伤到的都是最底层种植户

他们仰头看天,低头摸地,心里想着:再撑一周,再挺一场冷空气,再熬过这个冬天。

要是有余力,他们早就给每个大棚都盖上厚厚的棉被了,哪里会等到菜冻坏之后才来敲村委会的门呢?可惜,他们的棉被就是村集体账本上的一行空数字,就是承包商嘴边挂着的一句“您先等等”,更是实实在在地烂在地里那一茬子菜。

那一周,村委会的灯总亮得比平时长久一些,外面刮着风,整个大院都被风吹得摇晃起来,地上的落叶被吹到办公楼的台阶上,夜里站在门口抽烟的村干部把烟头在地上一摁,看着那一点点红光在风里挣扎了一小下就灭了。

有人就说:“今年这个冬天,怕是不好过。”

另一个在旁边也接了句,难受的不只是天气。

话音刚落,两人便不再多说什么,空气里飘着一句未说出口的话,人心凉了。

“人心凉了”这四个字像是陈词滥调被挂在嘴边,可是当它真的落在艾日克贝西村这个十一月的夜里时,就成了坐实的霜——你看不见摸不着,但是任何东西只要碰上它就硬、就脆,就不敢用力去碰。

大棚种植户去村委会“倒苦水”越来越常见,有人怒目圆睁,有人满脸倦容,那不是一两晚没睡的累,那是多少年一步一步走在土路上,把力气慢慢磨碎的累,连叹气都没力气。

“再这样下去,明年我就不种了。”

有人话就说得很狠,好像是给自己壮胆。

村主任低头看桌上的资料,说:“明年不种了,你想干什么?”

对方愣了一下,笑了一下,笑得很丑陋,像是一声咳嗽,“还能干啥?出去打工呗,去库尔勒?去乌鲁木齐?哪儿缺人我就去哪儿。”

屋里转了一圈,没有人答应,屋子里很静,连暖气管道咕噜咕噜的水流声都可以听见。

乡村振兴这四个字就在村委会墙上的一个牌子上,灯下金边一闪,那块牌匾的颜色不会褪色,每一个字都是工整的一笔一划,但是只有冬夜有人抬头看了一眼就又低头去了,这块牌子一点都不冷,但是看着这块牌子的人心里,从这块牌子到自己的脚跟之间有一条很长的影子。

可能这个冬天就是艾日克贝西村迈入“乡村振兴”以后最冷的一个冬天。

不是温度记录上又多了几天零下几度,是有人突然发现,挂在墙上的那些词,暖不到大棚里那一点点脆弱的绿。

夜里村里的灯稀稀落落地散着,有人家门边挂着路灯,亮着一点点暗红色的光,也有人干脆就不点灯,院子里黑乎乎地一片,你骑着电动车从旁经过的时候,各家各户院墙后面都藏着一段没睡去的夜色,有人在床上辗转反侧,有人睁着眼睛盯着房梁看,还有人心头反复地念叨欠了谁的钱,还能撑多久。

白天,在大棚旁边的土路上,时不时就能看到有人的脚印,那些种植户一大早就来了,天刚蒙蒙亮的样子,他们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软硬不一的土路上,有个人站在被冻得发白的大棚膜边上朝天上看了看,又低头踢了踢脚边的土块,脚边是冻得梆硬的泥土,头上是茫茫的天空,眼前是一片凉透了的菜。

他们站在那儿。

“再给几床棉被,就能保住了。”有人小声嘟囔着,“就能保住了”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还是对那片冻黄的叶子说的谁也说不清楚。

棉被是啥?是村里的钱。钱在哪儿?

欠着的一年租金里,坏掉的电机更换单上,那个承包合同那些字缝里。

有时候我觉得这矛盾就似冬夜里地底慢慢凝结的冰,一层又一层,从脚底往心里头爬。

最难过的是人们说出了“冻死了”。

三个字,干干脆脆的,但是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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